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桂兒可不似顧彩鳳一般,與何瑞仁一家子走動得緊。這丫頭剛會走路就被她爹娘帶去了鎮上,從此除了年節,難得回莊子上一趟。就算見了他們,也是淡淡的,並沒多少親近之意。這時居然肯笑意盈盈地給他們搬板凳,何瑞仁和李氏就有些受寵若驚,忙接過去,直說不必麻煩。
何大郎一听,立馬就將手里的茶壺放下了,一臉的不耐煩。
「大伯、大伯母,這有啥麻煩的?咱們做小輩的,理應如此。」何桂兒堆著一臉的笑,道,又忙瞪了何大郎一眼,繼而朝他使了個眼色。
何大郎那小子怏怏的,也不知怎的,今日特別听話,居然真的就提起了茶壺,給何瑞仁和李氏斟了兩杯茶,這才又拎著茶壺踢踢踏踏走了。
李氏是個閑不住的人,見一屋子的女眷,只孫氏一人在那兒做飯,就有些看不過去,忙起身,撩起袖子就去灶頭給她幫忙。
從前還沒分家時,錢氏仗著有些出身,是從不做飯的。孫氏在家里被何老頭兒欺辱慣了,地位竟還不如自家兒媳。也就李氏孝順又厚道,看她可憐,常常幫襯著,就這也逆了何老頭兒的鱗,連帶著對李氏也越發不待見起來。
「爺、女乃!」何蓮兒露齒一笑,並不理會屋里的其他人,就先朝何老頭兒和孫氏招呼道。
何老頭兒原本高高坐在炕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見了何蓮兒,額角抽了一抽,神色就有些不大自在。今日請了老大和老大媳婦來,沒想到這姐兒仨也像小尾巴似的跟了來。特別是何蓮兒這丫崽子,牙尖嘴利的,自上回出了事兒差點沒命,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極不好對付。何老頭兒在她手下吃了好幾次虧,看見她就有些怕。
倒是孫氏,自打何老大一家進了屋子,一雙眼楮就時不時往他們身上瞟。听見何蓮兒喊自己,不由抬起頭來,朝她一笑。那笑意還未至唇角,卻被何老頭兒一個眼波狠狠一瞪,嚇得又縮了回去。
何梅兒自進屋見了何老頭兒,還是有些恐懼,一直躲在自家大姐和二姐身後。何蓮兒干脆就拉了她和何花兒,跟在李氏後頭,一塊兒去給孫氏打下手。顧彩鳳也要去,何蓮兒笑嘻嘻一把推開她,道︰「彩鳳姐,你是客人,今天就好好陪爺、二叔和俺爹他們嘮嘮,別忙活了!」說著,又朝顧彩鳳使了個眼色。
姐兒幾個來之前,何蓮兒就將心中的顧慮跟她們都說了,顧彩鳳心思敏捷,哪里不知道何蓮兒的意思?自己個兒是外甥女,說到底是顧家人,不是何家人,若是自己在場,何老頭兒和何瑞旺一家子就不好提太過分的要求。便點點頭,坐到了何瑞仁的身邊。
「女乃!咋就你一人兒忙活吶?」何蓮兒來到孫氏身邊,就故意扯開了聲兒道︰「您是長輩,勞動誰也不該勞動您啊!這還是家里頭沒外人,要是被人知道了,或是看見了,傳了出去,那莊子里的人還不戳爛咱老何家的脊梁骨?說咱老何家的閨女媳婦不懂規矩、沒個長幼人倫啥的。咱們年紀小,也還罷了,可桂兒姐都到了要議親的年紀了,這傳出去不好听不說,就是有那好人家看上俺桂兒姐美貌又伶俐,也不敢往家里頭娶啊!」
何桂兒原本正心安理得坐在炕上慢悠悠喝茶,這時冷不丁听了何蓮兒的話,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好不容易將嘴里那口茶咽下去,卻再也坐不住了。何蓮兒說得沒錯,未出個的閨女家,名聲是頂要緊的。別說吳家那樣的大戶人家,就算是一般的莊戶人家家里頭挑媳婦兒,孝順能干也是第一要緊的。自己好不容易得了吳老夫人的歡心,若今日的事傳到她耳朵里,只怕……
何桂兒想著,心中一凜,就再也坐不下去了,急急地就要下炕。
她穿好了鞋子,見自家娘依舊穩如泰山地坐在上頭,一點沒有眼力勁兒,不由眉頭一皺,對錢氏道︰「娘,咱一塊兒去燒火,給我女乃幫把手去!」
錢氏憊懶慣了,自嫁進了何家,都是孫氏伺候她,後來去了鎮上,又花錢雇了婆子,自己還從沒下廚房燒過一頓飯,就有些不大樂意,道︰「你要心疼你女乃,自己個兒去唄。你大伯母和你花兒、蓮兒、梅兒妹子都在,還有你二弟給撿柴火,人手夠了。我這過去,地方那麼小,站都沒地兒站!」
何桂兒還不知道自家娘的德行?暗恨她不懂為自己閨女著想,只得咬咬牙自己去了。
「女乃,我也來幫忙。」何桂兒扭著身擠過去,沖著孫氏道。也不待孫氏回答,就先將正在案板上切菜的何蓮兒擠了出去,「你們別忙活了,我這做姐姐的,怎麼地也得多干些!」
何蓮兒露齒一笑,就道︰「桂兒姐,那咱可就不客氣了啊!老听俺娘俺女乃夸你能干,女紅、廚藝個頂個的好,咱們今兒是有口福咯!」說著,就將自己手里頭的菜刀塞到何桂兒手里,又招呼了孫氏、李氏、自家大姐和妹子一塊兒出去。
「咱得讓桂兒姐好好展示一下廚藝,別跟她搶了,往後人問起啊,咱才好替桂兒姐說話吶!」何蓮兒就道。
何桂兒的額角抽了抽。她隨她娘錢氏,在家都不干啥活。又是打定了主意要嫁進大戶人家的,對滿是油煙的廚房自來不屑一顧。這幫把手還行,要讓她一個人燒出一頓飯來,這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可何蓮兒剛才都那樣說了,自己個兒要不做出個樣子來,難免落人話柄。
「大伯母,我看我爺都餓了,我這一人兒干些活原本也沒啥,就是手腳不夠利落,怕我爺他們等急了。您手腳快,不如……」何桂兒就沖李氏陪笑道。
「誒…」李氏正要答應,卻被何蓮兒一把打斷,「這倒是,桂兒姐一個人忙不過來,正好請二嬸幫忙。有二嬸和桂兒姐在啊,咱們就 等著開飯吧!上回俺還听吳府的管事謝大叔朝俺打听桂兒姐的廚藝,就是那次俺沒嘗過,不好說大話。這回吃了,得好好在他面前給你說說話兒!」
何桂兒的臉都黑了,卻不敢說拒絕的話兒。這謝管事是吳老夫人的心月復,上回來還跟自己說起過何蓮兒。何蓮兒既然跟他認識,自然是萬萬不能得罪的,只得諾諾地點頭。
何蓮兒一笑,拉著大家伙兒就走。
讓何桂兒和錢氏做飯,這飯還吃不吃得成,這自然不是何蓮兒要考慮的事。就算她們能做出一桌子山珍海味來,自己一家也是不會吃的。
何桂兒不得不走到外屋,將錢氏半拉半拽地拖到了廚房。
何蓮兒不去瞧她,帶著孫氏一塊兒,在炕下找了張長凳子坐下。孫氏從沒這樣閑散過,就有些坐立不安。
何蓮兒一把拉住她,不讓她離開。何梅兒和何花兒也在一旁陪她說話,她才漸漸地不那麼緊張了。
何老頭兒正要出聲叱罵,一邊的何瑞旺就故意咳嗽了兩聲。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何老頭兒鐵青著臉,將到嘴的髒話又咽了下去。
「大哥,大嫂,咱們今兒來,除了一家子一塊兒吃頓飯,還有事情找你們商量。」何瑞旺清了清嗓子,就笑著道。
哥兒倆自上回鬧開了,已經好幾年沒好好說過話。何瑞仁雖然老實,卻也是個有脾氣的,這時听他這樣說,就頭也不抬地道︰「你有啥事兒,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的。」
何老頭兒一見他那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斥道︰「你咋跟你弟說話吶?你弟好聲好氣兒的,偏你不識抬舉,擺出這副不陰不陽的怪腔調來,是要下俺老頭子這臉吶…!」他說著,舉著右手啪啪啪就扇了自己三巴掌。
何瑞仁就有些慌了。
何蓮兒冷冷一笑,道︰「爺,你這話兒可說岔了,親兄弟還明算賬,是二叔先說要求咱們辦事兒來的,還不興讓俺爹問一句?俺爹也沒說啥,咋就成了下您老臉了?俺爹要真下您老臉,俺們家啥也不用做,只今日不來就成。何必還巴巴地來了,沒頭沒腦卻讓人一通數落吶?」
「你這丫崽子…!」何老頭兒說不過她,氣得差點一個倒仰。
「爹,自家兄弟不必客套,我大哥也沒說啥話,您老別生氣!」何瑞旺就忙打圓場道。又拼命拉著何老頭兒。
何老頭兒無奈,只得哼一聲,扭過身去,背朝牆面坐著。
何瑞旺神色不改,依舊笑咪咪道︰「也沒啥大事兒,就是桂兒這丫頭的事。鎮上的吳家啊,是瞧上咱家桂兒了,前幾日還請了管事老爺來看咱爹、咱娘還有桂兒,帶了不老少好東西來。又說起咱家桂兒跟吳大少爺吳寶興的婚事,只要咱們這邊同意,立馬就能八人大轎地迎娶了咱家桂兒過門…!」
「那可真恭喜桂兒姐和二叔、二嬸了。」何蓮兒就道,「這是好事兒,咱們也替桂兒姐高興吶。不過這事兒,二叔不必找咱們商量,桂兒姐是您親閨女,這要嫁給誰,不是您一句話的事兒嗎?再說俺爺女乃也在這兒,就更輪不上咱們說啥了。」
「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大哥、大嫂也是桂兒的長輩,自然要找你們來好好商量商量。那吳家的大少爺,雖然娶了親,有一房太太,可吳老夫人說了,咱們桂兒嫁過去,必定不會讓她吃虧,那得是平妻,跟江氏平起平坐的。這桂兒是咱們老何家的大閨女,她嫁了好人家,那往後肯定得提攜自家姐妹,給蓮兒、彩鳳和梅兒也找戶大富大貴的好人家!那大哥、大嫂和咱三妹、三妹夫可都等著享閨女福咯!」何瑞旺就道。
他拐彎抹角說了大半天,又許了她們這麼多好處,還將在場的人都算了進去,連不相干的顧彩鳳都沒落下,偏偏就是不肯直說有啥事要跟何瑞仁一家子商量。
何蓮兒眼珠子一轉,就笑道︰「俺桂兒姐嫁得好,那是她自己個兒的本事。咱們姐兒幾個卻是尋常莊戶人家的閨女,攀不上那樣的高枝兒,更沒桂兒姐的好本事,自然也沾不了桂兒姐的光。二叔說的這些,咱們怕是受不起!」
饒是何瑞旺油嘴滑舌又會做人,踫上何蓮兒這樣刀槍不入油鹽不進的,也有些犯難,抹了抹額上的汗,只得道︰「蓮兒啊,二叔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人也機靈,二叔就跟你實話實說,你桂兒姐還真有個大忙要找你幫。也不是啥難事,就是幾句話上的事兒。」
「哦?是啥話有這麼重要?」何蓮兒似笑非笑地問道。其實听了這麼久,她心里已經大概知道了何瑞旺打的是什麼主意,只是一直不捅破,就想听听他咋說。
「吳家是大戶人家,對姑娘家的名聲是頂看重的。那謝管事跟你們家據說有幾分交情,你啊,也不用做啥,在他面前多說幾句你桂兒姐的好話就是了。那就幫了你二叔一家天大的忙了!」何瑞旺就急切地道。
何桂兒和吳寶興的丑事在鎮上已經鬧開了,若不能把何桂兒嫁進吳家,那她這一輩子就沒啥指望再嫁進深宅大院兒,只能找個莊戶人家遠遠嫁了。這些年在鎮上開鋪子雖然賺了些錢,可為了讓何桂兒結交有錢人家的小姐,自己個兒投了不少本錢下去,也揮霍地差不多了。何大郎又到了成親的年紀,上回沒給他把何老大家茅草屋佔著的那塊地兒弄下來做婚房,那周秀才家的遠房表小姐已經很有意見了,差點將婚事鬧掰。後來還是他托人好說歹說,又是送禮又是允諾加重聘禮的,才將人又給穩了下來。這次說好的聘禮是一百二十兩,比上回答應的八十兩足足又多了四十兩。再加上在鎮上置辦婚房的開銷,少說也得五十兩,對方又要求婚宴的酒席要體面,這又得花不老少錢,沒個三百兩的,還真辦不下來。若是何桂兒能嫁進吳家,那這筆錢就變成小錢了。可若是何桂兒進吳家的事情黃了,那就連給何大郎說好的媳婦兒都要長翅膀飛了。
何瑞旺這麼一想,望著何蓮兒的眼神就越發急切起來。
果然打的是這主意。何蓮兒嘴角輕勾,慢慢地抿了一口茶。
「二叔,照說這事兒,俺沒啥好拒絕的。」何蓮兒就緩緩地道︰「只是……」
何瑞旺听她這麼說,一顆心猛地揪緊了,「只是啥…?」
「只是俺這人實誠,斷然說不出那口是心非的話!俺桂兒姐是啥樣的人,俺清楚、俺姐清楚、二叔您更清楚,要想那吳府的謝管事也清楚,只怕並不難……」何蓮兒說到這兒,就故意頓了頓,一雙大眼楮一眨不眨地望著何瑞旺。
雖然只是個未及笄的小丫頭,何瑞旺被她銳利的眸子盯著,竟出了一頭的冷汗。何蓮兒指的是啥,在場的人,何老頭兒不知、李氏和何瑞仁不知、或許顧彩鳳和何梅兒也不知,但他、何蓮兒、何花兒卻知道得一清二楚。何蓮兒說的,自然是上回何桂兒在蘇府推何花兒入水,差點害死她的事兒。
那件事後,何蓮兒並沒有發作出來,甚至明明白白地跟何桂兒表示不願再追究,只求相安無事。她甚至還幫何桂兒出主意,讓她能順順利利搭上吳老夫人這根線,繼而有機會嫁進吳家。但這並不表示,何蓮兒原諒了何桂兒,也並不表示,她會這樣輕松地放過她。現在,她是在替她大姐,向何桂兒和自己討個公道,以這樣輕松而愉悅地姿態。
倚靠在牆根邊偷听的何桂兒如遭電擊。今日請何老大一家子來吃飯、示好,是她的主意。她想以這樣的方式贏得謝管事的好感,從而順順利利嫁進吳家。她相信,何瑞仁和李氏心腸軟、何蓮兒雖然厲害,卻還是個小姑娘,好哄騙。自己個兒上回不就是用一個春帶彩的手鐲,就讓她乖乖听自己話的嗎?兒何花兒和何梅兒,一個老實沒用,一個還是孩子,根本不成氣候。關鍵是這一大家子都極善良、容易原諒別人。因此她相信自己今天的目的一定能很輕松達到。可她沒想到,何蓮兒卻會借著今天的事,向她施壓、給她下絆子。
她知道何蓮兒想要什麼,她要她的懺悔、她的歉意,她要她在她們面前低下她高昂的頭顱、向她們認錯賠禮。
那樣卑微而粗鄙的鄉下丫頭,她們也配!何桂兒想著,咬緊了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身子也微微發著抖。
何蓮兒嘴角噙著笑,並不說話。她在耐心地等,等待她想要的東西,就如一只看著獵物在陷阱里掙扎的狡猾獵人。她側頭,看了何花兒一眼。何花兒也正朝她看過來。她的眼里帶著淚、帶著委屈,面色蒼白如雪。那次經歷的恐怖掙扎,雖然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她也想努力讓自己遺忘,可每每噩夢還是糾纏著她,不肯放過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何蓮兒看到何桂兒從里屋走了出來,她垂著頭、低子,然後膝蓋一屈,一寸一寸緩緩地跪倒在了何花兒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