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村長的帶路下,馬隊一行自村口穿進去,繞了一圈,去了村西邊的一個荒蕪大宅子。
是真的荒蕪啊。
老村長撐著一把破油紙傘,提著一盞要滅不滅的豆油燈,映得那滿院子半人高的亂草,鬼影重重。
曹風踏過已經破開一個洞的院門時,揮揮手,抓去繞臉上來的蛛網,嘖嘖道,「阿丘,我跟你說,這宅子鬧鬼的,你今晚有福了,搞不好是個女鬼!」
阿丘呸了一聲,「你才招女鬼!」
曹風嘻嘻一笑,「女鬼有什麼不好,听說都漂亮得很,女鬼身上死,做鬼更風流。」
阿丘哭笑不得,望望走在前面的霍安背影,戳了戳曹風,壓低聲音道,「要有那啞巴的媳婦漂亮,那也不錯。」
曹風也猛點頭,「對對對,你說那麼漂亮的姑娘,怎麼就跟了個啞巴呢?」
阿丘干咳一聲,聲音更低了,「你就眼紅吧,人家啞是啞,听說那身功夫可霸氣得很。咳咳,別說了,萬一讓听著,咱們兩個都不夠他打。」
曹風略沉思,「難不成他床上功夫也好,所以招姑娘喜歡?」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後腦被人猛一拍,蔡襄的聲音傳來,「曹風,你嘴巴又從茅坑里剛撈回來?」
曹風轉頭一瞅,蔡襄微有怒意地看著他,顯然听著了些話,于是縮縮脖子閉嘴了。
霍安听到蔡襄的叱聲,轉頭看了一眼。
曹風更心虛了,轉身去牽馬。
蔡襄哼了一聲,「曹風,你這娘們嘴,遲早給你招禍事!」
說完大步走到隊伍前面去了。
阿丘嘁嘁笑,擠眉弄眼,小聲道,「娘們嘴!哦呵呵!」
曹風氣急敗壞地橫了他一眼。
很快馬隊進了這個荒宅子。荒宅子雖然荒,但的確很大,據那老村長說,這早年是個有錢鄉紳的家,後來有一晚被強盜血洗了,宅子便破敗下來,因為死過不少人,也無人敢去住,漸漸地就傳出了有鬼的說法,大家一致認為,是鄉紳那一家子死得不甘心,所以化為惡鬼,盤旋不去。因此,夜里大家都不從這破宅子門前過的。
老村長似也有忌諱,帶路到院門口就不肯進了,也不肯要那一點點銀錢,只說怕這家子鬼找上他,臨走時還好心地塞了幾張黃符紙給蔡襄,讓他們以備不時之需。
蔡襄捏著那黃符紙發笑,這世道,惡人倒多得很,惡鬼未必有惡人厲害,于是隨便扔給了阿丘。
安頓一番,雨也小了些。
五車茶葉停在前廳堂里,五車茶葉停在後院馬房。蔡襄將四十個人分成四組,一組十人,前廳堂一組,後院馬房一組,另兩組人躲破廂房里休息,每個時辰輪值一次。
咳咳晃晃的明先生也出了馬車,霍安正忙著在一個稍大的廂房里升火照明,這廂房的窗戶門板都已壞了,家什一類的,大概沒有朽壞也被人搬空了,到處空蕩蕩,滿地塵灰和耗子屎,還有些雞毛和稻草。不過還好,屋頂還能遮風擋雨,漏點小雨也是不礙事的。
明先生咳著走進來時,霍安抬頭看了他一眼,只見是個四十歲左右的普通文士,青袍黑履,身子倒長挑,就是微躬著腰,好似不堪重負,用一張青帕子按著嘴咳咳咳,面色白里泛青。
霍安向他點點頭致意,繼續忙升火。
明先生還帶了一個小徒弟,十七八歲模樣,白白淨淨很怕生,從不和這些馬幫粗漢說話,這時隨著他先生一起進來,勤快地往地上鋪了一張青手帕,「先生你坐這里。」
明先生說,「如意,去把藥給我取來。」
如意看了一眼霍安,似乎不放心,沒挪腳。
明先生淡淡笑了笑,「快去。」
如意于是轉身去了。
明先生這才望向霍安,說話不緊不慢,「白少爺跟我家老爺說,他結識了一個朋友,有身好拳腳,剛入了馬幫。嗯,說的就是你?」
霍安點點頭。
明先生又說,「你叫霍安?」
霍安又點點頭。
明先生打量他兩眼,沒說話了,自顧自低聲咳嗽。
這時蔡襄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幾個漢子。他將頭上斗笠一揭,皺眉對身後人道,「你們把地上這些雞毛亂草耗子屎什麼的收整收整,總得有個地兒歇歇。」
那幾個漢子動起來,蔡襄看了看這破敗的屋子,走過來就地盤腿一坐,歪頭看猶自低咳的明先生,「明先生,咱們粗人說話你不要見怪,就說你這身子骨,哪經得住路上顛簸,胡老爺隨便指個人押貨也行,怎就指了你來?嘖嘖,這一路日曬雨淋的,可有得你受。」
明先生好不容易止了咳,抬頭溫和道,「我有經年的咳癥,原本是長年待在靠南邊一家分號里,幫我家老爺打理生意,每年六七月,天氣熱時,再回從州去待一兩月,順道找那邊相熟的大夫看看病。可這番不巧,老爺他有要事,押不了貨,我便正好跟著,倒是給蔡老板你們添麻煩了。」
他說得客氣,蔡襄笑道,「無妨無妨。」
正說著,如意跑進來了,拿著一個青竹筒,三個小白瓷瓶,蹲下來,麻溜地倒了一顆黑藥丸、兩顆紅藥丸、三顆黃藥丸,遞到明先生手里,讓他就著竹筒里的水,服下了。
蔡襄看得咋舌,也不好問東問西,轉頭讓人拿了 餅和水來,吩咐大家吃飽喝足後就趕緊睡,明日還趕路,得好好蓄養精神。
大家吃喝好後,就橫七豎八倒地上呼呼睡。
霍安喝了水,將最後一口 餅吞下去,抬頭間不經意地瞟著那如意微微皺了皺眉,盯著滿地亂睡的漢子。
他看看空蕩蕩的門框,明白那如意在想什麼,明先生是個弱身子,這時坐的位置卻正當風口,就算是七月天,就地睡總是扯寒氣的,他們倒不打緊,那明先生就不好說了。
這麼想著,他就抽出腰間木牌,用炭條唰唰寫幾個字,走到明先生面前,遞給他看。
「你睡火堆旁。」
明先生看了那五個字,抬起頭來眯眼看他,「多謝小兄弟。」
如意趕緊扶了他起來,挪去了火堆旁。
霍安就著門邊坐下,夜風習習,在這七月天倒蠻涼快,于是抱臂靠在門框上,闔眼睡去。
正睡得迷迷蒙蒙,忽然覺得身邊似有冷風拂過。
霍安睜開了眼。
以前入山打獵時,他常夜宿樹上,十分警醒,因此這股冷風將他驚醒來。
探頭出去看了看,雨已停,夜很黑,這排廂房外原本有一個小花園子,但荒蕪太久,長滿雜草,有只野貓從草叢里躥出來,扭頭看過來,眼楮綠瑩瑩的,忽然怪叫一聲,縱身跳上半垛矮牆,消失了。
廂房里火堆快要滅了,明暗不定,大家都睡得熟,鼾聲高高低低,就連那明先生和如意,也睡得安詳,倒是蔡襄動了動眼皮,醒過來,坐起來看向霍安。
霍安搖搖頭。
蔡襄于是又放心地倒頭睡下。
霍安又合上眼,卻睡不著,夜深人靜想,他的蘇姑娘這時睡得好不好,嗯,肯定又掀被子了。
他睜開眼,起身來,反正睡不著,打算去後院馬房瞅瞅,若是車篷子有些漏雨,那得趕緊把茶葉箱子搬出來,這是那胡老板交代過的,說茶葉最受不得潮。
這時後院子里正靜悄悄,值夜的人東倒西歪,大多也在打瞌睡,兩個無聊的漢子,面對面盤腿坐在那里,互猜對方哪只手里有泥團,賭著銅板打發長夜。
曹風睡得昏頭昏腦,被尿憋醒了,搖搖晃晃去馬房外一垛歪牆下,解開褲帶噓噓。
他打個哈欠,半眯著眼,噓得很爽很暢快。
忽然他抖了一下,猛然睜開眼。
誰?誰彈了一下他的小兄弟?
趕緊低頭看去,頓時放心下來,哦哦哦,小兄弟還在的,還在噓。
于是覺得是錯覺,閉上眼又繼續噓,剛要噓到尾聲,猛然覺得一只冰涼爪子,果斷揪住了他小兄弟。
他低頭一看,兩朵綠瑩瑩的鬼火在他胯下閃閃發光!
啊啊啊啊啊——
一陣慘烈又驚悚的狂叫聲頓時響徹荒宅!
前廳後院廂房的人,大多被驚醒了。
曹風握著自己的小兄弟哆哆嗦嗦,退不得跑不得,又不敢硬扯,那只鬼爪子抓著他兄弟,死死不松開。
鬼啊鬼啊鬼!
可是鬼你不要扯著我小兄弟不放吶!留我個全尸吧留我個全尸,我不想當太監鬼啊!
他哭爹喊娘地叫,「襄哥,阿丘,救命吶!鬼抓著我命根子吶!我不想當太監鬼啊!」
霍安正往後院走來,一听到曹風的叫聲,急忙加了腳力,飛跑過去。
他的驀然出現,似乎驚動了曹風胯下的鬼,那鬼氣哼哼地捏了一把曹風的小兄弟,猛一弓身,腳下一彈,像一顆彈丸,直接彈上了牆頭,轉眼沒了蹤影。
曹風又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捂著自己被鬼爪子蹂躪的小兄弟,倒在地上翻滾,「啊啊啊,好痛啊好痛啊!」
不料一滾,滾到一個破罐子旁,那罐子一倒,嘩啦滾出一顆白慘慘的骷髏頭,骨碌碌滾過來,和曹風臉頰親了一口。
「鬼呀——呀呀呀——」
霍安已幾跳幾縱,跑到曹風身邊,曹風滾過來抱著他小腿就嘶喊,「真的有鬼鬼鬼啊!」
霍安不理會腳下鬼哭狼嚎的男人,只抬頭去看牆頭,心里有些涼颼颼。
鬼他還不信的,但如果是人,未免也太快了點。馬房里點了燈,透出些許光暈來,他瞧得清楚,那團黑影快極了,從牆根彈上牆頭,再至消失,幾乎就一眨眼間,而且那團黑影很小,的確詭異。
蔡襄已帶人跑來了,喊道,「曹風,出什麼事了?」
曹風一抖,猛然發覺自己抱著霍安小腿,很丟面子,鎮定一下,趕緊手腳並用地爬起來。
蔡襄嫌惡地擺擺手,「你暴露狂啊?把褲子系上系上!」
曹風哦一聲,才發現自己忘了提褲子,又手忙腳亂跳著去提褲子,又囧又驚,恨不得就地鑽洞。
蔡襄走過來,「到底怎麼回事?」
曹風鎮定鎮定,面白如雪道,「我我我尿尿,結結結果……有有有……」
蔡襄怒道,「孬樣!你舌頭被鬼吃啦?好好說話!」
曹風瞬間恢復正常,飛快道,「我舌頭沒被鬼吃,有個鬼抓我小兄弟,不讓我尿尿!」
噗——
全場大笑。
阿丘笑得腰都直不起了,從懷里掏出兩張黃符紙,吐口唾沫,啪的一聲貼曹風額上去,「哥哥給你驅邪降鬼!女鬼吧?專抓你小兄弟!」
蔡襄忍了忍,沒忍住,也叉腰笑起來。
曹風惱怒地一把扯下那黃符紙,脹紅著臉跳腳叫,「驅你娘個頭!老子真的見鬼了,不信你們問霍安!」
于是眾人笑聲一頓,全部去看霍安。
霍安原本也想笑,見大家都看著他,也不好再去笑氣急敗壞的曹風,只好從腰後抽出木牌,飛快寫了兩筆,遞給蔡襄看。
上面寫了一個字︰人。
蔡襄看著他,「你說是人?」
霍安點點頭。
曹風很不服氣地又跳起來,「怎麼可能是人?人能貓在我胯下那麼久,而我一點沒感覺?人能一下飄上牆頭去?人能一眨眼就沒了蹤影?」
他轉頭看向霍安,「你也看見了,那麼小一團,要是人的話,那得是個小孩才行?小孩能飄那麼快?」
他這一連串問話,將眾人問得靜下了。
牆外忽然傳來一聲嘶啞的貓叫,听著像被捏住喉嚨一樣。
頓時這夜里涼颼颼地飄來一股陰冷氣。
曹風猛然想起那顆骷髏頭,趕緊跳開,指著地上那骷髏頭說,「看看看,有頭無身,死得不甘啊!」
眾人正發怵,猛然廂房方向又傳來一聲尖叫,「救命吶!」
蔡襄一拍額頭,「糟,明先生!」
霍安也听出來了,那好似是如意的聲音。
蔡襄趕緊道,「阿丘曹風你們帶十個人留在這里,其他人跟我走。」
于是眾人又嘩啦啦跑回廂房。
曹風愁眉苦臉捂著褲襠,嘀咕道,「到底是人是鬼吶?下手真他娘狠,險些拽斷了呀!」
阿丘好心地建議他,「要不你現在擼擼?看還能用不。」
曹風怒,「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