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陌正殿里只剩下殷離陌和殷離非。
死一般的寂靜。
雙手環抱著、側身倚在軟榻一側的木支架前,看著軟榻上呼吸微弱、似乎隨時都會停止的人,殷離非抿緊了唇角。
從頭到尾,听到的都是殷離媚音調尖銳刻薄的嚷嚷聲,直至最後,海藍聲音冷淡地應了一句,「二公主吩咐過,不管是誰都不許進去!」
末了,沖殷離非笑了笑,溫柔的笑容、清澈的眼神似乎能化出水來。
「容朕好好想一想,無憂,朕不會虧待了他的!」
因為逆著陽光,眾人並不能看清此時此刻她臉上的表情,但是自其周身散發出來的氣場卻震撼了所有的心肺,那個個子並不高的小女孩兒在瞬間收緊了台階下所有人的視線。
眾人嘩然。
殷離陌的臉色一黯,臉上帶著幾分後悔,沉重地嘆了口氣後,說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朕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昨夜昏迷的時候,夢到了你們的母後,她說她想念你和無憂,今早醒過來之後,朕想了很久,想到這些年真是苦了你們姐弟了,縱使心中十分後悔,可是想不出彌補的辦法……無憂,是朕的嫡長子,是最有資格繼承皇位的!」
她的血……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雜的吵鬧聲。
「呵,以前倒是沒有看出來你海藍還是個挺听話的看門狗,就對你的二公主的話那麼言听計從?!她殷離非是二公主,我還是大公主呢!你海藍是個什麼東西,區區一個奴|婢竟敢攔主子的路,狗奴|才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恕難從命!」
「我對你的皇位不感興趣,也不屬于任何一方勢力,目前來說,是你最能信得過的人!」
誰又能想到,她還留有後手……
輕輕的問句,四兩撥千斤,卻是殷離媚哪一個都無法承擔的重大罪責!
前兩個人倒是不足為奇,本來就是殷離陌看好的兒子,又是朝中諸大臣們暗中互相較勁兒支持的人選,可第三個的殷離無憂,就讓殷離非有些搞不清殷離陌的想法了!
「哦,是麼,那大公主您是什麼意思呢?」
像個小大人似的慢慢走出來,站在九層高的台階上仰頭望了望天,而後,在眾人還不來及反應的時候,他小跑著沖向了殷離非,一頭扎進殷離非的懷里,兩條胳膊緊緊地摟著殷離非的腰,殷離無憂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哭腔,「皇姐,救救父皇吧!」
連帶著身旁的殷離媚嘴巴一張,欲說口的話梗在了喉嚨里。
難不成這就是轉折的契機?果然應了陶然的話,無憂為王,而她們便是輔佐無憂的將?!
「海藍,怎麼回事兒?」
「連御醫都趕了出來,這不是明擺著要拖延皇上的病情嗎?」
且不說殷離無憂這個第三方勢力幾乎沒有人支持,就是以往殷離陌對他的態度,都是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的!
半個時辰後,從陌正殿出來時,他精致的小臉上的表情十分激動,一雙水靈靈的大眼里滿是眼淚,通紅通紅的。
「還有什麼事兒?」
看著殷離非突然斂眉沉思,殷離陌好奇,「怎麼了?」
立即,傷處愈合,完好如初。
「大公主,請不要為難海藍!皇上只召見了二公主,並沒有宣大公主!」
恨不得把她盯穿幾百個洞……
「吱呀——」一聲,殿門打開,燦爛的陽光一下子照射進來,宛若在殷離非臉上拍了一層金粉,襯著身後黯沉肅穆的大殿、整個人都金光閃閃的好像天神降世,她居高臨下地掃視了眾人一眼。
「若是我說,我支持無憂繼承皇位呢?」
殷離非不知道殷離陌究竟和無憂說了什麼,竟然能讓這個苦了八年、委屈了八年的男孩兒在短短半個時辰里就原諒了他。
「海藍,跟著殷離非之後越發得瑟意氣風發了嘛,連原先的主子都敢瞪,還瞪你還敢瞪……小賤|蹄子,你居然還敢反抗,真是反了你了……滾開,讓我進去!」
眼看著殷離陌的眼皮動了動,有要轉醒的趨勢,殷離非急忙收回手,把手腕的傷處放在唇邊舌忝了舌忝。
殷離陌微微抿唇,病態的模樣下竟然有了些慈父的感覺,靜靜地看了殷離非一會兒後,說到了召見她的重點,「非兒,覺得哪個皇子適合繼承儲君之位?」
貼身服侍皇上的「特權」原本是屬于韓秋的,如今,殷離非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就讓「江山改朝換代」,韓秋心里憋的那口氣怎麼可能咽下去。
說罷,殷離媚一甩肩膀打算直接往里闖,殷離非冷眼掃視著台階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人們,自始至終,臉上面無表情,卻在殷離媚剛邁了一步的時候,忽然伸手摁住了她的肩膀。
「何以不見得?」殷離非反問一句,分析道︰「這個風口浪尖的關鍵時刻,除了犧牲我,你還舍得誰?」
上晌于微。殷離非眉角一簇,轉身朝殿門走去。
殷離非突然想起當日秦嬤嬤交給她的陶然的親筆紙條——「非兒,無憂為王、汝等是將,唯有王勝,汝等才可以重正歷史,保住傾城一脈!」
話音剛落,就听見身後傳來「沙沙沙」輕微的腳步聲,緊接著,便見台下的大臣、妃子們瞪大了眼楮,有的是不敢置信、有的喜出望外、有的激動得眼淚都溢滿了眼眶,「噗通——噗通——」齊齊跪地。
瞪著一雙要鼓出來的青蛙眼,殷離媚恨不得將所有惡毒的話全罵出來。
什麼情況?
左手出現一把鋒利的短匕首,輕輕往右手手腕上一劃,白希的皮膚上便滲開連成珠子的血痕。
殷離非扭回頭去,眉梢微皺,卻沒有說話。
知道她直率,卻沒想到她會如此不加掩飾地說出心中的想法,殷離陌稍稍愕然,隨即釋然一笑。
話落,便見殷離陌贊賞地笑了笑,「雖然你的行事手段狠辣了些,但是朕極其欣賞你這份率真,從不矯揉做作,也無需拐彎抹角,有什麼便說什麼,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活得如此自由灑月兌、瀟灑不羈!」
輕輕拍打著無憂的發頂,殷離非輕抿唇角以十五度的角度望向深藍色的天際,心中滿是心疼和無奈。
本來大家就心里焦急,如今被殷離媚一番別有用意的話挑唆,更加躁動起來,一時間,四下里議論紛紛——「就是啊,不準我們進去,她卻可以來去自由!」
「皇上是真心想要補償無憂嗎?」殷離非抬頭,定定地看著殷離陌,精準地捕捉到了他臉上每一個表情變化。
最後三字刻意加重了語氣,帶著些高深莫測的涼薄,韓秋莫名地感覺到一股冷峭的煞氣自後背涌起,下意識地抬頭,卻看見殷離非的笑靨如花。
「不管你是不是這個意思,本公主現在命令你,馬上給我滾開!」
現在這種情況下,她享受的權力越「特殊」,她成為眾人眼中釘的可能性就越大,中國有一句古話「槍打出頭鳥」,她不但出頭了,而且出的特別高調,這不是明擺著往槍口上撞——找死嗎?!
「把無憂叫進來!」
他腦中一閃而過御池園里那株血紅曼珠沙華——漸漸地,一人一花的影子竟融合到了一起。
話落,殷離非才反應過來,這韓秋是打算把她往「火坑」里推!
也難怪大家議論猜測,因為這事兒著實不合情理,更何況,還是在這種一念之間便足以改寫整個歷史的關鍵時刻!
「……我是什麼意思,有必要像你說明嗎?」
思索半晌,終于還是緩緩抬起了右手手臂。
當下里,殷離非微微一笑,「韓公公果然是皇上的‘好奴|才’!」
這樣一來,無疑是提升了福公公在宮人中的地位,愣了幾秒鐘之後,他喜笑顏開,忙彎腰行禮,「奴|才謝二公主賞識,請二公主放心,奴|才一定會照顧好皇上的!」
當下里有些心虛,囂張的氣勢也減弱了幾分,嘴上倒是依舊死鴨子嘴硬,「殷離非,你不要曲解本公主的意思!」
抿了口茶水,殷離非撇了撇嘴,「誰讓你一向看我不順眼呢?」
「還沒有!」殷離非搖頭,沖他微微一笑,「不過估計快要醒了!」
「皇上您看好的皇子是誰?」
各種質疑鋪天蓋地襲來,殷離媚相當得意地瞥了殷離非一眼,吊起的三角眼里滿是嘲諷和鄙夷。
殷離非微微側頭,用小指摳了摳耳朵,依舊面無表情,只是聲音卻在無形中增添了幾分凌厲的殺氣,「二公主的名號是皇上賜的,更何況本公主的母後還是當今的皇後陶皇後……大公主您這意思,是在質疑皇上的英明,還是對我母後的不尊重?!」
「皇上你說還有無憂?」
殷離非跟著殷離陌在桌邊坐下,剛坐穩便听見殷離陌問道︰「非兒知道為什麼朕獨獨召見你嗎?」
向來伸手不打笑臉人,殷離非回之一微笑。
「沒必要!」殷離非努努嘴,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卻在下一秒,瞬間冷了表情,「那大公主還不退下?打擾了皇上休息,你該當何罪?!」
殷離非目送前方,以眼角掃了他一眼,開口說道︰「從今天開始,由你來照顧皇上的日常起居,其他任何人不得擅自插手!」
一般情況下,看在他韓秋往日里「呼風喚雨」的面子上,他覺得殷離非也會好話說著、解釋一番,卻沒成想,眼前這位心狠手辣又風行雷厲的二公主的心思根本不是他區區一個奴|才可以猜透的!
殿前這麼多人,包括他最看重的無傷殿下和無悔殿下,還有一直以來寵愛有加的大公主,為什麼這些人不見偏偏召見了不受寵的二公主?
「胡說!本公主要進去看父皇也是打擾嗎?再說了,這皇宮里誰不知道,你二公主殷離非和父皇不合,現在你把所有人都趕出來,獨獨自己一個人留在里面,誰知道你會不會趁機報復,趁著父皇病重的時候再下狠手、害死父皇呢?!」
美則美矣,卻致命!
兩人的身影被厚重的殿門漸漸阻隔,直至消失,剛剛安靜一會兒的人群又炸開鍋,「皇上不是向來不喜歡二公主的嗎?」
殷離陌神色暗沉,眼神嚴肅地環視了眾人一圈,最後視線凝集在殷離非身上,「非兒,跟朕進來!」
「就是就是啊!」
直到眾人高呼「天佑皇上龍體安康」時,她才低低地喚了一聲,「父、父皇……」
宮里素來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或者叫「潛規則」,各個宮里貼身服侍的丫鬟和太監的地位僅次于他們服侍的主子,又因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服侍皇上的貼身太監,自然比其他宮里的大丫鬟、大太監的地位還要高上許多分,甚至于嬪妃們都要禮讓三分,所以說這絕對是一個肥的流油的美差。
這,應該是無憂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和殷離陌面對面、像父子一般談話。
他應該是覺得,殷離陌的毒根本沒有人能解,必死無疑了!zVXC。
「什麼?」殷離媚氣得臉色發黑,「殷離非你算什麼東西?給陶皇後面子看你可憐,我父皇才賞你一個名號是我們殷離王朝的二公主,實際上,你就是一個野種……一個連親爹是誰都不知道的野種居然敢在皇宮里撒野,你好大的膽子!是誰賜予你的權力,你這是要以下犯上嗎?」
機會只留給善于把握且主動的人,她沒有那麼多耐心等著殷離陌慢慢掛掉,就算沒有機會,也要創造機會!
另外,還有一個可能,就是——
「混賬!居然抬出父皇來壓我!本公主要見父皇還需要你一個奴|婢來同意嗎?」
殷離非一愣,輕輕拍了拍無憂的肩膀示意他閃開,「韓公公,這是何意?」
「非兒!」殷離非剛轉身,殷離陌便喚住她,「等一下!」
「不愧是殷離非!」
「海藍不是這個意思!」
了然一笑,「皇上倒還是蠻了解我的!」
「是我!」狠狠甩開被海藍握著的手腕,殷離媚往前邁出一步,「我要進去看父皇!」
「不行!」眉梢一挑,殷離非想也不想直接拒絕,「皇上現在龍體虛弱,任何人都不得打擾!」
韓秋模了一把眼淚,道︰「剛才皇上的情況那麼嚴重,連宮里最好的御醫都說沒辦法了,二公主一進去,皇上竟然就能夠站起來了,氣色也好了很多,奴|才相信,若是二公主一定可以讓皇上好起來的!」
世事多變,誰也不能預料,原本那麼堅定的信念,怎麼會在瞬間崩塌……
「有皇上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那,皇上,您先休息,我走了!」
「……」
一旁的韓秋,暗暗觀察了好久,忽然從一側沖出來,跪倒在殷離非腳下,「二公主,求您救救皇上吧!」
「我有準許你進去嗎?」
只見殷離非極其慵懶地抬了抬眼皮,轉身喚海藍道︰「海藍,本公主累了!」
如今卻突然把他的地位提升至儲君之位候選人,殷離非怎麼可能不質疑。
「海藍,你是想要造反嗎?」
「趕快讓開,我要進去看父皇!」
恰巧這時,消失已久的殷離無傷朝陌正殿這邊走了過來,眉角一皺,「非兒,父皇還沒有醒過來嗎?」
正暗自驚疑間,又听見殷離非輕笑一聲,道︰「皇上的事情,本公主自然會想辦法的!」
「我……!」
這話倒是真的,如若殷離非果真看中了他那個皇位,她會瞅準了機會直接上來捏斷殷離陌的脖子,然後擁兵造反。
吵嚷的聲音結束,又傳來一陣貌似打斗的聲音。
「有三個合適的人選——無傷、無悔、無憂!」
殷離陌的嘴唇干枯蒼白,沾著殷離非的血後漸漸恢復紅潤,灰白色的臉色也有了些好轉。
「另外,福公公……福公公呢?」轉身,不見那個臉上總是掛著狗腿子笑容的福貴,殷離非沖台階下吼了一聲,「福公公死哪兒去了?」
當即便發難,「二公主,您難道這是在責怪奴|才沒有照顧好皇上嗎?」
這時,卻見福公公攢動著肥胖的身子從人群之外擠了過來,「二公主,二公主,奴|才在這里呢!」
「是!」
她跟著殷離陌進來的時候,不用轉身,都能感覺到台階下那群人看著她後背的如狼似虎赤luo果的嫉妒目光。
「二公主您有什麼吩咐?」
那殷離媚純是一個外強中干的紙老虎,只知道逞強,根本不想後果的,被殷離非訓斥一番,心中覺得受了委屈和欺負,正要繼續吵下去,殷離無悔臉色一變上來扯住了她的手腕。
嫡長子,最有資格繼承皇位的人!
「何以見得?」第一次,對著她時殷離陌臉上有了笑意。
一貫的溫柔嗓音勸道,「好了,媚兒,不要再鬧了,真的吵到父皇休息就不好了,相信非兒,她一定會好好照顧父皇的!」
「滾開!」
「謝皇上夸獎!那麼,皇上意下如何?」
殷離非前面走,海藍緊隨其後下了台階,韓秋完全被忽略。
就在以為無果的時候,殷離非扭頭微微一笑,「本公主確實在責怪你!」
如此赤|果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