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心中有一盞燈,若凝視,那便是光明。」
七天前。
易言微微抬起那削瘦的臉,凝視著桌上那盞桐油燈,燈火靜謐筆直,淡淡的黑煙,年深日久下也將屋梁薰的漆黑,又有刺鼻的氣味在空中飄浮。
桌子四方型,坐著易言的弟弟、妹妹和姆媽。弟弟練字,妹妹讀《弟子規》,姆媽納著一張鞋墊。
一張桌子,一盞桐油燈,四個人,這便是一個家。
不過,這個家的主心骨並不在,易言的父親九年前便在林公身邊當侍衛了,長年不在家,一年之中回來兩三次的樣子,不過是每一次歸家,都會帶回夠家里用一段時間的銀子,和一些洋玩意。
雖說他家里並不富裕,但易言卻能夠在縣上淳風書院學習,還早幾年前便使用上了舶來品牙刷和牙粉,這是鎮上那些地主家想買都買不到的。
他伸手自懷里口袋中模出一塊銀色的打簧表,這也是他阿爸半年前帶回來的舶來品,打開銀色的表蓋,時間正是晚上九點十五多一點。就這塊打簧表,連淳風書院讀書的縣太爺佷子都非常的羨慕,曾出過大價錢想要購買,最終還引發了不愉快。
低聲念讀著《弟子規》的妹妹易安突然抬頭說道︰「姆媽,我們把微微買回來好不好。」
易美紅停了下手中針,抬頭說道︰「什麼,微微怎麼了?」
三十多歲的她因為里外的操勞,看上去就像四十歲的人。
「她的阿爸要把微微賣掉。」妹妹易安說道。
「賣掉,賣到什麼地方去?」易美紅皺眉,緊緊的問道。
「小秦淮。」妹妹易安快速的回答。
小秦淮是縣中最大的青樓,易言知道妹妹說的那個微微是與她同歲的一個小姑娘,每次見到都會喊一聲言哥哥,總是與妹妹一起來家里玩,兩家也離得不遠。
微微的父親易言當然認識,以前也是一個很勤勞的漢子,卻在一年前沾上了銷骨的鴉片,祖上的田都賣光了,現在居然要賣女兒。
易言是長子,知道自己家里的情況不過是勉強能吃飽而已,不可能買下微微的。他母親易美紅當然更是清楚,其實這些年,若不是易言的父親名聲在外的話,他們家里僅有的幾畝田根本就不能保住。
對于這樣一個現實,易言感到沉沉的壓抑。
「 。」
外面突然傳來聲音,緊接又像是有人敲門。
易言心中猜又是那個王三爺又來傳講新教了。以往總是這個時候要來一次,因為夷人的鴉片帶來的厭惡,他心中對于這個到處傳講夷人新教的王三爺也很討厭。
心中暗自決定,這次一定要拒絕的狠一些,要跟他講那些西洋人侵佔國家領土的罪惡,要讓他感到羞愧。
易言一邊想著一邊大步的去開門。
他的母親易美紅和弟弟易行、妹妹易安也像是猜到了是誰,並沒有誰起身。
門被取下橫杠,插下門拴,易言也不問,‘豁’的一聲的打開門,開門聲中都蘊含著他心中的厭惡怒氣。
一陣陰冷的風撲面而來,風中還有淡淡的臭味,隱約間,在易言的耳中還出現了詭異的風聲交織,屋里的燈瞬間暗了下去。
恐懼感像黑暗一樣涌現,淹沒了站在門邊的易言。
「哎呀,風,燈。」妹妹喊道,姆媽已經快速的去用手捂,卻在捂的那一瞬間,燈滅了。
漆黑的屋里一陣忙亂,響起木登移動的聲音。
「是誰啊,言,誰啊?」易言的姆媽一邊尋模著那個火柴,這火柴也是半年前易言阿爸帶回來的,總共四盒,只是他們家里一直不怎麼舍得用。
並沒有听到易言的回應,黑暗之中除了燈滅的那一下呼喊,就只有易言的姆媽模火柴的聲響。
易言手扶著開著半邊的門,人探出門外半個身子,僵直的站著。
天空之中沒有半點星光,在吃晚飯之時便下起了小雨,現在依然淅淅瀝瀝。遠近各處竟是寂靜悄然,連狗都沒有叫一聲。
盡管如此,易言依然能夠看到面前站著一個大漢,因為他的眼中,面前這個漢子身上有淡淡光芒,他的身量幾乎有門高,辮子已經散開,凌亂的披在臉上,衣衫凌亂破舊,手中拿著一把劍,低頭著,讓易言看不清長相。
莫名的恐懼自他心底涌起,他退開一步,卻像是認出了面前的人,腳步止住,突然喊道︰「阿爸。」
屋子里正好一道火光劃出,照亮了漆黑的屋子。而易言面前的人既像是被他那一聲阿爸給喚醒了,又像是被火光驚動了。低垂著的頭抬起來。
只見那人有著一張方正的臉,臉色發青,嘴唇黑色。
易言震驚之間,腳步像是被吸在地上,他的鼻子之中突然出現了淡淡的臭味,是尸臭。
然而,他那死氣沉沉的雙眼卻在抬頭的一瞬間,煥發出一種只有活人才會有的神采,靈光四溢。易言只覺得這雙眼楮之充滿了悲傷,悲傷又化為對于生命的眷戀。
他心中又驚又恐,卻不等他有所反應,對方眼中一點黃光自眼眸深處浮現,射出,直入易言的眼楮。
易言眼中剎那一片黃芒,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枯黃。
門外大漢倒下。
「砰。」
筆直而僵硬的倒在易言的腳下,磕在門角、倒在門檻上,雙眼依然睜著,卻已無神,死寂沉沉。
那把黃鞘劍則掉落在易言的腳下,只見易言雙眼之中泛著黃光,仿佛變了個人一樣,大喊大叫,像野獸,低頭撿起那把黃鞘長劍,突然拔出,在原地執劍揮舞,狀若瘋狂。
屋外的雨突然變大,也起了風,風吹著雨卷入屋檐之中。屋檐上雨流下,流在尸體的小腿上,只見那破開了褲腿下肌膚早已經布滿尸斑,變成青色,分明已經死了許久。
屋內一點燈光照耀下,斗室之內,一個人在瘋狂的舞劍,另有三人搶撲到門前,嚎嚎大哭。
……
……
查爾斯身著一身的黑色牧師袍,手里托著黑色硬封面的聖經,走在前往城上鎮的路上。
他來自于英吉利國,已經五十二,至今未娶,生命都奉獻給了他心中神聖教義。
來到這片大地三年,來到這個名叫東侯縣的縣城也已經一年。在他的心中,這片地上每一寸都浸染著魔鬼的詛咒,到處都是與魔為伍的人,尤其是縣中的那個法師。
他與那個法師有過一次隱晦的沖突。
來到這片東方黑色土地上三年後的今天,查爾斯已經明白這片大地那些法師是多麼的強大。他們吸食人間無處不在的煞氣化為所謂的法力。
那些煞氣分為許許多多種類,大地之中自然匯集生化的煞氣,這一類倒並沒讓查爾斯感到有多麼的驚訝,最讓他驚訝的是,人間各大城中人們的**匯集化生出的種種煞氣,居然也能被吸納入體內化為法力。
其中官煞便是最為特殊的存在,有些類似于查爾斯所知道的信仰,卻又有著區別。而那個縣中名叫紀連海的法師,身上有著濃郁的死氣,查爾斯知道,他必定是吸食死煞之氣修行的人。在他自己的國度里,曾經的死靈法師和邪惡的巫師就是這樣的,盡管現在已經在主的神光之中消失,但是不妨礙查爾斯心中對他們的厭惡。
「在主的聖言、神光籠罩下,一切邪惡都將消失。」
至今他都無法忘記,在自己的國度里曾消滅過的那個巫師,他用著一個被虐待至死的動物眼珠子釋放的法術是多麼邪惡。
在沒有來到這里時,他認為整個世界已經得到了靜化,來到這片大地之後,他心中只覺得,全世界邪惡都來匯集到了這里,都躲到了這片最後的黑暗之地。
查爾斯心中想著,手托著《聖經》走在前往城上鎮的路上。
身後跟著的是王三,他是城上鎮中唯一信徒,也正是因為有這個信徒在,所以《聖經》在這個鎮中才能綻放神光。
「前面轉過那個水庫就到了。」王三說道。
王三有五十余歲的樣子,因為輩份高,大家都叫他王三爺。家中兒子本是當兵的,但在一次剿匪中戰死了。後來他的老伴便一病不起,前年也死了,余下他一個,二個月前查爾斯來到鎮上宣講聖經時,他入了查爾斯所在的新教。
天空之中斜陽高掛,九月的天,依然火熱。
人走在不太平整的大路上,如被火烤。王三爺滿頭大汗,而查爾斯卻依然步履不變,臉上沒有半點汗水,那最吸熱的黑色牧師袍倒像是能夠隔熱一樣。
王三爺沒有注意到,那本《聖經》在太陽光芒下,有著淡淡的白光籠罩著。
不一會兒,到了城上鎮中。
「前方轉過那條街就是易良康的家了,他們家里現在應該就只有他的大兒子易言在家里。」王三爺說道。
「我們先去他家里。」查爾斯的聲音是很生硬的,但是好在能夠讓人們听得懂。
這片大地是黑暗的,是神奇的。初來時他一句話也不會說,手中那本十三歲時在教堂里抄寫的《聖經》陪伴數十年,靜化過許許多多的黑暗生物,神光璀璨。可來到這里後,《聖經》中的力量卻被如同寂滅。
直到他在這片大地上呆得久了,心中一直想學習這片大地的語言。終于有一天,他從風中學到了,盡管如此,可他的話語依然無比的生硬,他知道,是自己並沒有被這片大地接受。而能夠從風中、從虛無中學會這片大地的語言也是因為在六年前的那一場戰爭,英吉利贏了,又因為這些年來,英吉利國的商品源源不斷賣到這片大地上。
西風東漸,西雨東臨。
他相信,這片大地上也一定有人能從虛無的風中听到來自海洋那一邊的語言,並從中學會。
這個世界需要交流,這片大地的黑暗終將被點燃光明,查爾斯堅信。
「阿言,阿言……」
王三爺突然朝前方大喊道。
只見前面一戶人家里,一個少年手中提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劍,朝遠處飛奔而去,在王三爺大喊的幾聲中也只是回頭看了一眼。
查爾斯只看一眼就知道,那就是自己此行所要引導的人。
听王三爺說過,他是鎮上僅有的幾個在淳風書院上學的少年,在人們的心中有著特別地位。若是能夠將他引導進入主的懷抱,那麼這個鎮子就算是點燃了聖火,而這聖火將從小鎮蔓延燃燒整個大地,驅散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