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常嬤嬤出現之前,景帝就已經把他的意思對彭修明白的說了。
若不是易明真跑來攪局,這會兒只怕早就一錘定音,玉成好事了。
此時他又突然來問彭修的意思,很明顯的,就是礙著姜太後的面子,要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當事人自己來解決。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射過去。
彭修的面色不動如山,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唇角微抿,神色冷淡,誰也看不出明擺的情緒來。
「平陽侯——」易明心按耐不住,搶著開口。
昌 公主年輕美貌,又是皇室公主。
她太清楚彭修的想法了——
當年他既然能為了平步青雲舍棄易明瀾,今日若是再為了一步登天而舍棄易明真,簡直就是順理成章。
更何況,自從易明瀾的事情之後,他從心里已經很不待見易明真其人了。
「明妃,你閉嘴。」易明心驟一開口,孝宗已經斷然喝止。
易明心心里緊張,但看著他陰沉沉的臉色,終于還是沒敢多言。
彭修抬頭面對孝宗,語氣不卑不亢的拱手說道,「微臣謝過皇上的抬愛,一切但憑皇上做主就是!」
彭修的這個回答,簡直就在意料之中。
明樂使勁的垂下眼楮,遮住唇角冰冷的一絲諷笑。
林皇後和昌 公主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與暗中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彭子楚,你忘恩負義!」易明心一怒,厲喝一聲,一個箭步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甩過去。
「明妃!」昌 公主一驚,卻是因為站的遠了兩步,想要過去攔都來不及。
即使君臣有別,彭修不能踫她,但明樂仍舊不覺得彭修會心甘情願當眾來受易明心這一巴掌。
果不然,眼見著易明真這一個耳光就要拍到臉上,千鈞一發之際,彭修突然微不可察的略略一縮肩膀輕巧的避了過去。
他的避的巧妙,若是有些身手的人絕難發現這個小動作。
即使是明樂,看在眼里的也只是易明心因為用力過猛才導致巴掌落下的那一瞬手掌從他腮邊錯了開去,直接狼狽的踉蹌往前撲了好幾步,眼見著就要一頭撞到後面的殿門,卻是站在那里的常嬤嬤一抬手將她扶住。
「娘娘,小心!」
明樂不動,暗里地卻是萬分訝然,以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了常嬤嬤一眼——
她太清楚方才彭修那一個小動作里到底有多少而已的,那分明就是為了整死易明心的。
可是這個身材短小微胖、其貌不揚的常嬤嬤,居然這麼輕描淡寫的就化解了易明心的一場血光之災?
這常嬤嬤,莫不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這里易明心一下撲空,還險些吃了虧,一時竟然因為驚嚇而失神。
那里彭修卻緊跟著已經話鋒一轉,繼續道,「不過臣與內子七載夫妻,是結發的情誼,今日陛下和娘娘看重彭修是微臣的福氣。君臣之道在前,微臣不敢抗旨不尊,卻也萬不能為了一己榮華,而棄內子于不顧!」
言下之意,峰回路轉,卻原來他不拒絕孝宗的提議卻留了這麼個後手。
昌 公主的眼楮刷的一個整個人燒紅,胸口起伏,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蹦出來。
明樂卻比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懷疑彭修這話的可信度——
即使是欲拒還迎的把戲,他對易明真,何時竟也這般情深意重起來?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平陽侯,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林皇後 的抽著氣,不住的在提醒自己冷靜。
易明心的目光左右轉了轉,一時也有點弄不清楚狀況。
「彭修!」昌 公主氣過了之後,一個搶過去,居高臨下指著他的鼻尖怒聲道,「你說什麼?你給我再說一遍!」
「公主殿下,易氏是臣的結發妻子,雖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今日陛下要讓微臣休妻,卻是萬萬不能的!」彭修道,一個字一個字咬的極為清楚。
「你——」昌 公主震了震,眼眶里噌噌的在往外冒火。
這個妹妹,驕縱跋扈慣了,這一輩子還沒有她想要而得不到的。
若說她要嫁彭修本來只是權宜之計,只怕這會兒只為了一個面子一口氣,也是會要死磕到底的。
「彭卿家和昌 留下,皇後,你帶其他人先退出去。」孝宗怕昌 公主失控之下再生事端,急忙對林皇後使了個眼色。
「是,皇上!」林皇後不敢含糊,一招手,先帶著明樂等人退出去去了偏殿。
殿里的閑雜人等一清場,昌 公主已經怒不可遏是再次開口道,「平陽侯,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了,今日這事兒你到底準備如何收場?上午的時候你已經——」
她說著,便是臉色臊紅的難以啟齒,一咬牙,霍的轉身跪在了孝宗面前道,「皇兄,你答應過要為了我做主的。橫豎我也是沒臉見人了,現在既然平陽侯為難,死活不肯休妻,也就只有兩條路了。要麼妹妹我明天就絞了頭發做姑子去,要麼——為保我皇室的榮譽尊榮,就請皇兄做主,把今日之事所有的知情人一並滅口了吧。」
當時在巷子里撞門的四個侍衛已經被處理干淨了,如今加上彭修等三人不提,武安侯府也被彭修拉下水了一票人。
平白無故,要孝宗拿朝廷重臣,一品功勛世家的女眷開刀——
這世上,也唯有昌 公主張口才有這麼大的氣魄。
說話間,她冷冷回頭瞪了彭修一眼,明顯是個魚死網破的架勢。
若是平陽侯府和武安侯府都一起被攪進這件事里,易明真就能逃的掉了?
「昌 ,你一個待字閨中的公主,這說都是什麼混賬話?」孝宗不悅的開口,隨即緩和了語氣對彭修道,「彭愛卿,朕和昌 都沒有逼迫于你的意思,而是今日之事,事關皇室的顏面和公主的清譽。朕也知道你為難,可眼下木已成舟,昌 是朕唯一的皇妹,就當是自私一回,朕也不得不為她的終身打算。現在也唯有你出面才能把整個失態平息下去,但凡有別的辦法,朕也不會做那拆散別人夫妻的惡人不是?而且——據朕所指,彭愛卿你與那易氏雖然成婚七年,之間感情也就是一般般。昌 相較于她,事事總都不會讓你受了委屈的。」
他這一番話說下來,幾乎都有點語重心長的架勢。
「陛下。」彭修苦笑一聲,側目往偏殿的方向看了眼,「臣並沒有說公主不好的意思,只是人言可畏。臣是陛下的臣子,在外代表的也是陛下的臉面,今日得陛下和公主垂青,原是微臣的福氣,可今日若我為了另娶公主而休妻,傳揚出去的話,會有損陛下聖明的!」
也許林皇後不會亂說話,但易明心懷恨,將來一定會鬧的沸沸揚揚。
他彭修為了榮華富貴休妻再娶是一回事,當朝天子仗著人君之威強迫臣子休妻,這便是要將孝宗在朝臣百姓間的名望盡數損毀。
彭修說著,已經轉向昌 公主,言辭懇切道,「今日是微臣護駕不利,讓公主受驚,公主非但不予怪罪,還費心為我等開月兌,微臣感激不盡,只是公主金枝玉葉,又是這般大好的年華,彭修慚愧,不敢受領公主美意。為了皇室名聲,就請陛下降罪于我吧!」
一個響頭叩在地上,彭修牽動唇角愴然一笑。
他的樣貌生的清俊,平日里又不常笑,這樣一笑之下,臉部輪廓就更明朗幾分,看的人怦然心動。
昌 公主心跳的速度突然憑空加快幾拍,渾然不覺間胸中涌動的怒意倒也散下去不少,再轉念一想——
今日之事,易明真也是知情人!
彭修自甘領罪受死,易明真也難逃同樣的下場。
所以彭修這般堅持不肯休妻,倒也未必就是怎麼的看重易明真。
或許真就如他自己所言,是為了他在外的名聲和孝宗在朝臣之間的聲威。
心思急轉之下,昌 公主突然就有了注意,抿抿唇,一跺腳跑到孝宗的作為旁邊趴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兩句話。
孝宗听著,眼神一明一滅,先是震驚,後是慍怒,細細一想之後,又有幾分釋然。
「皇兄!」昌 公主抱著他的胳膊撒嬌。
他又再想了想,終于點頭,正色看向彭修道,「彭愛卿,你方才所言句句在情在理,又為朕考慮的周到細致,既然你重情義,堅持不肯休妻也便罷了。也難得昌 看的開,今日朕就給你一份恩典,準你在保留易氏正妻之位的同時,迎娶公主,只許昌 一個平妻之位來了結此事,你意下如何?」
娶平妻?雖然自古以來有跡可循,但近百年來,在大鄴王朝數得上的達官貴人之間卻是無一先例的。
一則好人家女兒三書六禮嫁人,選的都是門當戶對的少年郎,好端端的,誰去與人共享一夫平分秋色?
而身份低些的,進門就直接為妾,也夠不上平妻的位份。
彭修執意不肯廢了易明真,昌 公主會讓步至此,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幾年他留戀脂粉叢中,對女人的心思再是清楚不過。
「如此一來,豈不是委屈公主了?」彭修心里冷笑,臉上卻頗是受寵若驚的模樣,「微臣何德何能——」
「哎,彭愛卿!」孝宗抬手打斷他的話,「你戰功赫赫,屢次出生入死為朕平定海寇,排憂解難,是國之棟梁,既然昌 屬意于你,你也沒有異議,這門婚事,便由朕替你們做主定下來吧!」
孝宗實在不是個足夠大度的人。
彭修拿捏他的脾氣,也知道在他面前不適合得了便宜賣乖,于是也就不再虛以委蛇的推月兌,叩了個頭道,「一切但憑陛下做主就是!」
「好!」頭疼了大半天的事情終于得以圓滿解決,孝宗心里的石頭落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來,對外揚聲說道,「皇後,明妃,你們都進來。」
不多時,林皇後等人就從偏殿移步回來。
見到孝宗笑逐顏開的模樣,幾個人面面相覷,心都懸著,一時實在也揣測不透,他們到底是誰說服了誰。
孝宗正在興頭上,就把賜婚昌 公主給彭修做平妻的意思說了。
林皇後倒是沒想到昌 公主那麼個脾氣會做這樣的妥協,訕笑著道賀,「如此皆大歡喜,恭喜皇上,也恭喜昌 你了!」
而易明心的想法卻與她不同。
雖然說是平妻,可昌 公主在身份上更勝易明真一籌,回頭真讓她進了府,還不是照樣壓在易明真頭上?
而且再加上孫氏和彭修雙方面的關系——
這麼算,這一局,還是她們輸了。
「皇上,眼下公主還小,過年才滿十四歲呢,這親事這就定下來,是不是有些急了?」易明心道,盡量的擺出溫和的姿態來。
「昌 是生辰是在正月里,一年的光景也就是一眨眼,再說了,就算是普通的官宦之家,誰家兒女的婚事不是提前一兩年就定下的?現在定下來也剛剛好。」孝宗不以為然的笑道,「再者,平陽侯馬上又要帶兵出征了,從盛京走一趟東南海域,少則三五個月,多則一年半載,回來操辦婚事正好合適。」
林皇後也急忙附和,「是啊,還是皇上考慮的周到,一年的時間,說快也快,昌 的婚事非同小可,早些定下來,我也好著手為她準備嫁妝了。」
「謝謝皇嫂!」塵埃落定,昌 公主就不再多言,只就垂下眼楮羞赧的不予評說。
易明心恨的牙根癢癢,但這樣的局勢之下,孝宗和林皇後雙方都擺出是昌 公主吃虧的立場,她也不好再說什麼,也是志在心里安慰一聲來日方長。
「那老奴也提前對公主和侯爺說聲恭喜了。」常嬤嬤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屈膝一福道,「皇上,既然這件事已經這麼定下了,奴婢也就不在這里打擾公主休息了,先行告退,去給太後娘娘報喜。」
「好!」孝宗大手一揮,臉上笑容不減,「常嬤嬤你去回稟母後,對幾家女眷的封賞都照她的意思辦了,前朝那邊朕也會酌情處理的。」
「奴婢領旨!」常嬤嬤頷首。
彭修也拱手一禮道,「陛下,微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陛下成全?」
「嗯?」孝宗微微一怔,抬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你說!」
「今日行刺擄劫公主的刺客,臣想請陛下開恩破一次例,交由微臣來審!」彭修道。
昌 公主聞言,神色瞬時一凜,又躁又怒,眼神都帶了幾分慌亂。
她張了張嘴,似是想要說什麼,可是話到嘴邊,終于還是咽下了。
孝宗卻未多想,猶豫著看了彭修兩眼,忖度之下便是點頭應允,「也好,既然你是昌 未來的夫婿,這件事交由你來處理也算合情合理,回頭朕就讓人去京兆府傳旨,讓顧愛卿把人提出來給你。」
「謝陛下成全!」彭修叩首謝恩。
「嗯。如果沒有別的事,今天就到這兒,都散了吧!」孝宗長出一口氣,說著已經率先從座位上站起來。
劉公公眼疾手快的遞了自己的胳膊過去。
孝宗扶著他的手背剛要往外走,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又回頭對昌 公主道,「你身上帶著傷,這段時間好生養著,別再操心了。」
「是,謝謝皇兄掛念。」昌 公主垂眸一笑,屈膝送他。
孝宗、林皇後還有易明心,三個人相繼往外走。
其他人都退到旁邊目送,等到他們出了院子才敢往外走。
眼見著孝宗等人前腳剛剛出門,院子外頭姜太後宮里的翡翠就快步迎了進來,「常嬤嬤!」
「您怎麼來了?可是太後尋我?我這便回去。」常嬤嬤道。
「不是的,嬤嬤莫急。」翡翠嘻嘻一笑,轉而對明樂屈膝一福道,「天色晚了,易家老夫人方才已經出宮去了,太後讓奴婢過來轉告一聲,讓嬤嬤順便從這里直接送九小姐出宮,易府的馬車就在南門外等候。」
老夫人先走了?是真是假?
這翡翠笑的大大方方純真無邪,只從明面上看卻是不見端倪的。
可如果常嬤嬤真如她猜想中的那樣,是個練家子——
自己跟著她單獨出宮,這樣合適嗎?
「既然是這樣,那九小姐,就由奴婢送您吧!」常嬤嬤道。
「太後宮里應當還有很多事要嬤嬤操勞的,我怎麼好麻煩嬤嬤您。」明樂不好意思的牽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轉頭彭修已經到了跟前。
見到這里明樂和常嬤嬤寒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什麼,便是略一頷首走上前來,主動道,「正好我也馬上要出宮,順便帶樂兒一起吧!」
常嬤嬤從容坦蕩的瞧了他一眼,卻是沒有半點不高興的意思,反而十分感激的笑著道謝,「這樣也好,那就麻煩侯爺了。」
「嬤嬤客氣了。」彭修象征性的扯了下唇角,繼而深吸一口氣,對明樂道,「走吧!」
「好!」明樂點頭,跟常嬤嬤兩人道了別就跟著他往外走。
出了昌 公主寢宮的大門,明樂一咬嘴唇,終于玩味的開口笑了笑,「侯爺大喜,明樂就在這里提前與你說聲恭喜吧!」
半真半假的語氣,說不上誠懇,听來倒也不像是幸災樂禍的模樣。
彭修的腳步頓了一頓。
誠然不過一句別有居心的試探,明樂倒沒打算他會接茬。
卻不想,下一刻彭修卻突然止步。
明樂埋頭在往前走,一個防備不及,險些撞到他背上,急忙一步往後退開。
彭修脊背筆直的站在那里,一個背影,看上去冷硬挺拔,卻分辨不出臉上表情。
對于他,明樂倒是沒多少機會,心里好奇就徑直往前走過去,繞到他跟前站定,「侯爺怎麼了?是我說錯話了嗎?」
「你沒錯,是我有話要跟你說。」彭修看著她的眼楮,目光沉郁而森涼,隱隱之中又確乎是帶了一點的無奈。
「今天這整件事,不知道多少?」他的問的直白,甚至于是毫無征兆的。
明樂心頭微微一顫,在那一瞬間她幾乎是下意識的以為彭修識破了她的底牌了,但轉念一想——
八方,從頭到尾她只去過兩次,全都保證萬無一失。
只要八方不暴露,彭修就算自認為知道的再多,也不肯能觸到她真的底。
「什麼知道多少?只是祖母擔心四姐姐,所以叫我陪她一起進宮來的而已。」明樂眨眨眼,唏噓著微微一笑,「不過好在是有驚無險,事情這麼解決了,祖母這一趟就不算是白跑。」
「樂兒,別在我面前說謊!」彭修斷然搖頭,篤定說道,「你不會希望她好,那時候你看著阿瀾死,所以你恨她們,而你有多恨她們,對我,只會更甚!」
和彭修之間光明正大的攤牌,來的完全讓人始料未及。
也許是之前彭修對她屢次的示好模糊了視線,讓她未能及時分辨出這個男人心里的真實想法。
原來在她戒備迷茫的同時,這個男人卻在暗處把她的那點小心思盡收眼底。
明樂眉心不易察覺的微微一蹙,往後退了半步。
彭修看著她這個下意識的舉動,不禁啞然失笑。
笑過之後,他卻也再未向前逼近,反而眸色深沉的看著她道,「是我辜負了你姐姐,你有多恨都是理所應當。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句話,量力而為,不要隨便輕信任何人,有些人,不是你能玩的轉的。」
話中有話!他是指誰?
明樂的目光微微一動,看著他,小心翼翼的開口,「侯爺的意思——明樂不懂!」
這個丫頭,將他視為死敵!
這個立場之下,他倒也不指望她會對他坦白。
「蕭澄的死,其中真相一直都在迷離中沒有浮出水面。」彭修道,語氣荒涼而帶著感嘆,「陛下忘了這事兒,不再繼續追究下去,這是你的運氣。還有昨天,你原本是要去見什麼人,才會那麼巧出現在我府上附近?今天昌 公主出事的時候,你在巷子里那輛馬車上見到的是什麼人?」
一連串的質問排下來,彭修眼底凝聚的顏色也越發的濃厚深沉起來。
由蕭以薇誣賴易明菲的瘋話聯想到自己不足為奇,不信昨天自己在他府邸附近出現是偶然也在情理之中,可是——
他究竟在哪里安排了眼線,竟然連宋灝和柳揚的耳目也遮蔽過去,發現自己暗中的小動作了?
不過從彭修的這些話里頭分析,他該是不知道,昨天馬車里那人是宋灝的。
這樣想著,明樂的心神又有些微微的安定。
緊跟著她面色一沉,怒然揚頭斥道,「你叫人跟蹤我?」
彭修抿抿唇,垂眸不語,算是默認。
明樂腳下驚的一個踉蹌,看他的眼神越發的充滿防備和敵意,「你都發現了什麼?還有,你想怎麼樣?」
「有些話,我不問是知道你也不想說。」彭修再次開口,走上前來,屈指一彈就要去挑她額前稀疏的劉海。
明樂警覺的偏頭一讓。
彭修一指彈空,手指僵在空氣里怔了怔。
隨即像是突然察覺,彼此之間這樣的立場,他做這樣的舉動並不合適,于是自嘲似的一笑,就勢把手垂了下去。
「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我暫時不想動你,別玩火。」說話間,彭修的眼風一飄,冷厲之中瞬間帶了幾分若隱若現的殺機。
說完,當先一撩袍角,繼續往前走去。
明樂看著他的背影,冷冷的一笑。
「彭子楚!」她不去追他,站在原地聲音清冷而冷漠的看著他的背影。
彭修止步,似是猶豫了一下,然後才慢慢的回頭看過來。
兩個人之間隔四五步的距離,不算太遠,剛剛好可以把彼此的神情顏色盡數收于眼底。
明樂聳聳肩,唇角一揚露出一個巨大幅度的明朗笑容,「你的警告我收到了,可是遲早有一天,我會先動你!」
以往在各種宴會的場合上見到,彭修沒少見她這樣笑容明媚的模樣。
但是在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情緒渲染之下還能笑的這樣驚心動魄的——
彭修看著眼前花枝招展的少女,突然覺得陌生,驚艷的感覺一縱而逝之後,意識里存留更多的卻是心驚的戒備。
對于一個孤弱無依的少女?他竟然會生出這麼一種可怕的情緒來?
「為你姐姐報仇?」嘴角刻意掛上的一點笑容消失殆盡,他目光冰冷的看著對面那桀驁冷漠的少女。
「你是不是也跟易明真一樣,想說她是咎由自取?」明樂鄙夷的冷笑一聲,走上前去,在他面前抬頭直視他的眼楮,說著也不等他回答就兀自說道,「其實我也覺得她是咎由自取,她會有那樣的下場全怪她自己有眼無珠看錯了你,可是浩心呢?他這一筆,我卻是不能不與你們討個明白的!」
听她提及浩心,彭修的身子突然不易察覺的微微一震。
但是為了不讓情緒外露,他竭力的維持之下,只能把手指一根一根的收緊,交疊于掌心里死死掐進去。
「所以呢?」彭修冷冷的開口反問,「今天沒能扳倒易明真,你覺得遺憾了?」
「不!」明樂一挺脖子,答的肯定,說著話鋒一轉,看著他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我更好奇,你刻意留她在你們侯府意欲何為。今非昔比,她現在已經幫不了你什麼了,以你平陽侯的為人,你怎麼會在得了昌 公主這樣更大一塊墊腳石之後還留著她?恕我直言,以你彭子楚的為人,我不信!」
依照彭修的脾氣,為了息事寧人,他不是不能直接殺了在場的所有人滅口的。
即使顧大人官拜三品是堂堂朝廷大員,也不例外,橫豎有那刺客在場,最後隨便把憶罪名一栽,皆大歡喜。
今日之事,他也的確是措手不及,因為除了顧大人,兩側巷子口更聚集了百余名京兆府的衙役直勾勾的看著,讓他無從下手罷了。
這會兒騎虎難下,竟然被這事兒給訛上了。
昌 公主駙馬的頭餃擺在面前,他使的卻是一招欲拒還迎,逼著昌 公主和孝宗雙雙就範?
而他會這麼做,肯定不會是我為了享齊人之福。
唯一的解釋就是,易明真于他還有別的利用價值。
「樂兒,激將法在我面前,沒有用的。」彭修並不否認,卻也避而不提,只是神情突然收冷,一線寒芒閃爍過後,才一字一頓的說道,「將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
「隨便你!」明樂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聳聳肩,忽而眉目一亮,笑容中就多了幾分諷刺之意的瞧著他身後一處穿插入花圃深處的幽遠小徑,「看來我是沒這個福氣讓侯爺你親自送我出宮了,我先行一步,侯爺只求多福。」
她這麼一副表情擺出來,彭修幾乎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小徑上來的是什麼人。
明樂言罷,直接撇了他,目不斜視的想要繞開他獨自前行。
可是就在兩個人錯肩而過的瞬間,彭修卻是猝不及防,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明樂一怒,猛地抬頭看向他。
彭修的目光卻落在遠處沒有收回來。
「我搏的是前程,她們搏的是富貴,所有人都各憑本事往上爬。你要為你姐姐討要公道,我等著你,可是你要記住,或者你能比我們每一個人都強,一個個的將我們擊倒,或者,弱肉強食,就這樣終了罷了。沒有人,可以擋我的路!」這幾句話,彭修說的極慢,語氣平淡而無一絲的起伏波動。
弱肉強食?!
就是為了做那人上之人,吃人的強者,所以他就理直氣壯的算計了曾經山盟海誓的女人,毫無愧疚之心的溺斃親生骨肉。
這個男人,得是有多絕情,又有多冷血。
而如今,他在她面前這般坦然的說出這番話來,是得有多厚的一張臉皮才能維持出這樣鎮定的表情。
彭修淡漠的說完,不等明樂掙扎就又兀自松了手。
「明樂受教!」明樂斜睨他一眼,繼續舉步朝前走去。
以前她只當易明峰會是她強大的對手,今天之後卻要開始完全改觀——
彭修的段數,竟然全在易明峰之上。
當然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她想要這些人的命其實是有最直接的方法,只要她一聲令下,長安和影衛就會不遺余力去為她做。
但所謂的報復,哪里只是以命抵命那麼簡單?
她要的不僅僅是他們的命,還要以牙還牙,從他們手里把她曾經失去的全部奪回來,讓他們一個個失去所有,在絕望中懺悔自己曾經做所的一切。
易明真麼?今天算你命大,既然彭子楚死活要留你在身邊,我倒要看看,你在他身邊還能過什麼安生日子!
這邊明樂走的決絕,步子飛快頭也不回。
那邊的小徑上,昌 公主雖然走的略慢,但不多時也已經到了近前。
「見過公主!」彭修暗暗提了口氣,拱手一禮。
他很少笑,即便是如今和昌 公主之間已經有了孝宗承諾的婚姻,也仍然保持那種淡漠而平和的姿態。
「侯爺不必拘禮。」昌 公主垂眸一笑,有些羞澀的避開和他視線的正面交接,緊跟著眼風一飄對扶她過來的張嬤嬤道,「嬤嬤,你先去旁邊看著,別讓人走近,本宮和侯爺有兩句話說。」
「是。公主!」張嬤嬤應聲退開,到不遠處的岔路口站定了,只留一個背影。
「公主有傷在身,不在宮中休養?有什麼話讓人傳個口信過來就是。」彭修主動開口說道。
「這件事——」昌 公主咬著嘴唇,欲言又止的頓了一頓,然後才是一咬牙道,「這件事旁人辦不了,你不是要去刑部提審那兩個刺客嗎?我跟你一起去!」
那刺客,看光了她的身子,還對她動了私刑。
這份恥辱和仇恨,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善罷甘休的。
本來她是想回頭私底下跟孝宗求一份恩典,把這個兩個人要過來,親自審完了滅口。
只是不曾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彭修會突然橫插一杠子,搶先一步把人要了去。
于是不得已,即使傷痛在身,她也只能暫時忍了,顛顛兒的跟著跑過來。
這件事,讓誰去辦她都不放心,必須由她自己親自動手!
「嗯?」彭修一愣,倒是有點始料未及,微微怔愣片刻道,「京兆府的牢獄是最污穢不堪的地方,公主金枝玉葉,還是不要去了吧!」
「不行!」昌 公主眉毛一挑,立刻就帶記三分怒意,「這兩個刺客,我一定要親自審問,然後拆筋扒皮,否則——你讓我如何能夠咽下這口氣?」
倒不是她有多霸道,而是但凡哪個女人也受不得這樣的侮辱。
「可是,這不合規矩!」彭修想著那刺客招認的在他府里出沒的真實意圖,權衡之下,還是不肯松口。
那刺客會招出劉媽媽近而扯出易明真來他倒是不甚關心,只是這兩個人身上疑點太多,他留著還有大用處,是萬舍不得交給昌 公主泄憤用的。
兩個人各懷鬼胎,彭修心里想著,面上卻是微微牽動唇角露出一個笑容,抬手拍了下昌 公主的肩頭,「公主身上帶著傷,要盡快的調理,否則留了疤痕就不好了,不過是兩個刺客。現在你我視為一體,我總是會做到讓你滿意的,先回去歇著吧。」
這一分笑容,較之方才在殿中意味不明的那一抹,而更添了幾分朗朗如玉的感覺。
不過說也奇怪,彭修此人,雖然脂粉堆里游戲的時間不短,神情舉止間卻從無那種輕佻虛浮的浪蕩氣,反而一直遵循著他本身的氣質,幾分冷淡幾分疏離,偶爾一個笑容一點言語,便如三九寒天一縷陽光普照,勾的人心一顫,反而比那些刻意曖昧做作的舉止更容易讓女子心神向往。
昌 公主到底一個未經人事的少女,被他這一個笑容席卷而來,登時粉面飛紅,遲疑了半刻。
然後再被他手掌不輕不重的往肩上一落,整個人就蕩漾了半邊。
「我現在就過去,明日一早一定讓人給你傳信過來,讓你安心!」彭修又道,心平氣和的再勸。
昌 公主雖然還是不很放心,但是再想堅持,又想想自己這一路走來身上傷口又疼又麻,實在難受的緊。
權衡之下,終于妥協。
「我自然是信你的。」定了主意,她便是揚起臉來露出一個笑容,「那我就先回去了,記得你答應我的話,最遲明天早上,我要知道牢里的消息,永絕後患!」
「嗯!」彭修頷首,「回去吧!」
「好!」昌 公主莞爾,一步三回頭的朝張嬤嬤走去。
彭修一直含笑目送,直至那主僕二人相攜走遠了,眼神突然一黯透出十二分的森然來!
他非得要看看,到底是誰教唆了易明樂那個丫頭在暗地里給他使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