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了口氣後,杜寬雅整理好身上微皺的制服,起身自椅上離開,緩步走向那個外婆打電話至學校,要他立刻趕來這里的病房。
好似刻意在拖延時間般,舍棄了電梯拾級走上了六樓之後,站在這一頭看去,病房前的走廊長得似沒有盡頭,每當他往前跨出一步,他總覺得自己就像是快窒息般,必須再次重新調整好呼吸,才有辦法再繼續跨步前進。沿途上,經過的每一間病房,病床上一張張病苦的臉,那些病患家屬面上的憂心如焚,或是醫院護士們低聲抱怨著病人過多的臉孔,都沒有據留在他的眼底,當他終于走至那問外婆告知他的病房時,他停下了腳步。
以指輕叩著房門,也不期待有人會應聲的杜寬雅,徑自走進了單人房里。迎面而來的日光,白燦得模糊了他的視線,甚至讓他有種再次見到了大雪的錯覺。他花了很久的時間去凝聚他的視線,在鼓起全副的勇氣後,他側首看向那個躺在病床上久未謀面的母親。
在他心中那個總是穿白色洋裝的媽媽,比起以往,此刻,病弱蒼白得就像只快斷翅的蝴蝶。這般看著她,他忽然很想憶起往日的她是什麼模樣,可他卻心酸地憶起,他就連一張關于她的照片都沒有,更別說是他們母子倆的合照,自小以來,她似乎就什麼也都沒有留給他過。
一室的靜謐中,沉睡中的母親並沒迎接他的視線,也不知他的到來,她就那麼安安靜靜的睡著,徘徊在他們之間的氛圍,一如以往,仍舊是除了沉默外,也還是沉默。
他踩著不擾醒她的步伐來到她的身邊,低首看了她許久後,猶豫地伸出一指輕撫著她消瘦的面頰,但在他的指尖上,他感受不到他曾經熱烈期盼的熱意,又或者是一些些能夠融化冰霜的溫暖。
忽然間,某種看似荒謬可是卻又難堪得無地自容的錯覺,一骨碌地自他的腦海里躍了出來,也許,該站在這兒的不應該是他,而該是她所苦苦等待的那個人,而他呢?就連個身為父親的替代品的資格也構不上,他憑什麼站在這里給她一點她所想要的?畢竟,他並不是她花了一輩子去等待的那個人,不是嗎?
以往的他,從不曾對雙親開口說出過任何怨懟的話語,即使生活環境一再流轉,即使莫名其妙的親情,總讓他像一尾單獨被隔離在水族箱中的熱帶魚,只能原地打轉,只能幻想著遙遠的海洋。但他還是沒有怨,更沒有恨,他甚至就連孤單這名詞,也都不知道要怎麼去感覺才對。
直至今日,在這麼近距離下,看著再次回到他生命中的母親,他頭一次發現,過去那些年來的他,其實是有多麼的寂寞和不安。
可是,站在母親眼中偉大的愛情面前,他的小小寂寞,又算得上是什麼?
飛快地轉身走出病房後,滿心狼狽的杜寬雅,不顧走廊上有多少人在看,也不管護士追在他身後訓斥著他不許在走廊上奔跑的叫聲,就像身後有惡鬼追索般,他逃命似地,拚命想快點逃離那個像是雪窖般的病房,逃離這間打破他平靜生活的醫院,還有那自久遠前起,就始終纏繞在他身邊陰魂不散的記憶。
後來,他連他是怎麼回家的也不記得了,等他回過神來時,他已坐在家中閣樓的鋼琴前,定定地瞪視著眼前這一台,外婆當年希望母親能夠成為鋼琴家,特地為她所買下的鋼琴。
「寬雅?」
在夕陽閃耀的余暉中,一下課就急急忙忙趕回家的伍嫣,在從窗子爬進來後,所見到的,就是他僵硬的背影。
「醫院方面怎麼說?」她走至他的身畔,有些看不清低垂著頭的他此刻面上的表情。
「我媽得了癌癥。」他制式地說著從外婆那里听來的消息,「已經是第三期了。」
她怔了怔,因從沒听過他這種冷清的聲調,也從不知道,此刻彎曲著身子坐在鋼琴前的側影,竟會陌生得像是個她從不熟識的人。
帶著試探性的手,輕輕撫上他的發、他的面頰,然而杜寬雅卻拉開她的手,低首盯著黑白琴鍵,看也不看她地道。
「小嫣,妳回去吧,今晚我想一個人靜靜。」
蘊藏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音調,听來,再呆板不過,也像是沒有什麼拒絕的余地。伍嫣轉身往窗邊走了幾步,再次回頭看著他那孤單的背影時,她低聲地問。「為什麼?」
杜寬雅木然地垂下眼,「因為我的心好像快壞掉了,不修理一下不行。」
他知道,這一次母親終于能夠重返故里,不是因為對父親的愛已死,也不是因為她想回家求得什麼家人的諒解,而是死期將至。也因為如此,外婆這幾天才會明顯地躲著他,並在夜半里,獨自一人躲在房里為了心愛的女兒埋首哭泣。
外婆或許是可以一如以往的逃避,但必須面對現實的他呢?
在親手送走了一個疼愛他的外公後,再過不久,他又得親手再送走另一個不愛他的母親。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麼多年來對他的存在從不在乎的母親,這一回,居然要他一天天的倒數著她的死期?他不知道所謂的親情,究竟還可以殘忍到什麼地步。
輕柔的腳步聲,不理會他的拒絕,頑固地停佇在他的身旁,伍嫣伸出手攬著他的肩將他擁至懷里,接著低下頭來,一下又一下地以臉頰偎贈著他的發。
他動也不動地問︰「妳在做什麼?」
「我在給你愛喔。」
「愛?」
「父母不能給你的愛,我給你。」她兩手捧過他的臉龐,抬高了他的臉,讓他看見她面上絲毫不動搖的笑意。
杜寬雅怔怔地望著她明亮的眼眸,不過多久,想逃的感覺爭先恐後地在他心頭漫了開來,而他就像個快要溺水的人,逼迫著自己得快些離開這窩藏著漩渦的水面。
她苦澀地笑問︰「有必要這麼意外嗎?這世上有很多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在愛著你的,只是你一直都不知道而已。」
下意識想抗拒的心情,像盆正燒灼得熾熱的炭火,一路自他的月復中灼燙至他的喉間,他不語地別過臉,但還未來得及逃離,卻被她牢牢捉住。
「看著我,不要逃避。」伍嫣使勁地以兩掌拍打在他的面頰上,「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被打得神清氣爽的他,腦際一片空白,過了很久後,他喃聲地說著。「我怕……一旦我擁有了,它就會不見了。」一直以來,不就是這樣的嗎?不要去想擁有,失落就不會那麼大,這點他雖是在父母身上已親自領教足夠了,但他仍究是太大意了,他不該在那個當年親自將他接回官邸哀養的外公身上,放置了太多太多的愛,因為那個總像要彌補他什麼的外公,是他在這人間首次體會到的溫暖,于是,他很放心的去擁有那份屬于親情的愛……
直至外公走後,他才明白,就算是擁有,也是有期限的。
「不要怕,我很有耐心的。」伍嫣朝他漾出一個大大的笑靨,「加上我也自認我夠頑固,所以,我會有耐性到讓你都會覺得厭煩的。」
他不語的看著她,眼瞳中泛著不解。
「我不聰明,所以我不會管你的過去也不想知道你的未來,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迷上你很久了,而且我的死心眼還剛好非常的無可救藥。」
他茫然地看著她自信十足的臉龐,還是不明白她到底想對他說什麼。
她用力揉揉他的發,「還有啊,你也不要低估了四海的友情濃度。我相信,只要你難過得掉下了一滴眼淚,四海他一定會搶走我爸的菜刀,然後半夜跑去砍了那個欺負你的人的。」
他值得他們那樣做嗎?尚未來得及去體會她說這些話的心情之前,伍嫣已一把拉過他,強勢地將他緊緊抱在懷中,不容他掙扎,也不允許他抵抗。
「你不是一個人的。」她一字字地敲打進他的耳里,「我們都在這里不是嗎?我們不會離開你的。」
在心房被扯痛的那個瞬間,他伸長了兩臂,猶不及去理清那是因何而痛時,緊密地將她摟住,力道大得就像是他隨時都可能會失去般。
「小嫣……」
「在這呀。」聆听著他在她懷里的低喃,她柔聲地應著。
「小嫣……」
「我是不會跑掉的喔。」
「小嫣……」
「再抱緊一點也沒關系的。」她款款拍撫著他的背,鼓勵地再把他捉牢一些。
「小嫣……」
「相信我吧,我的王子殿下。」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晚熱鬧的用餐人潮,終于從店里逃出來的伍嫣,才穿好了外套走到外頭,就看見已經有好久都沒來這里接送她這洗碗工下班的杜寬雅,正倚在店旁的路燈下等著她。
「你怎麼來了?」隨著天氣愈來愈冷,他的母親也愈病愈重,近來他不是常在醫院里陪著他的母親嗎?
「只是想來接妳回家。」杜寬雅微笑地看著興奮地跑至面前的她,並伸手模了模她紅通通的臉蛋。
「終于知道要想我了?」她笑吟吟地打量著這個近來已經不稱職很久的男朋友。
他記仇似地瞄了瞄她,「我可沒忘記昨天晚上是誰把我踹下床的。」
「另外一腳是四海踹的。」她不忘要拖另外一個肇事者下水。
「你們這兩只無尾熊,不要冬天一到就老是把我當成熱水袋。」他嘴上雖是抱怨個不停,但還是向怕冷的她伸出一掌,「把手給我。」
遭他握住的手,被他拉著藏進了他溫暖的大衣口袋里,而後他們沿著走慣的小巷,靠著彼此的肩走向回家的方向。但與以往不同的是,今晚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腳步不急著回家,或許是因為,他不想太早回去面對外婆那一雙近來總是偷哭過的眼眸,而她,也不想縱走身畔好不容易才又再次專屬于她的這一份溫暖。
行經以往他們總會在回家路程上停下看星星的小鮑園時,杜寬雅拉著她走進了公園里,在微暗的光線下找到了那座設置年代久遠的秋千,坐至上頭後,他再拉著她坐在他的大腿上。
「妳知道流星為什麼會墜落嗎?」與她一同看著滿天繁星的他,眼中似是抹上了什麼回憶。
她微蹙起秀眉,「地球引力啊。」常識題?
「也有人說,那是因為它們背負了太多的心願。」每夜每夜都有那麼多人對夜空許願,那些不知承載了多少億萬個心願的流星,想必也會沉重得不得不在地球擱淺。她舉起三根手指,「我保證我不會許願也不會拿著網子圍捕它的。」
「看,那是獵戶座。」他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指向天際最燦亮的兩顆一等星,「雖然它們看起來都很相近,但其實獵戶座距離地球最近的星星有兩百四十光年,而最遠的,則在一千五百光年外。」
「明明都看得到,距離卻相隔了這麼遙遠?」
「嗯。」見她在他懷里縮成一團,他干脆把脖子上的圍巾解開,再將兩人暖呼呼地圍在一起。
「你想,以後我們還能像這樣一起看星星嗎?」她淡淡地問著,那語氣,不像是在問著什麼遙遠的未來,而像是在問個已經在她心中有所準備的事實。
近來在深夜里接過幾通來自國外電話的杜寬雅,沉默了好一陣子後,並無心躲避她藏在話里的問題。
「……總會有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