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安這兩日都很平靜。麻伯來為他的傷上了藥,又開了三劑內服的藥,鄭重叮嚀他,這傷口反復裂開,會留下後患的,這次一定要好好養。
寶豐只覺他靜得可怕,有非同尋常的冷沉,十分擔心。連三叔也來探過他一次,但沒什麼話說,嘆口氣就走了,回去後痛心地和連三嬸說,「你看吧,我就曉得那姑娘要禍害他。」
花穗有時也和寶豐一起過來,幫著熬熬藥,又或是烙烙餅。第三日早上,趙敢和阿羅竟然也來了。
霍安在這一刻猛然察覺,蘇換給他生活帶來的改變,幾乎已不可逆轉。她把他冷冷清清的生活,變得熱熱鬧鬧,然後又猛一抽身,永遠消失了。
趙敢的面色顯得很凝重,「這事我听說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徐承毓和馬二元不一樣。他爹是廷尉,他舅在京里為官。我還听說,徐家和蘇家的確有婚聘在先。」
趙敢只將話說了半截,但霍安是明白人,他知道,趙敢想說,霍安,無論從哪個層面,蘇換她都不可能回來了。
阿羅暗自嘆氣,原來,霍小四鬧的妖蛾子這麼大。
趙敢默然片刻,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放到霍安面前,「兄弟,大哥也委實幫不上什麼忙。我有個結拜兄弟,在北邊越州販馬,你看,要不……」
他咳了一聲,「你這一身好本事,不愁找不到飯吃,也不愁找不到好姑娘,自然,小四她是個好姑娘……」
他說著說著,竟不知該怎麼說下去,沮喪地嘆口氣。任誰被搶了心上人後,還得背井離鄉,都實在是一件憋屈憤懣至極的事。
阿羅忽然道,「霍安,我覺得大哥說得有理,听說那徐承毓在東陽是出名的難搞,徐家不僅僅是有錢。方才我們來時,總覺得村東口有些非同尋常的人在晃悠,我和大哥怕打眼,繞的小路來,你得當心。」
霍安十分靜默。寶豐第二日就來與他說過,村東口似乎有人盯梢,叮囑他千萬小心,那徐承毓看樣子咽不下這口氣。
趙敢又嘆口氣,「霍安,男兒志在四方,慢慢就好了。」
一直沉默如石雕的霍安,終于動了動,他收下那封信,點點頭,在木牌上寫︰「謝謝,我明白。」
午飯後,霍安去探了探冬河。走在村子里,村民們見他,再不像從前一樣點頭致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疑害怕,那日他眼也不眨便斷人手腳的煞氣模樣,深深刻在了村民腦海中。
霍安也不在意,進了冬河家,遞了兩張獸皮給馬柔柔,然後坐在冬河床前,慢慢寫︰「冬河,謝謝你。」
冬河沒什麼大礙,就是有些咳。他躺在床上咳了兩聲,愧然道,「謝我做什麼,我又幫不上忙。」
霍安面目溫和地看著他。哪里需要幫上什麼忙,有時候,只是心意,已足夠溫暖。
冬河說,「我听寶豐說,小四的大哥蘇玨,趙敢和阿羅都來探過你,听說,他們都勸你離開。」
霍安點點頭。
冬河說,「那你怎麼想?」
霍安寫︰「冬河你怎麼想?」
冬河想了一想,「換成我,如果那姑娘自己想好了便罷,各自安好。如果那姑娘想跟著我,我便是拼了命也要帶她走,天下那麼大。」
霍安竟然笑了一笑,不置可否,便要起身告辭。
冬河也笑了一笑,「我沒寶豐聰明,也沒他冷靜,可我曉得,小四真是喜歡你得不得了。」
霍安沒回頭,徑直出了冬河家。
然後他又去探了連三叔和寶豐,最後還去看了看春嬸子一家,表達了自己的謝意。
走出春嬸子家時,花穗跑出來低聲喊,「霍安。」
他轉過身,花穗說,「實在太傷心,就離開吧。」
霍安笑了笑,撿了樹枝在地上寫︰「你是個好姑娘。蘇換說,你是她的好姐妹。」
然後,他起身走了。
花穗久久看地上那行字,淚眼模糊。
回到家,霍安將小院認真掃了一遍,收拾了母親的牌位和幾身換洗衣物,裝了幾張烙餅,簡單打個包袱,牽了槐樹下的馬,帶著達達和小二,出了門。
鎖門前,他看了一眼空空蕩蕩的小院。那個歡快跳月兌的姑娘,最喜歡在槐樹下洗頭發,在院子里曬太陽,在屋檐下逗狗玩。
其實最打動他的,是花穗那句話。
實在太傷心,就離開吧。
母親說,天高地闊,人總是要活下去的。
戌時整,蘇家雞飛狗跳的四小姐,又雞飛狗跳了。
一家人吃著吃著晚飯,蘇四小姐猛然吐了一口黑紅黑紅的血,她看著被血染黑的米飯,疑惑地說,「咦,這是什麼?」
蘇家大夫人二夫人全跳了起來,蘇二小姐蘇湄和蘇三小姐蘇苾糾結地看她一眼,哦,蘇四小姐終于恢復原生態了,吐血都吐得這麼淡定。是啊,這才是蘇四小姐的風格,哭得撕心裂肺什麼的,不是她的路線。
蘇泊山趕緊讓人找大夫。
他簡直想給蘇換跪了,再過三天你就嫁去徐家了,求求你了,別再鬧妖蛾子了。
蘇玨急忙屁顛顛地親自跑出去找。走到大門外時,他還好心對蹲蘇府門口猜骰子的兩個勁衣男子說,「別玩骰子了,快去通風報信,蘇四小姐她吐血了,問問你家爺要不要來看看。」
說完急匆匆走了,剩下兩個人呆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其中一人扔了骰子,火燒地往徐府跑。
徐承毓正在試自己的新衣,揉揉額角,笑眯眯說,「哦這孩子這麼快就恢復元氣了?嗯,爺喜歡。」
說著帶了人悠悠閑閑去探病。
彼時,蘇換正昏昏沉沉躺在閨房里。
蘇老爺和大夫人見了徐家姑爺,自然是趕緊相迎。穿過回廊時,蘇苾帶著婢女迎面走來,見著徐承毓一行人,微垂眼皮,避身立在一旁。
徐承毓走過去,小聲對身邊的徐守說,「蘇家老爺子真會生,個個女兒都漂亮,還漂亮得不一樣。」
徐守輕咳一聲,「爺,把持。」
徐承毓蕩漾一笑,「哦你想多了。讓爺不能把持的,只有蘇換那朵奇葩。」
這時奇葩燒得迷迷糊糊,一張臉艷若桃李,讓徐承毓看著恨不能馬上辦了她。
但人太多,他得把持。于是招招手,讓自己帶來的大夫過來探脈。
蘇玨請來的大夫帶著一個小藥童,畏畏縮縮站在一旁,直到徐承毓帶來的大夫說,「回徐爺,這姑娘是氣郁心肺,吐了幾口淤血而已,又有些風寒之癥,吃兩劑藥就好,不礙事不礙事。」他才放下心來,還好,和他的診斷相差無幾。
徐承毓于是揮揮手,「那好,都出去開藥。爺要陪陪我的未來夫人。」
蘇泊山咳了一聲,「徐公子,這怕是于禮不合。」
徐承毓笑眯眯道,「岳丈大人,叫我承毓就好。您放心,蘇換我是要明媒正娶的。」
蘇玨說,「徐承毓你不要對我小妹亂來啊。」
徐承毓還是笑眯眯,「放心,要亂來我早亂來了。」
蘇玨想,其實吧,徐承毓和蘇換走的路線,蠻登對的,這二世祖長得也不差,家里還有權有勢,不曉得為什麼小妹看上了那窮啞巴,偏就看不上他。
話又說回來,這二世祖水忒深,要不是那日與霍安動手,認識他這麼久,還不知他居然有身好功夫。
人很快走光了,屋里只剩下坐著的徐承毓,和躺著的蘇換。
徐承毓伸出手指,去摩挲蘇換紅艷艷的嘴唇。蘇換微皺眉,閉著眼扭了扭,抬手去推那只討厭的手。
徐承毓一笑,抓了她的手,俯身下去就啃。
蘇換軟趴趴地推了他兩下,便有氣無力地放棄了,任由他啃。
徐承毓啃舒服了,才心滿意足地抬起身來,見蘇換仍然皺眉昏睡,被啃後的嘴唇紅艷腫脹,直讓他覺得月復下發熱。
好吧,把持,把持,這里是蘇府。
他輕笑一聲,「這麼親都親不醒,蘇換,難不成你還真病了?」
他沉吟一下,「唔,我還以為你演技又高端了。好吧,快點好起來,爺比較喜歡雞飛狗跳的洞房。」
說完,覺得時辰不早了,又伸手模了模那桃花臉,頓了一頓,爪子邪惡地往下滑,往那衣襟微散的胸口去了。
恰在此時,有人推開門,「藥熬好了。」
徐承毓意猶未盡地模額頭,蘇玨,好想擰死你吶。
蘇玨端著碗,倚門涼颼颼看他,「徐承毓,娶過門了隨便模,你這樣算什麼,太了。」
徐承毓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笑顏如花,「大哥,承毓知錯了。時辰不早了,承毓先回去了。」
說完起身,施施然走出去了。
蘇玨伸出身子望了望,直至看到徐承毓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上,他才關上門,輕咳一聲。
躺在床上的蘇換,像一只被烙的蝦, 地彈起來,光腳跳下床就去搶蘇玨手里的藥碗,埋頭就喝。
蘇玨小聲喊,「你其實就一點風寒而已,別喝這麼猛,跟中毒似的。」
蘇換喝一口藥,咕嘟咕嘟漱個口,然後哇的一聲吐了在桌上盆栽里,喘口氣道,「老娘漱口。」
蘇玨憂傷地看著她,「話說你嫁過去,怕是要天天漱口。」
蘇換惡狠狠地擦嘴,「太了。」她氣道,「大哥,你怎麼才進來?」
蘇玨嘆口氣,「小妹,你還不了解男人,不給他點甜頭吃,不足以麻痹他,尤其是徐承毓這種妖怪。」
蘇換只好自認倒霉。
蘇玨努努嘴,「趁大家都以為你在昏死,快換裝,去見你情郎。徐承毓來探過一次,又啃得那麼舒服,今晚定不會來了。」
東陽城北郊有片亂墳崗,每到夜晚就鬼火磷磷,陰森恐怖,因此很少有人敢從這里路過。
霍安將馬栓在一棵老樹下,然後坐在一堆墳旁,默默揪墳邊的荒草。
已是後半夜,四處靜悄悄。
蘇換會不會來?蘇換來了他該說什麼?哦對了,他又不會說話,他是個啞巴,連挽留的話都沒法說。
然而,這一切糾結,在見到蘇換時都煙消雲散。
蘇玨打著一個燈籠,哆哆嗦嗦地在前面走,一邊走一邊抖,「哦哦,我就不該把幽會地點選在亂墳崗,太他媽刺激了,小妹,要是鬧鬼怎麼辦吶?」
他話音剛落,身後掠過一陣陰風,嚇得他魂飛魄散,抬頭一看,卻是他小妹蘇換,正女鬼一樣飛撲向她的啞巴情郎。
「哎哎……」
他徒勞地喊了兩聲。哦,蘇換你走錯路線了,你今晚是來裝絕情冷漠高傲,逼你情郎走的,結果你熱烈饑渴得簡直要吃了他。
霍安听到響動剛站起身來,只覺得陰風撲來,一個軟綿綿暖乎乎的身體便撲進了他懷里。
哦,這是蘇換姑娘慣有的熱烈蕩漾,他很熟悉。
于是,驚喜地抱住。
哪知剛抱住,懷里那人又一把推開他,後退兩步。
蘇玨一腳高一腳低地走過來,將燈籠放在地上,在氣喘吁吁的蘇換耳邊輕聲道,「小妹,把持啊。」
說完,鼓起勇氣躲一邊去了。哦,這里好陰森。
蘇換穿著小藥童的衣服,頭發綁起來,藏在淡青色的小廝帽里,站在那里看霍安,兩眼亮晶晶。
她看一眼霍安,「你傷怎麼樣?」
霍安點點頭,示意還好。
蘇換瞅瞅他斜背的包袱,「你準備走了?」
霍安撿了一根樹枝,蹲下來寫字。
蘇換提了燈籠蹲下來看。
他寫︰「我在桃花村待不下去了,每天都想你。」
蘇換一看這話就 淚了。霍安從沒對她說過這麼肉麻的話。
可是好煩吶好煩吶,她的絕情冷漠高傲路線還沒走,就全面崩潰了。
霍安抬起左手,去抹她臉上的淚,右手繼續寫︰「你這麼難過,我不信你和他洞房了。」
蘇換捧著他的手哭,「霍安你走吧你走吧……」
霍安寫︰「我想帶你走。」
蘇換的哭聲猛然止住,抬頭看看他,又看看地上那行字。
霍安抽過手,把地上泥土抹平,又寫︰「這幾天,大家都來勸我離開。我冷靜了幾天,如果你過著挺好,我就來看你一眼再走,如果你過著不好,我就來帶你走。蘇換,你跟不跟我走?」
蘇換呆了半天,哭兮兮道,「可……可我爹我大哥他們怎麼辦吶……徐承毓會找上他們的……」
她話音剛落,忽然一處墳地後傳來蘇玨的尖叫,「啊有鬼——」
二人趕緊起身過去看。
蘇換提著燈籠,跟在霍安身後繞到那處墳後,也嚇得跳過去靠著霍安。
蘇玨跌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往後縮,指著地上一具破竹席裹著的死尸,接連說,「鬼爬出來了鬼爬出來了……」
霍安皺皺眉。
這不是什麼鬼,這就是一具普通的死尸而已。這里是亂墳崗,不管是什麼原因,有人往這里扔死尸也不是奇怪的事。
那死尸露出兩只慘青的腳,一頭亂蓬蓬的頭發,也辨不出男女。
蘇換抓著霍安的手臂盯了半天,忽然說,「大哥,你還記得你給我看的話本子怨女花嗎?」
蘇玨抖著腳站起來,拼命拍自己的袍子,「給你看了那麼多話本子,哪還記得住名字。說完沒有?說完就快跟哥回去,有人在後門接應,萬一露餡了,那二世祖是要揭房抽瓦的……」
他話音一頓,盯著蘇換扭著霍安的手,忽然不動了,「小妹,你不要跟我說,你打算跟這啞巴私奔。」
蘇換扭著霍安的手不放,咬唇道,「我……我有點這想法。」
霍安一喜,轉頭去看她。
蘇玨嚴肅地提醒她,「蘇換,你已經洞房了。」
蘇換一口否決,「我沒有。我才不跟那妖怪洞房!」
哦哦哦,蘇玨好想死。
蘇換,你設的狗血套,你又翻臉不認賬,你大哥我情何以堪吶。
蘇換輕聲道,「大哥,本來我都想認命算了。可是我好難過啊。我每晚都夢見霍安,我每晚都哭累了才睡得著。你們覺得他又窮又啞,可我覺得他好得不得了。他說,蘇換,不用怕,有我在。大哥,你沒這麼說過,爹沒這麼說過,就連我娘也沒這麼說過。」
她幽幽的聲音回蕩在墳地里,蘇玨呆住了。
蘇換繼續說,「我十二歲,娘就走了。大哥,你們不曉得,我那時一個人好害怕啊。那天徐承毓帶婆子來驗身,我覺得好屈辱好想死,可是全家沒一個人幫我說一句話。」
蘇玨難得地覺著眼眶有些熱,擺擺手,「好了好了,別用憶往昔來打動我。你便是要私奔,也不能把蘇家晾起吧,徐承毓那麼狠,蘇家真心扶不住啊。」
蘇換說,「我死了他總不折騰了吧。」
霍安轉頭去看她,又低頭看看地上那具死尸。
蘇玨顫著手指點了點,「死……死遁?」
嗷,他干嚎一聲,「死遁那麼高端,是要天時地利人和的。要找個與你差不多長短胖瘦又比較新鮮的女尸,不是那麼容易的。」
蘇換說,「大哥,我覺得這事可行。你想,這是個一舉多得的好事。我不用嫁給那二世祖了,爹不用擔心我鬧妖蛾子了,而在外人看來,是徐家逼死了蘇四小姐,這多麼轟轟烈烈多麼令人發指,徐承毓那老爹最看重他的官帽子,但凡他還正常,這種情況下一定不會把事情鬧得更大,他會鎮壓那二世祖的。大哥,我真的好想死吶,你就發發善心,超度我一次吧。」
蘇玨擔憂道,「萬一他鎮壓不住呢?」
蘇換凜然道,「霍安,你不怕死就來搶我,反正我已經想不開了。」
霍安點點頭。
蘇玨好崩潰。
全變了全變了,出門前設定好的勞燕分飛路線全變了,他小妹就是翻臉不認賬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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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有點疲軟∼∼唉∼雞血上頭果然是有報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