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澤去了八方賭坊?
「什麼時候的事?」宋灝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目光便帶了幾分冷凝。
「二更。」柳揚如實答道,「我讓送信的人繼續回去盯著了,惠王深沉,一向都不喜歡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他會突然去八方,怕是事有蹊蹺。」
「問題八成還是出在蕭慶元身上。」宋灝想了想,一邊穿衣一邊從榻上起身,「當初那丫頭為了誘他交出那件東西,設計他欠下了賭坊一筆巨債,雖然後來為了掩人耳目,又和他一起演了一場戲讓他贏了些銀子回去做樣子,但幾十萬兩的賬目往來,本身就是大問題,很容易引人注意的。」
「那現在要怎麼辦?」柳揚上前一邊幫他更衣一邊道,「易家小姐今夜不在城里,就算有人把消息遞送過去,她也肯定趕不及回來的。」
易明樂這夜不在城里,她和李氏母女一道去廣月庵,一天之內沒有辦法來回,肯定是要在山上過夜的。
「她不在也好,既然是被老三盯上了,就她那個不吃虧的性子,保不準是要起沖突的。」宋灝攔開柳揚的手,自己把袖口整理好,一邊走過去屏風前頭把披風取了就往外走,「你去吩咐備車。」
「主子!」柳揚恍然明白他是要去做什麼,不能強攔,只能趕緊的抓了把傘跟著出了門,「您過去那種地方也不合適,惠王本來就有意針對咱們殷王府,他現在去八方,八成也只是懷疑,可是一旦您在那里露面,他一定馬上就會把目標轉向您,到時候咱們之前做的那些努力——」
之前宋灝繞了那麼大的彎子,一直沒有明著對武威將軍府下手,甚至于不惜小人一回,從明樂手里搶了那樣東西過去,為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覺,不讓宋澤那些人知道東西已經到了他的手上。
可是今天,既然宋澤順藤模瓜查到了八方,他如果一旦在八方和宋澤踫面,無異于不打自招。
「我知道,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跟他踫面的,我只是不放心,必須得親眼過去看一看。」宋灝打斷他的話,簡短的吩咐,「這樣吧,那個叫長安的侍衛不是留在易府沒有出城嗎?你去易府走一趟,幫我把他借出來用用。」
易明樂的心思細密,她在八方肯定里外設防,外人想要潛入而不被察覺應該是不可能的。
柳揚略一思忖,馬上就明白了宋灝的打算,點頭道,「好,屬下這就去!」
說完一招手叫了遠遠跟在後面的趙毅過來,把傘遞給他,囑咐道,「王爺這幾天身子不適,注意點,別淋了雨。」
「是,屬下明白!」趙毅道,接了傘跟著宋灝的步子快速往前走去。
柳揚看了宋灝的背影一眼,又對隨後跟上來的趙榮囑咐道,「照顧好王爺,在我過去之前,盡量別讓他進門。」
他說完卻是不等趙榮答應,自己已經先嘆了口氣,一拍趙榮的肩膀縱身一躍,幾個起落消失在雨幕中——
自己主子的脾氣,他們這幾個近身服侍的奴才都知道,所以只許宋灝自己不想進去,否則,誰也攔不住。
這邊周管家急匆匆的準備了馬車,宋灝卻沒用府里的車夫,只讓趙毅、趙榮兩兄弟駕車往八方賭場所在的胭脂街方向駛去。
八方賭坊和附近青樓楚館的作息時間一樣,都是每日入夜時分開門做生意,但是介于賭徒們玩的盡興時候多會紅眼,場子會一直開到次日破曉之前,雞叫三遍準時關門。
殷王府的馬車過去的時候已經接近三更天,沿路花樓里的喧囂聲已經不是十分的熱鬧。
雨勢漸歇,路上積水濕漉漉的,但好在這一代的巷子為了方便客人出入,都是鋪的石板路,所以並不泥濘。
宋灝命趙毅直接繞了路從後巷過去,一輛不起眼的油篷小馬車悄無聲息的逼近賭場後門,那里卻已經有三人三騎靜立等候。
「頭兒!」趙毅兩兄弟收住韁繩,當先躍下去,先招呼了柳揚一聲。
「嗯!」柳揚面無表情的點頭,徑自越過二人,剛要去給宋灝打開簾子,里頭宋灝已經自己探身跳了下來,但一抬頭看到面前月白錦袍的少年,卻是下意識的止了步子。
夜冷無月,門檐下兩只紅色燈籠光影搖曳,映出底下少年冷峻而明顯透著敵意的目光。
「易少爺!」宋灝只頓了一下,隨即從容而緩慢的走上前去。
易明爵負手站在那里,一直待他走到近前再度站定,這才冷冷的應了聲,「見過殷王!」
不行禮,也不彎腰,甚至連目光都刻意的移到別處。
柳揚等人眼見著他對自家主子無禮,但每個人卻都視而不見,反而是柳揚盡職盡責的解釋道,「屬下奉命去侯府請人,易少爺說怕長護衛辦事不妥當,所以紆尊降貴親自過來了。」
宋灝不動聲色的看了易明爵一眼,不置可否。
根據長安的調查結果,既然易明樂嚴令禁止易明爵插手賭坊的事,那麼只怕他來都未必管用。
易明爵也不傻,尤其是對宋灝這人,他從來都帶著天生的戒備心理,所以他不信這人會不去查他們姐弟的底。
他也不拐彎抹角,只從懷里掏出半張銀質的面具蓋在臉上。
唇紅齒白的少年,一身月白錦袍皎皎如玉。
他在身形上比明樂要高小半個頭,但因為是雙生子的緣故,臉型卻有七八分想象,在這樣帶了面具五官朦朧的情況下,不常接觸的人要在晚上分辨出來很不容易。
而這座賭坊,明樂的確也只來過區區幾次而已。
「這樣看來,你們姐弟倒是很有幾分相像的。」宋灝道,語氣淡淡,目光中卻難得帶了幾分欣賞。
「哼!」易明爵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舉步就往門里走,一邊才又慢慢說道,「我們是一起長大的雙生子,我了解她的每一個習慣,動作,甚至是眼神。」
言下之意,就是叫宋灝安心,他在這種情況下冒充明樂可謂萬無一失。
宋灝听著他不甚友善的語氣,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似乎覺得這少年的話里摻雜了十分強烈的佔有欲,像在宣誓主權一般的霸道冷漠。
隨即,他一笑,略一頷首款步跟上,「如此自然再好不過,那便麻煩易少爺一次了。」
易明爵沒再接話,兩人一前一後朝里面的院子走去。
易明爵的自信不是空穴來風,再加上有熟悉這里每一處機關布置的長安隨行,里面幾位管事也不多事。
長安輕門熟路的開了後堂的暗室,過七重門,然後從賬房那里書櫃後頭的隱秘小樓梯上去,把兩人帶到了第一院賭場大廳三樓的回廊上。
俯視下去,大堂里還是聚了滿滿的賭客,叫囂聲喊殺聲不絕于耳。
彼時三更,宋澤居然還滯留不去,靠著一把墊著金絲軟枕的寬大太師椅,在當中那張大長台子邊上佔了一席之地。
他自己一直姿態慵懶的靠著沒動,身後兩個小廝端茶遞水的服侍,同時還有賭坊專門派了伙計尊照他的吩咐來回的下注收銀。
因為他身份特殊,賭桌上他所佔據的位置兩側各自留了三人的席位,沒人敢往他身邊靠。
這樣的視野之下,從樓上俯視下去的效果就比較明顯了。
宋灝和明爵兩個默不作聲的看了幾局,明爵方才沉吟出聲,「在這個地方,他玩的不算大,三千兩的本錢,收馳有度有輸有贏,看這樣子,似乎是想一直這麼玩下去了。」
賭博一事,如果連贏了錢都懶得自己親自動手去收,那就說明他對此道是真的沒有什麼興趣。
而且賭桌上往來活動的銀錢也不多,就更不可能是為錢來的了。
這個位置,雖然隱蔽,樓下的人如果所站的角度不合適即使是仰頭也很難發現,但宋澤畢竟是有備而來,兩人也不好呆的太久,就轉身退回了後面的房間里。
房門合上,易明爵對長安使了個眼色,長安就原路下樓去了。
宋灝見他不走,也就跟著留下,隔著窗子听了听外面的動靜,道︰「本王听說令姊似乎不願意你插手這間賭坊里的事情,那麼今日你帶我過來,不會給你惹麻煩嗎?」
「麻煩?你明知道會有麻煩,不還是跟著我來了嗎?」易明爵不以為然的冷嗤一聲,轉身走到另一側的窗前推開後面臨水的窗戶俯視下去,聲音冷漠道,「既然你已經查過我們姐弟的底了,那咱們就長話短說。今天既然你三更半夜來這里,就說明這次惹的事對你來說也是件麻煩,既然目標一致,這一次咱們就聯手合作一次,解決掉。但是從今以後,我不準你跟我姐再有任何來往。」
這少年的語氣冷淡卻堅定,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
對方是宋澤,皇親國戚,堂堂惠王,但從這個少年口中吐出來的話,就好像殺了他,跟捏死一只螞蟻沒什麼兩樣。
「從這個說話的語氣上,你們姐弟倆個倒是很想。」宋灝突然就笑了,笑過之後俯身坐于桌旁,信手拿了一只杯子饒有興致的在手中把玩,「可是你應該知道他的身份,如果那麼容易就除掉他的話,我也不用費事三更半夜跑到這里來了。」
「只要誘餌的分量足夠,還怕他不上鉤嗎?」易明爵道,頭也不回,「回頭我會負責把他約出來,讓他盡量少帶護衛,由你的人動手,只要做的干淨點,到時候就算是官府追查下來,也不過是無頭公案一樁。」
宋灝似笑非笑的抿抿唇,不置可否。
易明爵還是不肯回頭看他,但心里卻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樣,輕蔑的冷笑一聲繼續道,「今天他會在這里,不就是懷疑上了八方嗎?你覺得八方主人這個身份不夠分量?」
「可能還差一點!」宋灝想了想,以指甲輕踫了下白瓷的杯沿,發出點點清脆的回音,「八方的主人夠神秘,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這是真的。可惠王卻是個心機十分深沉的人,雖然說他現在已經把目光移到了八方這里,卻也正是因為懷疑,才會更加謹慎,如果說是八方主人邀約,他或許會去赴會,但必定重兵護衛,絕對不會孤身前往。」
說起對宋澤這人的了解,作為他親兄弟的宋灝知道的自然會多一些。
易明爵眉頭皺了皺,隨即冷然一笑,「那如果加上他現在想找的東西呢?如果我說他要找的東西就在我手里,他是不是就會肯于冒險一次了?」
宋灝手下撫模杯子的動作微微一滯,以前他就只覺得易明樂那丫頭心機深沉的厲害,卻不曾想,眼前又來一心明如鏡的。
易明爵回轉身來,徑自走到桌前,兩手往桌上一撐,唇邊帶了絲冷笑靜靜的凝視宋灝的面孔,「當初我祖父和父親雙雙戰死之後,虎威大營就被交予蕭澄暫管,他親自把我祖父和父親的尸首押送回京,但先帝御賜的虎威大營的調度令牌卻從此不翼而飛。因為久尋不見,當時很多人猜測可能是在戰亂中被毀掉了,事到如今整整十三年了,雖然連陛下可能都忘了,但總有些人是惦記著的。而且,你既然肯幫阿朵對蕭澄下手,就說明你是受了她的恩惠了,她不會平白無故在蕭慶元那種人身上浪費時間,所以惠王要找的那樣東西,現在應該就握在殿下您的手中吧。」
這少年的分析雖然簡練,但無可否認,句句正中點子上,足見他對易明樂的了解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已經深入到每一個動作乃至于眼神的地步。
這,真的是一對很有趣的姐弟。
宋灝心里震了震,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易明爵以為他是在權衡利弊,卻不想等了半天,卻听他似是嘆息的一聲淺笑,「看來你是真的很了解她啊!」
易明爵一怔,隨即恢復平靜,一撩袍角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也拿了一個杯子出來在桌子上滾來滾去的打發時間,「我剛剛的提議你覺得怎麼樣?這件事我不想拖了,如果你同意的話,咱們就速戰速決,盡快定一個方案出來。」
宋灝垂眸不語,想了想才又不痛不癢的再次開口說道,「其實你和她的目的不一樣,她要殺人,你也要殺人,但你殺人,似乎更大的目的是為了讓我今早從令姊的身邊消失掉。」
「是!」易明爵答的肯定,「那天陛下壽宴上的事,惠王明顯就是打算針對你的,他與你也算是死敵,這是我幫你除掉他的唯一條件,不許你再接近阿朵!」
「為什麼?」宋灝唇角勾了勾,卻是不答反問,「當年易世子的事本王倒是略知一二,你們的仇人可不簡單,要除掉,借本王的手或者會更容易些。」
「看來你在她身上的確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可是你還不了解她。」易明爵冷笑,目光之中的敵意突然沉澱的更深厚了一些,「想來今天我不把事情說明白了,你也是不會死心的,那我就不妨實話告訴你吧。你知道我大哥的事,可是這些年在她身上背負的卻不止我大哥一個。我大哥出事的前一天,她失蹤了一整夜,第二天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就發現她滿臉是血被人扔在亂草叢里。太醫說她能活下來就是個奇跡,看是在那之後的五年,她做了別人眼中的傻子,不懂得悲喜歡樂,不懂得人情冷暖。直到三年前,我姐姐死的時候她卻又突然毫無征兆的醒了過來,醒過來之後整個人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像是活著了,卻比以前更加沒有心了。」
侯府的五小姐易明瀾?
「五小姐的死——」宋灝微微抽了口氣,突然想到三年前他和柳揚回京在城東郊外亂葬崗見到他們姐弟的那一夜。
「是!」易明爵苦笑一聲,眼中隱隱有種水色的光影閃爍,隨即他又重新起身走到窗前背對宋灝負手而立,「我姐姐,還有她僅在襁褓里的兒子。八年前,大哥死後,母親因為大哥的死深受打擊,隨後也跟著大哥去了,那幾年我和阿朵在侯府無依無靠,她就被姐姐帶去了平陽侯府。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雖然她一直不肯告訴我,但是只在那天晚上我偷偷跟著她跑到亂墳崗的時候心里就已經明白了。這些年她所承受的事,不是你這種人能夠想象到的,我知道,她為了向那些人報復不擇手段,不顧一切,現在她和你走近是因為你可以做她對那些人下手的跳板,但我卻不能看她把自己搭進去。她要做的事我會陪她一起做,用我們自己的方式,但是你們這種身份的人——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們這種人?他們這種身份的人?
宋灝心里苦笑一聲,半晌,點頭,「我明白了!你說的事容我考慮考慮,我會盡快給你答復。」
「不送了!」易明爵道,負手立于窗前,背影筆直不動如山。
宋灝什麼也沒有說,轉身帶著柳揚下了樓梯。
「主子!」後面的暗門一經關上,柳揚突然就有些沉不住氣的開了口,「當初武安侯父子的死,是不是要想辦法對易家姐弟隱瞞消息?屬下怎麼覺得這易少爺——」
「他已經知道了!」宋灝垂眸一笑,笑意微涼。
是啊,他已經知道,所以他說「你們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