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水煙一身大紅的鳳袍，金絲銀線，針針細密，如同整個未央宮一樣，精致的無可挑剔，那一張不知道如何模樣的面容上覆著一張緋色薄紗，右角下繡著銅錢大小的花樣兒，待細細看過之後方才發下那花紋亦是一只鳳凰，只不過是首尾相連罷了；那一雙眸子熠熠生輝，顧盼流轉之間是斂不住的萬千風情，發間鳳冠翎釵，隨著步履輕輕晃動一身的雍容華貴，當真對得起母儀天下的身份。
「娘娘。」
露兒榮錦齊齊俯身，臉上的忿忿不平猶未消退，凌水煙的目光掠過二人落到九方思君身旁的寸心身上，笑道︰「郡主真是好福氣，能夠有寸心姑娘這麼一個心思通透的丫頭跟在身邊，事事為郡主著想，本宮真是好生羨慕。」
九方思君微微頷首，嘴邊掛著一如往昔的盈盈淺笑，沖著凌水煙福了福身子，「皇後娘娘說笑了，說到心思通透，思君可是早就听說過娘娘身邊榮錦姑娘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過非同凡響，寸心跟在思君身邊時日尚淺，又是個沖動的性子，哪兒能夠同娘娘身邊的人相比，娘娘在這麼夸她，這丫頭還不得忘了天高地厚。」
一聲清淺的笑聲從薄紗之下傳出來，凌水煙彎了眼角，「既然是如此，本宮可就當真不敢再夸寸心姑娘了。」說著話，眸光流轉落到掛在屋中那副九鳳朝凰之上，眼中帶著絲絲疑惑，「適才本宮在門口听到郡主似乎在提及這幅畫，本宮一向是才疏學淺，只知道皇上送的這幅話很是名貴卻不知道它名貴在何處，早些時候就听說郡主才識過人，本宮難得有幸請到郡主，還請郡主能夠為本宮指點一二，莫不要讓本宮被別人笑話了去。」
九方思君斂下眼眸，眼中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她剛剛還覺得那麼沉穩的榮錦突然漏了馬腳或許是個意外，可是現在她才明白，那不是個意外，只不過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不關己則已，關己則亂，如今她當時越來越好奇凌水煙那一張好看的薄紗之下究竟藏著一張什麼樣的容顏，能夠讓她就算是國宴這般重要的時候都不能夠拿下來。
「皇後娘娘真是折煞思君了，思君也不過是道听途說而來的，娘娘才是這幅畫真正的主人，思君豈敢在娘娘面前放肆，再則……娘娘怕是有些過謙了，思君曾經听師父提到過，說是祈闌皇後娘娘除了容顏絕色之外，更是驚世之才，一手七弦琴彈得更是猶如天籟，思君方才的無心之言還需勿要放在心上。」
幾句听似無心的話，卻讓凌水煙心中打了個突，眸光有一瞬間的收緊，轉瞬復又恢復正常，上前一步，帶著護甲的縴縴玉手一伸，拉過九方思君的手，嘆息道︰「郡主的師父乃是北疆的大祭司，是世上不可多得的高人，照理說他的話本宮不該質疑，只不過關于本宮的這些事想來是大祭司誤會了。本宮之所以帶著這讓人誤會的面紗，並未容顏多絕色，而是……而是……」
「娘娘……」榮錦欲言又止，話中帶了絲絲緊張，凌水煙眼中的傷感未減反增，示意她退去一旁，而後繼續同九方思君道︰「本宮不瞞郡主說，本宮今生最大的福分就是能夠認識皇上，能夠嫁給皇上……只可惜，也正因為他是皇上……所以本宮不得不和後宮中無數個女人一同分享他，若不是因為皇上的心還在本宮身上，本宮怕是早就撐不下去了……」
福分？
九方思君心里劃過一絲冷意，她的福分卻是她的噩夢，她的龍鳳呈祥是以她一族人的熱血繪制……這些……她險些就要忘記了，而現在……她是在提醒她嗎？
見九方思君低下了頭，凌水煙眼底快速的閃過一縷光彩，言語之間越發的楚楚可憐，「郡主，想來你也听榮錦那丫頭說過了，本宮之所以想要請你來，是因為郡主跟本宮的一位故人長得極為相像，昨日大殿之上，看見你踏入殿中的那一瞬，本宮還以為是她回來了，這麼多年，本宮還是第一次那般的失態。」
快十年了吧！自從當年的那件事之後她就沒有在表露過自己的情緒，可是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和自己恨不得千刀萬剮的人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她失態了，她凌水煙這一輩子都注定活在那個女人的陰影之下，她活著的時候是，如今她死了只不過是一個和她長相的人都能夠讓她如此的不安，讓她怎能不恨！她和她這一輩子早就注定了有她便沒有她，而她……絕不會容許自己成為敗下去的那一個！
「思君……」九方思君看著凌水煙，嘴角的弧度擴大了些，「真的……很像她嗎？」真是奇怪，她怎麼不記得自己從前還有一個如此要好的‘故友’，竟然過了這麼多年已然對她‘念念不忘’！
凌水煙抬起頭，如水般溫柔的眸子細細打量著九方思君的面容，從眉眼到唇角，沒有分毫錯過，「像！」一個字她說的無比肯定。「除卻額上的胎記，你和她簡直……一模一樣……」
九方思君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抬手輕輕撫了撫自己的額頭，「胎記？……皇後娘娘，思君有些不解……思君究竟是像什麼人，為何會有這般多的人對思君的出現這般的驚訝……昨日，思君若是沒有看錯，就連皇帝陛下在看到思君的容貌之時眼底似乎都有些異樣……」
凌水煙心上像是被什麼生生的劃下了一刀，眼里卻還是一副淡然寧和之態，「呵呵……雖然皇上不容許提及這件事，但是既然郡主有此疑惑，又是本宮將郡主請來宮中，本宮告訴郡主也無妨，其實與郡主相像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被廢的前皇後——鳳、凰！」
鳳凰于飛，其羽。
莫名的，九方思君再次听到‘鳳凰’二字耳邊竟然想起了如此八字，嘴角不禁莞爾，「皇後娘娘，你剛剛不是說，想要知道思君為何提及九鳳朝凰圖嗎？思君願意據實以告，若是說錯了什麼話，還望皇後娘娘……見諒！」
若是她沒有記錯，很多年前，她的太子表哥離世之時，她和風絕塵擦肩而過那一瞬間，他唇邊溢出的便是這八個字，有些時候人很是奇怪，這麼多年她都不曾想起來，今日卻如此出現在她的耳邊……她……似乎好些日子不曾見到他了，不知他可是還在為上次之事生氣……
凌水煙有一剎那的錯愕，她以為當九方思君听到自己說出的名字之時，至少會有些許的反應，可是她卻萬萬沒有想到會是如此的答案，這讓她方才還有些把握的事情，在這一刻又變得有些模糊了。
「郡主肯開口賜教本宮已經是心滿意足了，怎麼會怪罪郡主呢，郡主還是莫要在推辭了。」
「好！」九方思君應了一聲目光落在那副九鳳朝凰圖上，所有人都以為她會開口的時候，她卻突然扭過頭喚，眉目染笑︰「寸心，你來告訴皇後娘娘，這幅九鳳朝凰有何不對。」
此言一出，四周皆是一片抽氣之聲，露兒和榮錦互視一眼，眼中皆是一片惱怒之色，還是露兒沉不住氣，不由分說的一步跨上前，「璇璣郡主你這是何意？我家皇後娘娘分明就是問的你，你竟然讓一個小丫頭來回答，我祈闌祈闌威嚴豈容得了你如此糟踐！還望郡主勿欺人太甚！」
九方思君也不惱，徑自將目光投落在凌水煙身上，「皇後娘娘也是這般以為嗎？」
凌水煙連呼吸都有些顫抖，她一向是自傲，無論是從前清風樓的那個第一花魁還是如今祈闌母儀天下的女主子都不曾有人敢如此在她面前羞辱她，九方思君是第一個，偏偏這個開了先例的人她如今還不能得罪！
「本宮跟郡主說話哪有你這個奴才說話的份兒，還不快些退下！」
「娘娘！」露兒有些著急，凌水煙目光凜冽如刀，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本宮的話也听不進去了？還不滾開！」
榮錦見情勢不對忙拉下泫然欲泣的露兒，垂首站在一旁靜靜的候著她下一步的動作，不得不說，榮錦能夠跟在凌水煙身邊這麼多年而不曾惹惱過她確實是有她的道理，至少……她明白主子決定的事情，無論對錯，做下人的只能有照辦而無多嘴的份兒。
九方思君一向就算不上一個見好就收的人，尤其是在面對自己很不喜歡的人之時——「皇後娘娘，其實思君之所以讓寸心來告訴皇後娘娘並非露兒姑娘所想，寸心雖然名為丫頭，但是論起學識尤其是畫作之上，師父對她的栽培遠遠大于思君，是以，對畫作的了解……寸心知道的，遠遠多于思君……是思君之前沒有解釋清楚，讓露兒姑娘誤會了，還望皇後娘娘莫要同露兒姑娘計較。」
第一次，凌水煙切身體會了什麼叫做‘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如果不是她意外听到寸心口中那句‘攝政郡主’，也不會想要借著九鳳朝凰來探听些音訊，如今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她能夠告訴她答案，還說了不會怪罪她，害的自己就這麼明明白白的被戲耍了過去還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略微的平息了些自己的心緒，她大度的笑笑，「本宮怎麼會生氣呢，難為郡主這般大方能夠讓寸心姑娘來為本宮解惑，本宮高興還來不及呢！」
「如此……思君便是代寸心謝過皇後娘娘了。」九方思君微微的福福身子，吩咐道︰「寸心，把你知道的都告訴皇後娘娘，萬不能辜負了皇後娘娘對你的厚愛。」
「是。」寸心頷頷首，上前走到凌水煙身邊先是朝著她鞠了一躬，而後方才抬起頭看著那副華麗的九鳳朝凰，細細的打量了許久，才了然的笑了笑，「皇後娘娘，這幅畫，乃是……贗品！」
凌水煙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答案自然也就沒有屏退身邊的人，此時寸心的聲音雖然不大，卻足以讓寂靜的殿中每一個人听得清清楚楚，幾乎是所有的人，在听到最後兩個字只是身子都忍不住顫抖了一下，就算是凌水煙眼眸里都閃過一絲難以寧人察覺的殺機。
「寸心，你可知道有些話當說，有些話不當說，如今你當著未央宮中這麼多人的面兒說出這樣的話，若是你拿不出證據，可怨不得本郡主救不了你。」
屋中暫時的沉寂被九方思君打破，只可惜那副閑淡的語氣和慵懶理袖的動作讓人無端的看了難受卻又挑不出半分錯來，足可以讓人吞下一肚子的火氣。
「寸心不敢。」略一俯身，寸心清亮的眸子直直對上凌水煙，「皇後娘娘，既然您想要知道我家小姐看出了什麼，如今寸心告訴你便是。」
「這幅九鳳朝凰圖，乃是前朝太子慕雲歌親手繪制，原本是打算送給自己心上人，卻不想反遭心上人背叛以至于丟了家國，雖然後來史書中將前朝覆滅的原因歸咎在雲歌太子身上，但是卻沒有人能夠否認雲歌太子在書畫上的造詣，《九鳳朝凰》更是他所有書畫的代表之作，精致的畫風讓它成為歷代書畫名家夢寐以求的東西，只不過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九鳳朝凰，原本是取義于九九歸一，這也是世人所知道的原因，但是不為人知的是，當年雲歌太子一心戀著那位姑娘，九鳳朝凰更是他想要送給那位姑娘的成親信物，是以，他對這幅畫真正的要求並非九九歸一，而是……十全十美！」
寸心侃侃而談，凌水煙面上不動神色，心底卻猶如百爪抓心，她似乎已經可以看見其他女人大搖大擺的從她面前走過，對她極盡諷刺……
「原來是如此！」凌水煙壓下心底的火氣，眼眸里一片平靜，「寸心姑娘，若是真如若說，為何別人不知道？這幅畫乃是皇上所送，更是經過多位大臣一並鑒別確認過的，為何還是出了差錯還望姑娘指教。」
寸心也未做推辭，指尖繞著胸前的發絲，步履款款，「大祭司在教寸心畫作之時曾經提及過，蛇神殿曾經有人見到過真正的九鳳朝凰圖，經過數載的精心研究方才知道，這十全十美的真正含義，原來，所謂的九鳳朝凰，實際上並非九鳳而是……十鳳，除了世人能夠清晰看清的九鳳，其中還有一鳳還是這九鳳身影重疊而成，所以……九鳳朝凰還有不為人知的名字——隱鳳圖。」
寸心的話落下，未央宮中靜的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夠氣息的听見，宮人的閉屏著呼吸，生怕自己發出半點響動打破著詭異的氣氛。
九方思君那張傾城絕色的臉上從頭至尾都沒有多大的變化，無論是嘴角清淺的笑意還是眼底沉靜的從容，一莞爾一回眸，落在凌水煙的眼中都猶如一把尖刀狠狠的劃在她的心上。
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氣力，凌水煙才壓下心中那團翻涌的火浪，微微嘆息一聲，眼中染上一絲愁思︰「原來是如此，本宮如此寶貝的東西，沒想到……」睫羽輕顫，她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看想四周宮人之時眼中多了一抹狠戾，「錦兒，露兒，今日寸心姑娘知道的可只有咱們未央宮中的，若是往後本宮听到了什麼不該听到的話，你們應該是知道本宮的脾氣的。」
話音一落，只听見一聲齊齊的噗通，四周的宮人盡數跪下，榮錦露兒二人亦是俯下了身子，「奴婢謹遵娘娘懿旨。」
「嗯。」凌水煙一拂衣袖，「都退下吧，本宮跟郡主有些體己話要說。」
「是。」
看著魚貫而出的眾人，九方思君也不是傻子，側目看了眼寸心，道，「去外邊等著就是了。」
「可是小姐……」寸心有些不放心出口的話卻被九方思君冷眼打斷，她抿了抿唇不敢再多言什麼，使了個退禮擰著寬大的裙擺便踏出了承歡殿。
諾大的承歡殿只余下兩人，凌水煙也不生疏，自發的牽著九方思君朝著內殿中走去，「郡主為何不問問本宮為何這般做？」
九方思君唇角微彎，低語道︰「娘娘之所以如此恐嚇宮中之人無非是不希望有人嚼舌根罷了，一是因為娘娘你掌管六宮，不能讓些許閑言碎語讓有心之人有機可乘，二來……二來便是，娘娘心懷慈悲性情良善，不願意此事讓皇上知道，以免皇上遷怒眾人，皇後娘娘如此胸懷，思君自嘆不如啊。」
「難怪女皇能夠放心的讓郡主來攝政，只不過三言兩語本宮所謂的掩飾便被郡主揭開，有郡主如此良臣，女皇有福了。」
內殿延續了承歡殿的風格，奢華，精致；九方思君任由凌水煙牽著自己的手踏進去，精致的紫檀桌椅上擺著翡翠茶具，一縷茶香隨著空氣慢慢的彌散開來。
九方思君喜歡喝茶，是以凌水煙便親自備下了茶水，只是沒想到，踏入屋中真正茶香並未引起，反而是琴台之上那有些陳舊的七弦琴。
凌水煙順著九方思君的目光看去，眸光一柔，調轉腳步朝著琴台走去，「皇上知道本宮喜歡彈琴，這把琴便是他送給本宮的求親之物，听說耗費了不少心力。」
九方思君收回自己的手走到琴台之前，食指劃過琴弦，輕靈之音便傳入耳中，她似乎又看到很多年前，一個傻愣愣的丫頭趴在窗欞上看著院中的桃花樹下那一聲大紅紗衣的女子，幾近張揚的彈著置于膝上的琴，十指翻飛，那專注的模樣美的令人窒息……
錚——
挑動最後一個琴弦，九方思君猛地回過頭，笑顏如花的看著凌水煙，道︰「這琴可否借思君一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