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婢女走過去,並沒有近他的身,在三步之外已經頓住了步子,輕輕的喚了一聲。最新更新:苦丁香書屋愨鵡曉
紀千赫已到天命之年,但是整個人除了鬢角飛白的發絲,卻不見絲毫的老態。
臉上皮膚緊致,哪怕的眼尾和額頭上都尋不見任何的一點細紋,看上去也就三十多歲的樣子。
他的膚色倒不是太白,而是折中的古銅色,這是常年征戰沙場留下的印證。
彼時他正雙目微闔單手撐著幾案入神的听著廳中的兩名歌姬演奏,另一只手,修長的手指附和著曲調在膝蓋上悄無聲息的打著拍子。
男人面部的輪廓十分剛毅,五官搭配更是堪稱完美,甚至是到了搶眼的地步,只看一眼就能深入人心,再難忘卻。
眉飛入鬢,微闔了雙眼看不到表情,卻自有那麼一股子風流雅韻流瀉而出。
鼻梁高挺,唇不是特別薄,嘴角輕微的揚起一個弧度,看似是個愉悅的表情,但是看在眼里卻又不像是那麼回事。
這樣的男人,歷經滄桑,經過歲月的打磨,骨子里積澱下來的風采氣度才最是動人心魄的。
婢女輕輕的喚了一聲,他卻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只是打在膝蓋上的節拍下意識的頓了半拍。
那婢女心下一驚,忙是垂眸下去,一個字再也不敢多言——
王爺的脾氣最是說一不二,只要他不點頭,哪怕是天大的事也都得擱在一邊等著。
因為上面吩咐是十萬火急的密信,那前來送信的黑衣人心急如焚,不過遠遠看到紀千赫的反應也不敢逾矩,只能耐著性子等候。
引路的婢女則是退到旁邊,也是眼觀鼻鼻觀心的垂下眼楮。
廳中絲竹之音渺渺,清越婉轉,不去看這里過于奢靡的布局擺設,當真是叫人仿佛置身外面蒼翠一片的自然景致中,別樣的賞心悅目。
融貫于心的浮華之氣不覺的飄散而去,心曠神怡。
足足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廳中奏樂的兩個女子才起身福了一禮。
兩人也不吭聲,都是本分大方的模樣。
又過片刻,紀千赫像是就著那樂音的余味又回想了片刻,然後才輕輕的揮了下手︰「下去吧!」
他的語氣很淡,透著一種難言的冰涼和冷漠。
這一刻他才突然睜開眼。
要看一個人,最直接的渠道就是通過他的眼楮。
像紀千赫這樣的男人,乖張而強勢,又是身在高位行事不拘一格的那麼一個人上人,在誰看來都應該是氣勢驚人,叫人不敢直視的。
所以在他睜開眼楮的這一瞬,送信的黑衣人幾乎是下意識的垂下眼楮,不敢去接觸他的視線。
然則出乎意料的是,這男人的眼波卻是極為平和,仿佛天生如此一般,會給人一種幾乎是溫潤如玉的錯覺。
當然,在大興的所有人,上至皇帝宰輔,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這是錯覺。
因為,這個人是手握天下軍政大權,操控無數人生死的榮王紀千赫。
「王爺,有信使到了!」婢女謹守著本分,低垂著眼眸稟報道。
兩名歌姬無聲的退了出去,紀千赫才一抬下巴,道︰「進來吧!」
「是,王爺!」那黑衣人應道,努力的讓步伐穩健,快步走進來,從袖子里模出一封三重火漆封口的密信雙手呈上,「大鄴方面最新的消息,請王爺過目。」
大鄴方面的消息,如果不是遇到特殊緊急的變故,一般都是定期三個月才往他這里送一次的。
會突然有密報送來,肯定是事出有因的。
「哦!」紀千赫拈了那信封在手,卻沒有馬上拆開來看,而是反復的看了看那個信封。
黑衣人的心里砰砰直跳,使勁咬著牙壓制心里緊張的情緒。
紀千赫靜默片刻,突然抬眸看了眼院子里的方向道,「莊先生呢?好像今兒個一早就沒見他了。」
「回稟王爺,昨天半夜得了王府管家的傳信,莊先生連夜進城了。」婢女回道。
紀千赫手里捏著那個信封又反復的看了眼,然後就起身往後堂走去,道︰「稍後他回來,叫他去書房見我。」
說話間,衣袂翩然,袍角在空氣里灑出烈烈風聲,不過瞬間就隱沒在視線之外。
「是,王爺!」婢女沖著他消失的方向畢恭畢敬的應道。
而彼時那初次進入莊園的黑衣人已經不知不覺出了一身的冷汗。
有一種人,他叫你敬畏且恐懼,無關乎他對你的態度,而是本身的氣場擺在那里,那是一種由心而生,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威勢,壓倒一切,掌控一切。
「帶他出去吧!」婢女吩咐。
等在廳外的另一名女子應了,又引著黑衣人原路送了出去。
半個時辰之後莊隨遠風塵僕僕的回了莊園,得了婢女的傳信,水也沒顧得上喝就直奔了紀千赫的書房。
紀千赫的書房,是這座莊園里面唯一一處維持原生態,沒有刻意奢華改造過的屋舍。
房間很大,分里外兩間,地面以青磚鋪就。
里面是古樸青紗帳的雕花木床,簡單的幾樣家具擺設,全部用的酸枝梨木打造,花瓶擺設則以大興官窯出品釉下彩瓷為主,風格也是大方古樸。
外間書房,三個巨大的書架子滿滿當當,佔了整個屋子近乎四分之一的空間,當中一張大幾案,也很有些年頭了,上面的漆色也有了老化的跡象。
整間屋子的風格看上去十分的簡單舒適。
紀千赫穿一身寬松的黑色袍子靠坐在幾案後面的大太師椅上閉目養神。
這屋子的采光很好,再加上正值午後,大片花白的陽光透過窗紙折射進來,柔和而溫暖的灑在地面上,靜謐而美好。
莊隨遠敲了門,並沒有等紀千赫首肯就自主的推門走進來,拱手道,「王爺!」
紀千赫睜開眼,揉著額角看他一眼,應了聲,「回來了?」
說著就舒活了一下筋骨,抬手指了指這屋子里另外僅存的唯一一張座椅,「坐吧!」
莊隨遠曾經是他年幼時身邊的長隨,跟隨他天南海北的征戰,古道戰場,皇權路上,一直生死相隨,是他最得力的左右手,在戰場上也立下無數戰功。不過他並沒有功名在身,如今對外的身份也只是榮王這座莊園的管家,可是眾所周知,這位莊先生在榮王身邊的地位不可小覷。
榮王位高權重,日理萬機,絕大多數的事情都是直接由這位莊先生去辦的,其中心照不宣,還包括其中一些朝廷政務。
說是榮王別院的管家,實則上就連大興的皇帝都知道,這個人手里掌握的實際權到底有多大,只是為著自己的顏面,假裝不知道罷了。
所以這位莊先生,在大興的朝臣之間也很有地位,任憑是朝廷大員對他也都客客氣氣的,隨時要給他三分臉面。
「屬下听說大鄴方面有消息傳來了?」莊隨遠並沒有落座,看著紀千赫臉上極為平靜的表情,徑自問道。
他知道,王爺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這些年,只要一涉及到大鄴,一有牽扯到有關那個女人的消息傳過來,不管是好事壞事,王爺的心情都不會好。
這麼多年了,那個女人的存在始終都是王爺心里的一根刺,無法拔除,他似乎也不想拔除,可是只要提及,都會忍不住的暴躁發怒。
莊先生嘆一口氣,臉上表情卻是不顯。
「常蕊死了。」紀千赫道,眉頭煩悶的皺起,把放在手邊的信紙推到桌案的另一邊。
「什麼?」莊隨遠一驚,急忙取過信件查閱,一目十行的看完,不由的勃然變色。
「這怎麼會呢?她在那里隱藏了整整三十年,從來就沒有露出任何的破綻,這事情——」莊隨遠說著就不可置信的看向紀千赫,「王爺,這信上的陳詞很模糊,又沒有言明其中具體的來龍去脈,會不會是另有內情?真的就是因為我們的事嗎?」
話雖如此,他心里其實也是篤定了七八分,不會是為了別的,因為常嬤嬤在姜太後身邊深受倚重,既然三十年都相安無事了,如若是為別的事情,何至于叫姜太後這樣不顧情面,直接把人給殺了?
更何況常蕊的為人謹慎,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也斷然不會做出出格的事情自毀長城,所以——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的身份的確是暴露了。
「是我太輕敵了,低估了那兩個孩子。」紀千赫卻不在這個問題上多費唇舌,冷冷的嘆息一聲。
莊隨遠的目光一閃,卻是有些不信,道︰「也未必吧,會不會是左司的那個女弟子出的紕漏?當時她傳信回來說暫時月兌不得身的時候王爺不就說了,那丫頭靠不住了嗎?會不會是她為一己之私而暴露了常蕊的身份?」
「你說呢?」紀千赫靠回椅背上,卻是不答反問。
莊隨遠一愣,隨即飛快的反應過來,搖頭道,「是我一時心急,想岔了,她縱使是想,可常蕊的存在,本來就只是王爺和屬下兩人才知道的隱秘。不過這樣一來,事情豈不是更棘手了嗎?常蕊能夠蟄伏三十年不出岔子,最後還是被人翻了出來,這次揪出她的那個人,不得不防啊!」
「是啊。不得不防。」紀千赫感慨著說道,「我已經另外叫人去追查這件事的內幕了,應該過幾天就會有消息了。」
莊隨遠緊抿著唇角,擔憂的看向紀千赫,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王爺,雖然常蕊的事情暴露出來了,可是就這密信上所言——她那里,似乎——」
莊隨遠說著,就是欲言又止。
哪怕是常嬤嬤的身份暴露,姜太後那里都始終如一,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個狀態,決計不是自家王爺所期待的。
而且——
這也是個非常不好的征兆。
「是啊,她從來都在這樣。」紀千赫聞言,突然感慨著一聲嘆息,眸子里突然有冰冷的笑意突兀的冒了出來。
他起身,負手走到旁邊的一扇窗子前面,伸手推開了窗子。
大興地處南方,哪怕是深秋時節,外面依舊是綠意盎然的一片生機。
紀千赫站在窗前,看著院子里郁郁蔥蔥的景致,眼底的顏色卻是一片冰涼,沉吟道,「隨遠,你說當初那件事,她到底知不知道其實是我在暗中策動的呢?」
紀千赫其實是不願意提及往事的,因為那些過往,總能讓他品味到很濃厚的挫敗感。
這一次他居然主動提及?
莊隨遠的心頭猛地一跳,垂下眼楮道,「屬下不敢妄斷,或許不是,但也或許是,王爺不也常常感慨她的聰慧果敢不輸男子嗎?」
「是啊,她那麼聰明!」紀千赫突然就笑了,這一笑深達眼底,像是十分快意的模樣,也不過僅僅只是一瞬,他的神色就又突然黯淡了下來,自嘲的一聲嘆息道,「所以說,當年就是我自作聰敏了是嗎?我以為,以她的那個性子,設計了一場她並不期待的婚事,她就一定會翻臉來找我的,可是到頭來,她卻就那麼順從的嫁了。一晃三十年,哪怕再不如意都一聲不吭,這樣逆來順受的性子,反而不像是她了。她這是在為當年的事情心虛了嗎?」
因為是皇室下旨要把姜清苑納為太子妃,這門婚事,是姜家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決絕的。
若是換做別的人家,或許還有轉圜的余地,可是涉及皇室,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他原以為可以就此逼得那個女人發作,不曾想,一步錯,步步錯,一切就從那個瞬間就完全月兌離他的掌控了。
「王爺!」莊隨遠的心頭發澀,「你曾說過,要她償還欺騙您的代價,可是那件事,歸根結底,其實也並不是姜家小姐的本意,現在——」
莊隨遠說著突然頓住,悄悄的打量一眼紀千赫的臉色才又一咬牙,繼續說道︰「皇後娘娘也已經不在了,時過境遷,這件事還不能就此揭過嗎?」
紀千赫的面色不改,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連眼楮都沒有眨一下。
莊隨遠知道,他根本就沒有听進去,心里暗暗的又是一聲嘆息。
沉默片刻,紀千赫又再次開口道,「那個女人就是這樣,即使做錯了事情也總是可以理直氣壯的,既然為了她自己她一直都不肯低頭,卻不知道為了她的兒子,她又能否還繼續維持那一身傲骨了。」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突然一冷,眼神中迸射出凜冽的殺意來,將那張有如刀雕般冷毅的面孔烘托到了極致。
不過這種表情一閃即逝,很快就會恢復如初。
莊隨遠看著他柔和的眼波,恍惚又記起許多年前那個帶著他鮮衣怒馬周游四海的灑月兌少年。
容色傾城,顧盼生采。
這個男人,仿佛天生妖孽一般,擁有著不老的容顏,強大而冷硬的氣場,更是生著一雙足以迷惑天下人的多情的眼楮。
如今他的面孔也一如當年,可是時過境遷,卻是什麼都變了。
有時候莊隨遠也會去想,如果沒有當年那一場陰錯陽差的意外,自家王爺的人生又會是何等的錦繡繁華讓人艷羨。
可是如今——
依舊是讓人艷羨的權力地位,三十年間,他自己卻再不曾肆意歡暢過哪怕是一時一刻。
所謂情之為物,真的是穿腸毒藥,可以在一夜之間就讓一個人蛻變的如此徹底,驚心動魄一般。
皇後娘娘是去了,得了這天底下最大的解月兌,可是自家主子呢?這被攪亂了的人生軌跡,怕是再也不能扭轉了。
還有遠在千里之外的那個女人——
這一場恩怨,到底何時才能終了?
「王爺,三殿下也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收攝心神,莊隨遠提醒道,「不過他來信說,路上奔波,想先在大鄴邊境的獵場莊園那里暫停幾天。」
「這段時間他也瘋的夠了,是該收收心了。」紀千赫冷淡道,唇角彎起,「叫他馬上回來,路上一刻也不要耽擱了。」
「是,屬下一會兒就叫人傳信過去。」莊隨遠應道,頓了一下還是擔憂道,「不過,再有幾天就是皇後娘娘的祭日了,每年的這個時候三殿下都會去圍場,只怕——」
紀浩禹是依附榮王,而且對榮王幾乎言听計從,卻唯獨在每年的這個時節,哪怕京城里再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他都全不理會,就算是榮王的命令也未必有用。
紀千赫的眸光一閃,突然玩味的笑了,緩緩說道︰「隨遠你說他是真的孝心至此,還是——只為了和我對著干呢?」
莊隨遠聞言一驚,訝然的張大了嘴巴,「王爺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您是懷疑三殿下他——」
「沒什麼!」紀千赫笑笑,抬手打斷他的話,意味深長的嘆道,「這個孩子可不一般,你別小瞧了他。」
說著也不等莊隨遠理順了思路就又轉移了話題道,「你上午進城去了?」
「哦,是!」莊隨遠回過神來,如實稟報道,「昨天半夜戚夫人讓人送信,說是白天的時候世子在鬧市策馬沖撞了一位姑娘,老毛病又犯了,就直接讓隨從給帶回府里給收用了,後來才知道竟然是驍騎營都尉梁廣梁大人家的嫡小姐,梁家人鬧上門來,世子又沒輕沒重的把兩位公子給打了,鬧的人仰馬翻的。」
莊隨遠說著就是屢屢嘆氣。
王府這位世子,在王爺刻意的縱容之下,越來越無法無天。
見色起意的事情隔個十天半月的就要鬧一回,以前還好,沾染了普通百姓家的女兒直接塞了銀錢了事,這一次卻是連朝廷高官的嫡女都搶回了家。
好在這事兒不是什麼光彩事,梁家的女兒也還要做人,並不敢聲張,唯一的辦法就是兩家議親,把這事兒定下來。
「梁家的意思,是干脆兩家結親,就把這事兒對付過去。」莊隨遠道,「戚夫人做不了主,所以就叫人來問王爺的意思。」
榮王戎馬一生,所創下的豐功偉績無數,但是半生打拼出來的名聲,卻全都折在了這個一根獨苗的兒子身上。
因為世子荒誕,皇帝案上幾乎每天都會收到御史彈劾的奏章,讓皇室的聲名都跟著受損。
皇帝氣的狠了,就把父子兩個傳召進宮去臭罵一頓,每回都罵的口沫橫飛狗血淋頭的,可是這父子倆就當是沒帶耳朵去,一聲不吭的听完,出來之後還是各走各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幾次之後連皇帝都懶得再管,再有御史彈劾,干脆就把折子抽出來,眼不見為淨。
誰也不知道榮親王那樣卓絕無雙的一個人怎麼會把唯一的兒子縱容著寵成這樣,都只當他是慈父之心,對這個一根獨苗的兒子格外的疼愛罷了,卻唯有莊隨遠知道,他這根本就是故意的,從一開始就不在乎這個兒子到底是什麼秉性脾氣,抑或是成龍還是成蟲。
這麼多年,榮王一直沒有娶正妃,世子紀浩騰的生母戚夫人也不過是當初迫于他皇帝老子的壓力,在老爺子病入膏肓之時為了給他沖喜而勉強娶進門的側妃。
戚夫人也是高門嫡女,出身比一般的後妃乃至于皇後都不差什麼。
當初老皇帝本來是硬逼著榮王冊她為正妃的,可是這個一直對他孝順有加的小兒子卻是抵死不從,父子倆 著脾氣爭的面紅脖子粗的,最後實在沒辦法,還是老皇帝退讓一步,準許他以側妃之禮把人迎進了府。
不過因為榮王沒有正妃,這位戚夫人雖是側妃,還是王府的女主人,曾經也是風光無限,惹了許多仰慕榮王的閨秀眼紅。
戚夫人嫁過去,終究還是因為沒能得到正妃的位子而耿耿于懷,她也是個有手段的,後面就處心積慮的想要生個兒子出來鞏固地位。
可奈何那段時間榮王瘋了一般四處征戰,經年累月才回京一趟,而且都是住不了幾天就走。
一直到他們婚後十年,也就是十六年前,趁著一次榮王醉酒,戚夫人略施手段才有了身孕。
其實當時紀千赫也是知道這個女人的意圖的,心里雖然十分厭惡,不過因為榮王府里寵妾美姬無數但是十多年來他的膝下一直無兒無女,外面漸漸起了閑話,作為男人,最難容忍的就是這樣的閑言碎語,剛好他也需要擊破這種傳言,于是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戚夫人生下了孩子。
戚夫人的肚子也是爭氣,一舉得男。
她本來還想憑借這個孩子登上榮王正妃之位,幾次三番的明示暗示之後,紀千赫終于是被這女人攪和的沒了耐性,冷冷的丟下一句話就再不見了人影。
戚夫人的希望落空,心里怨恨的厲害,但越是這樣就越是要在人前做足了排場,于是就仗著榮王的地位和聲望作威作福,也把個兒子嬌慣的不像樣子。
紀千赫也不管,甚至于似乎還很有點推波助瀾的架勢,就由著這母子二人在人前折騰。
久而久之,榮王世子就被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紈褲。
世子闖的禍越來越多,戚夫人這才著了慌,可是這個時候世子的性格已經養成,再想要扳回來已經是不可能了。
隨著世子越開越乖張任性,戚夫人的日子漸漸的也開始不好過,每日里都提心吊膽的怕兒子再闖禍。
這回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世子的婚事她自然不敢擅自做主,只能硬著頭皮叫人來給紀千赫傳了話。
「你怎麼處理的?」紀千赫問道。
莊隨遠一愣,心道今天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以前有關世子的事情,王爺基本都是問也懶得問,這會兒卻打探起詳情來了。
「梁家人鬧的十分厲害,說是非要兩家結親才能了解此事,否則就舍上一個魚死網破,直接進宮面聖。」莊隨遠道,「屬下的意思,還是以銀錢打發了了事,不過梁家畢竟不是普通的人家,這一次可能要破費一些了。再者,三年前梁家那位經商的二老爺借助梁大人的關系在運往前線的糧草上動手腳的把柄也在我的手里,梁家人也掀不起什麼大的風浪來。」
「不!」紀千赫听完,卻是豎手否定了他的提議。
「嗯?」莊隨遠詫異,試著道,「王爺的意思是——」
「禹兒那孩子也到了議親的年紀了。」紀千赫道。
「王爺您是說——」莊隨遠這回是真的嚇了一大跳,幾乎是月兌口驚呼出來。
紀浩禹就算再怎麼不得寵,卻也是堂堂皇子,若是沒出中間這檔子事,讓驍騎營都尉的嫡女來和他匹配還覺得勉強,現在中間被榮王世子打了一茬,再要把人強塞給紀浩禹的話——
這分明就是赤果果的羞辱。
王爺對三殿下雖然不是真心照拂,但這些年至少在明面上卻是兩位一體,關系親密的。
現在突然給了三殿下沒臉——
這是要做什麼?
「王爺,這樣恐怕不好吧?」莊隨遠道,「別的不說,但只就王爺手下的私產就有很大一部分是要仰仗著三殿下的經營,若是事情傳到三殿下的耳朵里,只怕會有麻煩的。」
「你還是不了解那個孩子。」紀千赫卻是不以為然,緩緩摩挲著拇指上一個暗紅色的血玉扳指,眸子眯起笑的玩味,「你以為我叫他娶她就會娶了嗎?那個孩子,心氣兒高著呢,他若是真的有心娶個妻子來做助力,又豈會等到今天?」
「那王爺這是要試探一下三殿下的手段了嗎?」莊隨遠恍悟。
「他也蟄伏了這麼久了,總這麼藏著掖著怎麼成?趁著這會兒老大和老二爭搶的厲害,他若有心,也是時候該往前更進一步了。」紀千赫道,目光冷凝而又似乎充滿期待。
紀浩禹一心追隨他的用意他何嘗不懂?在他沒有全心全意輔助那個孩子的同時,那個孩子又何嘗不是把他當做一個避風港和墊腳石?
其實從心理上,他並不喜歡紀浩禹的存在,可是偏偏又有一種微妙的感覺,那個孩子在骨子里竟然和自己是那樣的相似,一樣的陰險毒辣,一樣的不擇手段,也一樣有著十幾年如一日隱忍和偽裝的決心。
就是這種在人性上的共同點,叫他手下留了一寸仁念,把他養在身邊,看著他逐漸成長。
如今眼見著他羽翼漸豐,心里竟然也會有一種快慰的期待——
雖然心里矛盾,卻又似乎很是期待他破繭而出,展翅高空的那一刻。
「而且這還只是其一罷了。」收拾了散亂的思緒,紀千赫的目光又沉靜了下來,看著遠處的天空慢慢說道︰「前段時間大鄴方面傳過來的密信,我一直在琢磨,你說——那孩子到底是存了什麼樣的心思了?」
「這個——屬下也不好說。」莊隨遠道,很有些慚愧,「按理說以三殿下的謹慎周全的個性,明知道大鄴的盛京是個是非之所,他都萬不該投身其中,一定會避嫌的。」
莊隨遠說著,像是突然領悟到了什麼,不由的愕然瞪大了眼,急切道,「王爺不會是真覺得三殿下他是動了凡心了吧?」
紀浩禹的心氣兒高,又懂得審時度勢顧全大局。
之前大鄴方面的很多消息,都暗指他和殷王妃走的很近,似乎還有有點曖昧不清的意思。
依照莊隨遠對紀浩禹的了解,自然不信他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
且不說那大鄴的殷王妃也沒听說有什麼了不得好名聲在外,不過尋常女子一個,只就她已經是個嫁了人的有婦之夫了這一點上來看——
紀浩禹是瘋了還是傻了?會去招惹那麼個女人?
莊隨遠是無論如何也不信的。
自然,紀千赫原來也沒當回事。
可是這一次常嬤嬤事件之後,卻叫他不得不抽絲剝繭的重新審度一切,進而對宋灝那雙夫妻也更注意了幾分。
「誰知道呢!」紀千赫彎了彎唇角,已經不預備再說下去,「就照我的吩咐去做吧!」
「是!」莊隨遠連忙應下,「屬下這就去安排,明兒個就想辦法叫人進宮去提前。」
**
大鄴邊境。
獵場莊園。
紀浩禹收到榮王催促他回京的密信,果然就只當沒那麼回事,進入國境之後就直接帶著自己的儀仗人馬去了那附近建在榮王私人獵場上的莊園里頭。
紅玉左右奔忙著,安排一行人的住所。
綠綺則是帶人以最快的速度準備好沐浴所需的一應物品給紀浩禹送去。
紀浩禹沐浴之後,換下平時幾乎不離身的紅色錦袍,只穿了件簡便樸素的白色長袍就去了書房。
半個時辰之後,紅玉安排好一切,帶著一個低眉順眼的婢女從蜿蜒的回廊盡頭一路走來。
那婢女微垂著腦袋,雖然是第一次來,但似乎對這里的一切沒有半點好奇心,亦步亦趨跟著紅玉往前走。
「王爺,您要的人奴婢給您帶來了!」紅玉在書房外面止步,輕叩了兩下房門。
「嗯!」里面紀浩禹聲音慵懶的應了聲。
紅玉就推開門,帶了那婢女進去。
彼時紀浩禹正雙手交疊,靠在椅背上盯著桌上展開的一副畫卷出神,兩人進來也沒看一眼。
「王爺!」紅玉帶著那婢女恭恭敬敬的屈膝見禮,「人我給您帶來了!」
「嗯!你去吧!」紀浩禹隨意的一揮手。
紅玉片刻也不多留,順從的轉身帶上門原路離開。
屋子里只剩下兩個人,燭火燃燒,間或發出細微的爆裂聲,讓周圍的空氣似乎更加稀薄了起來。
那婢女咬著下唇猶豫了一下,然後才端端正正的屈膝朝著紀浩禹的方向跪了下去,叩了個頭道︰「奴婢謝過三殿下的救命之恩!」
「起來吧!」紀浩禹道,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龐這時候才慢慢的重新生動起來,一笑添彩,語氣玩味道︰「其實你倒也不必急著來謝本王,你是個聰明的丫頭,自然能夠猜到本王甘願冒險救下你的原因。如何啊?現在咱們可是有必要詳盡仔細的談一談了?」
他這話說的輕巧,仿佛只要她不答應,立刻就會當做沒有那回事,再把她直接解決了了事。
那婢女心中困惑,不由的一驚,猛地抬頭朝桌案後頭的紀浩禹看去——
年輕女子的容貌普通,表情雖是困惑,卻沒有過多的驚慌情緒透露出來。
赫然——
就是因為紀紅紗巫蠱案被孝宗勒令處死的婢女芸兒。
當時的情況,這芸兒是罪大滔天,萬死也難辭的,可是在臨行刑前卻被人掉了包,若不是因為當時宮里的情況太亂太復雜,在前後那麼短的時間之內她根本就不可能被換出來,而哪怕是事後有人追究而發現了任何的蛛絲馬跡,後果都不堪設想。
紀浩禹這樣做所冒的風險是極大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把他自己也牽扯進那件案子里,甚至壞掉兩國之間的邦交。
芸兒是個聰明的,其中種種關系都看的清楚明白。
起初她還十分納悶,是什麼人會甘冒奇險救了她。
可是她被換出來之後就馬上被人喬裝帶出了盛京,一路馬不停蹄的送到這里。
這段時間,她一直都保持高度警惕的防備著,直到今天紅玉去密室把她帶出來,在看到紅玉的那個瞬間她才愕然意識到——
救她的人是紀浩禹!
其實她之前還曾抱著一絲僥幸,或者是她的姨母單嬤嬤安插在紀紅紗身邊的眼線做的。
單嬤嬤還替黎貴妃在紀紅紗身邊安排了別的人,這一點她是知道的,只是並沒有把具體的名單告訴她而已。
這會兒想來才覺得荒唐也可笑——
是啊,就連紀紅紗,為了不影響到大局她們都能看著她死,更何況自己這麼個身份卑賤的婢女。
「奴婢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而且身份低微,也沒什麼憑靠,德蒙三殿下不棄,殿下若有吩咐,奴婢自當遵從。」定了定神,芸兒就干脆的伏地磕了個頭,「只是奴婢本事低微,不知道能為殿下做些什麼?」
「本事低微有什麼打緊?只要你夠聰明,夠膽量,又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做的?」紀浩禹莞爾,唇角彎起的笑意深遠,「你起來吧。」
「謝殿下!」芸兒道,爬起來,仍是微垂了眼眸站在原地,等著紀浩禹的吩咐。
紀浩禹的唇角一直掛著絲淺笑,但是不難看出,相較于往日里的春風得意,他今日的笑容要冷淡許多,也很有些力不從心的模樣。
「暫時沒什麼需要你去做的,這段時間你也勞神不少,先養著吧。目前的你的身份還不宜公開露面,紅玉會妥善的安置,你去找她就行了。」紀浩禹道,起身要往里屋走,可是走了兩步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又折了回來,親自把桌上展開的畫卷仔細的卷好。
芸兒心里閃過一絲怪異的感覺,鬼使神差的就偷偷拿眼角的余光的瞄了眼。
那畫上是一個女子的肖像,青衣羅裙笑容燦爛無邪,生生能晃花人的眼楮。
而那畫卷的紙張卻已經泛黃,顯然是一副保留了多年的老畫了。
芸兒不敢多看,只匆匆掃了眼那畫上女子的眉目就飛快的移開視線,告辭出來,再回想起來的時候突然驚起了一身的冷汗。
那畫上女子的眉和眼和殷王妃身邊的丫頭長平居然那般想象,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唯一的不同就是畫上女子笑的太過絢爛,長平則一直都是沉穩安靜的模樣,不細看的話,很難會叫人把兩者聯想到一起。
那畫上的女人是誰?看三殿下對那畫卷那麼緊張的模樣,難道是——
芸兒的心頭一跳,再不敢多想下去。
但是冥冥之中,她卻總有一種模糊的揣測——
難道殷王妃身邊的那個丫頭才是三殿下屢次接近殷王妃的真正原因嗎?
謎團重重,卻又像是會讓人粉身碎骨的漩渦。
芸兒用力掐了下手心,強迫自己把思維調開,刻意的忽略和忘記剛才的一幕。
**
這邊紅玉剛把芸兒做了妥善的安置,就收到帝都方面八百里加急遞送過來的密報,趕緊的就給紀浩禹送去。
彼時夜深,紀浩禹卻全無睡意,手持夜光杯站在窗前的月色之下面色沉寂的飲著酒。
紅玉把書信遞過去,紀浩禹抽出信紙看了。
看過之後,他笑了。
這一笑似乎格外的開懷,略顯沙啞的暢快笑聲從喉嚨里溢出,讓這邊塞之地死寂的夜色也跟著添了幾分人氣。
「看看吧!」見到紅玉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紀浩禹就把那張信紙扔回她懷里。
紅玉看過之後,臉色一下子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