何桂兒這個時候來鄉下，恐怕跟她與吳大少爺的風流韻事被江氏撞破有關。她自覺沒臉在鎮上呆下去了，只能來這里躲躲。何蓮兒既然一早得了消息，也就見怪不怪了。
可李氏不明所以，就喃喃道︰「桂兒這丫頭自小在鎮上長大，往日里除了年節要來看她爺女乃，可從來沒回來過。今兒這是咋地了？該不會是老宅出了啥大事吧？」
「娘，人家自己長了腳，愛上哪兒上哪兒，咱們哪里管得著。」何蓮兒就道，「俺前兩天才看見俺爺女乃，身子骨好著吶，肯定沒啥事兒。若要說有啥大事，那也不該是桂兒姐來，該是二叔二嬸兒來。」
李氏一听，也有道理，懸著的心就放下了。
「不行，俺還得去瞧瞧。別真出了啥事兒，咱還懵頭懵腦得不知道。你爺女乃年紀大了，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吃不消。」何瑞仁不放心，執意要回去看看。
何蓮兒朝天翻了個白眼。自家這老爹咋說呢，雖然被何老頭兒欺負成這樣，可他骨子里還是認他做爹，認為那不過是一個老人家的偏心眼和執拗，不算十惡不赦。自己做人家兒子的，就該孝敬老人，就算受些委屈，那也是養育之恩大于天，就該受著。可惜他的初衷是好的，問題是何老頭兒不單單只是讓他受些委屈，還合著外人差點把他們一家子往絕路上逼。別說是至親之人，就算是陌生路人，要沒那麼大仇恨，也干不出來這樣的事兒！
可何瑞仁到底是一家之主，他堅持要回去，又是這樣的理由，自家姐兒仨和李氏都不好強行阻攔。
何蓮兒想了想，也想知道何桂兒這次回來是打算在莊子里呆多久，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這人不安分，這段日子自家也得警醒著點，免得吃虧，便點點頭︰「那成，咱們都去。桂兒姐好容易來一回，也該讓她好好給咱爹咱娘請個安。」
「二姐……」何梅兒就期期艾艾地看著何蓮兒。
何蓮兒知道她害怕見著何老頭兒，便道︰「小梅先回家去等咱們，待咱們去了老宅回來，再來接你一塊兒去顧家坳子。」
何梅兒趕忙點點頭，就轉身跑回家去了。
李氏瞧她這樣，暗暗嘆了口氣。何瑞仁心急，早一步就往老宅的方向急慌慌去了。李氏在後頭帶著姐兒仨一起走，就跟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哪兒敢讓她給咱爹娘請安吶，桂兒姐眼高于頂的，往日里就算在路上瞧見了咱爹咱娘，那都是能繞道就繞道。實在不行，也只昂著頭喊聲大伯、大伯娘，還一臉不情願，跟多委屈了她似的。」何花兒就在一邊小聲嘟噥。
何蓮兒拍拍她的手，又噓了一聲，指指一邊的李氏。
李氏哪里會沒听見自家兩個閨女的話，面色就有些不太自然。「你桂兒姐從小在鎮上長大，眼界高些也是有的。」
「娘，話可不能這麼說。」何蓮兒就挽起她的手臂道︰「眼界高不代表可以沒禮貌沒教養。您和咱爹是她的長輩，她理該尊重你們。不就瞧不起咱家沒銀錢嗎？她也不想想，要不是您跟咱爹從前費勁巴拉地給老宅操持，他們能過上今天這樣的日子？如今咱家稍微落魄了點，他們就翻臉不認人，連她一個晚輩都敢這樣不敬，可見不是見識的問題，而是人品的問題！」
李氏往日里也不曾細想這些，不過覺著自家現在日子過得不如人家，人家難免怠慢些。況且何桂兒是小輩，年輕不懂事，又常年不在莊子里，與自己不親香也屬尋常。可听何蓮兒這麼一說，卻有些懵了。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把人往好了想，可人竟是這樣對待自己的，不由一陣心涼。
李氏溫和、老實，不肯把人往壞了想，這本是很美好的品質，可也要分人。若是面對何老頭兒那一大家子，這樣的品質不僅不會為人稱頌，只會讓人抓住她的弱點，欺壓到她頭頂。何蓮兒對她說這些，也是希望她能醍醐灌頂，不要再這樣包子下去。
說著話兒，就到了老宅。這還是何蓮兒頭一次往這兒來。是棟兩進的農家院子，分東南西北四間廂房，地方還算寬敞。這在小山莊子里，也稱得上是不錯的宅子了。西廂房的門口還圈了個柵欄，養著雞鴨。一側是片開墾出來的小菜圃，種著各色蔬菜。
老宅因是何瑞仁一手置辦的，格局也是按著何老頭家一大家子的人口規劃，空間極大。每處廂房都能住下四五口人。現如今大房搬出去另過，二房住在鎮上，兩個女兒又都出嫁了，這偌大的宅子只住著何老頭兒和孫氏，何大郎也只是偶爾過來住住，就顯得有些空蕩蕩的，沒啥人氣。
宅子門口停著輛馬車，一個小廝模樣的小伙子從馬車上拿了東西下來，正往宅子里搬。
何瑞仁已經先一步跨進了院門，李氏一直以來與何老頭兒就不對付，住在宅子里時沒少吃他的苦頭，這時就有些發慫，臉色也有些白，還是硬著頭皮往里頭走。
何蓮兒就拉住她的手，用勁捏了捏。
何花兒走到另一側，也扶住她的手臂，目光柔和地看著她。
姐兒倆簇擁著李氏往里頭走。
李氏瞧了瞧身側這倆個閨女，心里一陣踏實，連腳步也堅定了不少。
娘兒三個走到窗前，就听見何老頭兒訓斥何瑞仁的聲音︰「你個不孝子，還知道回來看俺這老不死的。你這是巴不得俺早點死吶！這都過了幾月了，俺連你一點點的供養都沒瞧見。你瞧瞧人老二，每月兩百文的供養雷打不動，這光一年就得給俺二兩五錢的銀子。還往俺這送吃送喝的，啥啥也沒缺過。現在桂兒來一回，又帶了老多好東西來。你說說你，你算是個啥？沒囊沒氣兒的，不中用啊你……！」
何蓮兒皺眉，這何老頭兒可真是不講理的祖宗。他也不想想，他住的屋子是誰給蓋的，種的地是誰給買的。他只目光短淺地瞧見何瑞旺給的二兩五錢的供養，咋不想想自家爹娘每天起早貪黑給他地里種莊稼、打理莊稼的辛苦吶？那是每年二兩五錢的銀子能比的嗎？就說前幾天，何瑞仁和李氏都顧不上收自家田里的糧食，先給何老頭兒收。何老頭兒不動一動就得了幾千斤的糧食，換成錢得多少？他倒好，吃了她家的血汗，轉身全都貼補給了何瑞旺，何瑞旺再從那里頭漏出一些些小碎末，他就高興得跟啥似的，還說老二孝敬他，這真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了！
娘兒四個進了屋子，那何老頭兒還在喋喋不休地對何瑞仁抱怨。
何蓮兒拿眼角一掃，正瞧見孫氏縮在炕沿，低著頭一聲不吭，身子卻微微有些發顫。何桂兒坐在炕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她的身邊堆了一塊尺頭、一壺酒、一袋白面並一盒子點心。而自家老爹卻戰戰兢兢站在炕下，俯首帖耳，一點也不敢出聲反駁。
何蓮兒朝天翻了個白眼，就故意提醒何瑞仁︰「爹，你不是說昨兒已經把咱爺今年地里的收成都換成銀子了嗎？換了多少來著？說要今天拿過來給咱爺的啊！」
「哦。」何瑞仁經她一提醒，馬上從衣襟里掏出一袋子碎銀，足足有十三兩，交到何老頭兒手里，小心翼翼道︰「爹，您看……」
這還是何蓮兒給出的主意。往年收了地里的糧食，除了留下自己、孫氏以及何瑞旺一家一年的口糧，剩下的何老頭兒都讓何瑞仁和李氏給送到鎮上，交給何瑞旺，讓他托相熟的人賣出去換些銀子。
何老頭兒一把將那袋銀子搶過去，就罵罵咧咧道︰「好你個敗家子，膽子越來越大了。俺跟你說啥？要把這活計交給你二弟來做才成！他在鎮上認識人多，能換到的銀子也多。你是誰？一個窮莊稼漢，大字不識的木丁，你充啥款兒、邀啥功？別個騙了你你都不知道啊，你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貨……」
又是好一通罵，何瑞仁一句話不敢回，被他痛罵地直不起腰板來。
何蓮兒听得不耐煩，就打斷他，「爺，你倒是快看看俺爹賣了多少銀子，這買賣做的吃不吃虧？別真讓人給坑了。」
何老頭兒經她一提醒，才反應過來，也顧不上再罵何瑞仁了，忙慌慌地就打開那錢袋子，倒出碎銀子仔細核算起來。
他的表情似是吃了一驚，又不可置信地再數了一遍，整整十三兩銀子，都是陳色極好的足銀。何老頭兒的臉色就有些暗下來。
何蓮兒在心里暗笑。何瑞仁老實，拿了何老頭兒的糧食去賣，那自然是能賣多少是多少。他甚至為了多賣些錢，一個人頂著毒日頭幾乎跑遍了鎮上所有糧鋪和官倉，才能得以以最高的價錢將糧食賣出。而何瑞旺又是啥樣的為人？他既然肯將這賣糧食的苦差攬過去，若沒得好處，哪里會這麼勤快？想也是這麼些年瞞著何老頭兒從中克扣了不少銀錢。也就哄哄何老頭兒最合適，得了好還賣乖。
一邊的何桂兒見何老頭兒的臉色變了，就猜出是咋回事兒，忙道︰「爺，每年的米價都不同。前幾年收成好，那米價自然就低些。今年收成差，那米價也就水漲船高了。我爹為著讓您不吃虧，可都是求姥姥告爺爺地托人走關系，光禮錢都送出去不少。我爹還不讓告訴您，怕您擔心吶！」
何老頭兒被她幾句話哄得心底疑慮盡消，點點頭道︰「是這麼回事兒。老二的為人，俺信得過。他這孩子，孝順、懂事，有啥都可著家里，寧肯辛苦自己個兒。」
何蓮兒默默吐血，只得又道︰「桂兒姐難得回莊子里一趟，咋對收成的事兒了如指掌吶？」
何桂兒听了她的話，輕咳兩聲，表情有些不自在地端坐著。
何蓮兒一拍手掌，恍然大悟狀，道︰「俺差點兒給忘了，桂兒姐是在鎮上住著的，那定然看了官府發放的紅榜，俺听東籬哥說那上頭可將每年的收成詳詳細細記錄在案吶！」
「是這麼回事兒，我也是听我爹說得。我雖然不是莊稼人，可我爹是。他自小跟著我爺後頭插秧除草、侍弄莊稼，還常常跟我說，我爺是莊上最好的莊稼把式，瞅一眼天色就能知道一年的收成吶！」
何老頭兒听她這麼一說，心里越發歡喜了，最後一絲陰霾和懷疑也散盡，眉開眼笑地瞧著她，道︰「你爹那人吶，從小就聰明。咱老何家這幾個孩子里頭，就數他最機靈，啥啥都一學就會。你大姑三姑，還有你大伯，誰都比不上他。」
何蓮兒又托腮作思索狀，「俺差點兒給忘了，這官府的紅榜不是每年八月份才發放嗎？這前幾日剛收了糧食，怎麼著也得再過個三五日才往官府送官糧吧？俺二叔咋就提前未卜先知了？爺，您家里頭不還留著官糧嗎？也已經給交上去了？」
何老頭兒笑呵呵的臉頓時 當一聲耷拉了下來。他剛才被何桂兒一番話哄得暈頭轉向，兼之又相信自家二兒子，才會一時忘記了這些。可何蓮兒的話卻清清楚楚地提醒了他。
何桂兒更是臉都氣白了，瞪著何蓮兒，那樣子倒似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了似得。
何蓮兒見好就收，笑嘻嘻道︰「爺，俺看您老身子骨可好得很，再者有桂兒姐陪著您，咱們也放心。」又轉頭對何桂兒道︰「桂兒姐，你好容易來莊子上一回，正巧好好陪陪咱爺。你和二叔二嬸兒常年在鎮上，也不著家，咱爺有啥事兒，你們也顧不上。雖說你們年節也回來，送禮送物的，到底比不上陪在老人身邊親香。銀錢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俺听村口學堂的先生還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桂兒姐是讀過書能識字的人，自然比咱們懂這些。你在這兒，咱爺心里也痛快些。要真發生啥事兒，咱女乃年齡大了，又是婦道人家的，怕顧不上，可不全賴著你了？咱們莊子上的人家說起來，可都得夸一聲你孝順。」
何桂兒听得臉色乍青乍白。這何蓮兒的意思她可是听得真真的，就是要她留在莊子里的這段時間都好好照顧何老頭兒，若何老頭兒在此期間發生啥意外，或身體有啥不適，那也是她的責任。因為他們一家常年在鎮上住著，沒盡到贍養老人的義務。就算來日這事兒傳出去，也只會職責他們家光出錢不出力，被人詬病不孝。
她因為在鎮上出了事，不得已躲到這鄉下地方來，本來就覺著夠憋屈的了。若還要日日悶在老宅陪何老頭兒和孫氏，那真是悶死她了！可何蓮兒將話說成這樣，她又無法反駁。關鍵是何老頭兒恐怕已經知道自家爹往年私吞了不少賣糧食的銀錢的事兒，這個時候她也實在不能再火上澆油了！
這一項，更是把何蓮兒恨到了骨子里。咬牙切齒在心里月復誹︰這個狡猾精怪的死丫頭！偏偏面上還不能露出來，只能勉為其難地端著僵硬的笑敷衍。
何蓮兒就笑著問道︰「桂兒姐，你這回來是打算在老宅陪咱爺咱女乃多久。」
何桂兒不能不答，硬著頭皮道︰「大概一個來月就得回。這次就是我爹我娘讓我來爺女乃跟前好好盡孝的，只是鋪子里活忙，大郎在周秀才家幫工，幫不上家里的忙。二郎又還年小，少不得要早點回去給爹娘幫忙看鋪子。」
「那也夠了，咱爺咱女乃看到你來，不知道多高興。」何蓮兒就笑眯了眼楮，又一把扯起何瑞仁，催促道︰「爹，那咱快回吧，也別耽誤咱爺咱女乃和桂兒姐說話。咱天天在莊子里，想啥時候過來跟咱爺女乃嘮嗑，就啥時候過來。桂兒姐可不一樣，人來一趟不容易，可得抓緊時間在爺女乃跟前盡孝呢！」
何瑞仁正要說話，就被自家閨女扯著離開了老宅。無奈，只得先回去了。
何蓮兒就回家，又叫上何梅兒，一家五口人才按照原定計劃往顧家坳子趕。
四五里的路程並不遙遠，她們一家都是勤快人，腳程也快，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
何蓮兒就喜悅地指著眼前這一片開闊的田地對何瑞仁和李氏道︰「爹、娘，你們看，就是這兒。這地方統共五畝地，並不比吳家佃租給咱們的小。而且水源也近，澆灌排水啥的都方便。」
何瑞仁就蹲子，捻起一捧泥仔細瞧了瞧，又到水源地去望了望，就連連點頭︰「是片好地，比咱佃租的還好，若好好侍弄，能長不老少莊稼呢。」
何蓮兒听他這樣說，就很高興。「爹，不如俺今兒回去就跟東籬哥說，把咱家佃的地退還給吳家，往後咱們家就來這兒種莊稼？」
何瑞仁想了想，就道︰「成！」
一家五口看完了地，就高高興興回轉，不覺將老宅發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兒撇到腦後去了。
姐兒仨一回到家，就去村東吳家的宅子里找裴東籬，將今天自家商量的事兒說給他听，請他幫著在自家爹娘跟前圓謊。
「沒問題。」裴東籬就笑道，也不問姐兒仨為啥要將顧家坳子那片地的真實歸屬隱瞞自家爹娘，只說同意幫忙。
何蓮兒很是感激，朝他福了一福，「東籬哥，不瞞你說，咱姐情況有些特殊，現在還不時將這些告訴咱爹娘的時候，待往後有了合適機會，咱自然會好好跟他們說得。」
裴東籬就點頭。
何家姐兒仨請了裴東籬就往自家走。
半道上正巧踫到錢阿福的婆娘尤氏，她一雙精溜的眸子在姐兒仨和裴東籬身上來回一掃，就急慌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