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這方世界本是雞子狀,混沌不知天日,突然天外飛來一斧,將世界劈開梅花五瓣,天地間才變得清明,那斧頭飛走時又擊碎了一瓣,剩下的四瓣便化成如今的東南西北四洲。
墨府在東洲。東洲邊緣有七十二仙島,再外有無窮妖魔海域;內里有一百零八福洞,再內有無量靈異仙山。墨府是墨雲書之父墨老天師傳承下來,坐落在被凡夫俗子們敬稱為仙山的太衡山腳。
太衡山方圓千萬里,山中常年鶴鳴虎嘯,雲霧繚繞;墨府則亭台樓閣林立,其內奴僕如蟻,宛如一方附著在仙境邊緣的小世界。墨恆所在的梨花小院便在墨府東北偏僻一隅。
梨花小院清靜幽雅。院南的半月門外是廚房,廚房邊上住著意若秋唯一的老僕楊婆婆。
當年意若秋故去,九歲的墨恆便是有楊婆婆的幫助,才尋來梨樹做成了梨木棺,容母親意若秋隔世安眠于地下。到得墨恆十一歲,楊婆婆的兒子楊彪尋來,要接她離開,楊婆婆放心不下墨恆,便沒走。楊彪也是才知道意若秋去世,在墳前磕頭,不再提接楊婆婆走的事,只一年三兩次地入府探望。
後來,墨恆十七歲,尋風水福地安葬母親,又離府獨居,也把楊婆婆送到楊彪那里頤養天年。等幾年後再去探望時,卻未能尋到,不知他們母子搬到哪里去了。
如今再見,竟是因為墨恆自滅身死,再因紅蓮聖印而重獲新生。
重生那日,墨恆坐于樹下垂淚沉思很久,起身時便把情緒都深深埋在心底,神態舉止中,只顯寧靜平和——他畢竟修身有成,性情經過一世生死又月兌胎換骨,哪怕恨毒銘心,也不至于被蒙蔽心智。
他在安靜修煉「蓮花法咒」之余,時常反思前生,追憶每個關鍵的細節,早早為自己做好謀算。
除此之外,他也偶爾去陪楊婆婆說說話。
楊婆婆見他不像以往那般沉默寡言,只當他心智磨練早熟,既感詫異又覺心酸,悄悄抹淚念叨︰「恩主地下有知,也可放心了罷,少爺越發懂事了,以後必定會給您報仇雪恨……」
如此幾個月,等春天逝了,夏天去了,到了秋天時候。
中秋,月亮圓如銀盤,墨府內徹夜如晝。
墨恆在院角的墳前擺上香案,伴著月餅香燭,幾杯茶水,幾刀冥紙,陪母親在樹下過節。
「……母親,孩兒現在明白,人分三六九等,法有百千萬層。道佛也好,妖魔也罷,到頭來都只不過為了一個極樂長生。只因‘極樂’含意因人而異,世間才多了那形形□的荒唐追求。」
「但不管他們追求的是什麼,要長生,便離不得一個長生法門。而稱得上長生法門的,唯有‘仙法’,其它法門哪怕練到極致,也不過多活個三五百年罷了,終究歸于一捧黃土……難怪您當初逼著孩兒發下毒誓。」
墨恆跪坐在香案前,深邃的眼眸凝望著月亮,無聲的言語在心底流淌,宛如在與母親談心。
「與蓮意相關的功法很多,連萬闋號稱‘紅蓮歡喜自在佛’,還有那些青蓮教、白蓮派……但其中仙法,只怕唯有連萬闋的歡喜秘術,其余蓮花,皆為俗假。那麼,母親,您是從何得來‘紅蓮聖印’這等仙法傳承的?蓮花法咒有紅蓮業火之術,連萬闋也有成名的紅蓮業火,兩者相較,孰高孰低?」
他雙眸幽黑,似要從月中思望出母親的音容。看著想著,渀佛真能望到母親溫柔的笑,不染縴塵,如月下的梨花,靜美幽清,潔白如雪。
「母親,您從未告訴我您的身世,我也從未查出細致線索,渀佛您是憑空落入俗世的謫仙。您說自己女子之身修不得蓮花法咒正果,所以在別人看來,您只是修煉青蓮功法的無派散修。」
「但若如此,當年墨雲書堂堂四國天師之尊,為何會將您這位‘散修’明媒正娶?若是為情,那又為何在您懷胎七月時將您幽禁于此,薄情寡幸到這種地步?」
他深深呼吸,緩緩閉眼,靈台清明,心神沉浸,渀若回歸母親懷中。
但這些疑惑,終究不得其解了。
……
冬天一到,墨恆十三歲。再至次年冬,楊婆婆為他做長笀面,賀他十四歲生辰。
重生這兩年,墨恆過得異常平靜,絕大部分時間都用于修煉「蓮花法咒」。「蓮花法咒」是他上輩子領悟修煉過的,這一世修煉可謂如魚得水,兩年時間便將第一篇穩穩當當地練成。接下來又開始進修第二篇玄意。
世間修煉者,究根結底還是分為四個大境界︰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返虛、煉虛合道。也就是常說的「煉氣、化神、反虛、合道」,合道再往上,便是傳說中長生不老、遨游虛空的天外仙人。
墨恆修煉「蓮花法咒」的前提是煉氣初階,那時法力薄弱,實力低微。如今第一篇練成,便是初階圓滿而晉升中階。中階法力濃郁,勉強可以施展騰雲駕霧之術。若有飛劍法器,亦可御劍而行。
其實,十四歲的墨家少爺,按照墨老天師仙游前定的規矩,本應該得傳墨家《逍遙道法》第一篇,並在父親墨雲書的陪同下,親自挑選明衛、影衛、藥奴、爐鼎、法器、靈丹,再酒筵慶生,接受四國皇朝的賀禮。
但墨恆知道,自己不會擁有這種待遇。
與前世一樣,他身為偌大墨府唯一的嫡子,沒有學到《逍遙道法》,也沒有人為他張羅生辰宴,甚至在一個月後過年時,連發放下來的木炭、米肉、油鹽、衣物都開始短缺。
楊婆婆看不過他這麼受委屈,怒聲與送東西來的小廝理論。
那小廝面無表情︰「你也別氣,這些本就是大管家依照‘規矩’吩咐下來的,小的只是听命行事罷了。」他在楊婆婆凌厲的目光下說完,又不慌不忙地離開,離開之前,還向墨恆飽含憐憫、不屑地嘲諷嗤笑。
墨恆不動聲色,抬手,隔空打了他一掌,似乎是隨意輕輕的沒用力。
那小廝身形一晃,嚇得急忙去模自己胸口,半晌沒感覺出什麼毛病,便只當墨恆這個沒學到「妙法」的棄子是在嚇唬他。他又怒又諷,離開時嘿嘿冷笑,極其低微地出聲罵︰「不過是個棄子罷了!還真當自己是什麼少爺呢?長得俊的多了去了,老爺的男寵自有比你還俏的……」
楊婆婆氣個倒仰,大步沖過去,摘下頭頂銀簪,往他後心狠狠地戳︰「狗奴才,你敢猖狂?」
楊婆婆資質不夠,只跟意若秋學過基本的修身法門,勉強算是修煉者。虧得楊彪年年挖藥為她改善體質,她才有些修為進境,至今雖然不通法術,但含怒出手,那小廝若非慌忙躲避,只怕一下就被她殺了。
哪怕躲了過去,也夠那小廝受的。
眼看那小廝嗷嗷嚎叫著落荒而逃,楊婆婆舀出帕子擦淨銀簪上的血,再將銀簪簪回發上,返身向墨恆放緩了聲音道︰「少爺莫與他置氣,瞧他那種野狗般的低賤人物,不值當的。」
墨恆白衣靜立,眸光沉然,只是微微地笑︰「婆婆放心。」
前生的他,本是委屈至極,忍無可忍的,又在這小廝無聲的嘲諷中爆發,痛毆他一頓,離開梨花小院,欲要當面問清墨雲書的意思。他那時對生身之父墨雲書雖然恨怒,卻也難免因血脈相連而抱有一層尚未徹底消泯的孺慕幻想。
但他終究連墨雲書的人影都沒見到,只被大管家死死攔住。他當時沉怒質問,卻哪想以前還對他維持兩分虛情假意的老管家,竟一反常態,對他好一頓陰陽怪氣地譏諷。他怒而出手,又怎是老管家的對手?旁邊更「恰好路過」幾個庶兄庶姐,對他不咸不淡地「說教」了兩句。
他那時不堪受奴僕欺辱,外加被擊受傷,再听周圍討好他庶兄庶姐而對他落井下石的紛亂尖酸言語,他一時怒火攻心,氣得當場狼狽嘔血。後來還多虧了楊彪帶來的藥參,才讓他及時養好傷勢。
再後來他才得知,原來當日,浩然門大弟子虎玄青拗不過師佷蘇廷的求肯,帶他路過時登門,要請墨府所有的少爺小姐共聚一堂,談經論道。蘇廷還特意提了他這個嫡子的大名。而他這個墨府嫡子的出丑和受傷,自然也就被人在觀霞樓上看個徹底……
——浩然門,超月兌俗世之外的東洲六大門派之一,真傳弟子個個修煉長生仙法,遠非墨家所能比擬,自然是他們幾人渴望攀交的。不過要說談經論道,恐怕有些勉強,應是那蘇廷又想玩鬧了吧,只是這回我這個嫡子不出丑,他蘇廷又去看誰的笑話?
墨恆想著以前,眸底閃過寒光,淡淡地笑了笑。
墨家的《逍遙道法》是極其玄妙的,修煉有成可活數百歲,卻只能說「接近」仙法,畢竟不是。
「這些狗東西,都是犯賤。」
楊婆婆對墨恆慈和恭敬,但對別人憤怒起來可不是好惹的。
她也是想罵出來給墨恆解氣,氣呼呼地低聲道,「少爺您常年不出院門,只安靜修煉度日,哪里招惹了他們?他們就是看不得別人好,看不得別人比他們尊貴,往常低頭哈腰的,一見尊貴的人身處困境,必定要跳出來亂咬幾口才能舒坦……」
墨恆被她說得搖頭失笑,輕聲道︰「他們咬我作甚?不過是做給別人看,討得別人歡心罷了。畢竟,我是嫡子,再老實安穩,也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楊婆婆听他這麼說,一時心酸。
再說那小廝。
他齜牙咧嘴地簡單包扎了傷口,咒罵著回到大管家身前復命時,大管家問,他一一回答,說完還鞠躬哈腰地諂笑︰「有您的體面在,他堂堂少爺,還不是得看小的臉色?」然後又低聲咒罵,「就是那楊婆子,簡直是條瘋狗,直接竄上來用銀簪捅了小的後背。她個斷子絕孫的,那小子明顯被老爺徹底給棄了,看她以後還怎麼見到她那個采藥的短命兒子……」
大管家皺眉,回頭招過侍女︰「去給閑少爺請安,就說‘他忍了’。」
「是。」侍女躬身後退。
大管家眯眼思量了一下,抬步要走,見那小廝還眼巴巴地看著他,他不耐煩地揮手︰「自去支銀子養傷。」
小廝大喜,忙又躬身才轉頭走開。剛走幾步,忽然身體一僵,下一刻肌肉痙攣著倒地,面目痛苦猙獰,眼珠子都瞪了出來,張開了血盆般的大口,嘔出幾口血來,卻半點兒聲音也發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