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恆察覺到,身上相撞的虎玄青和墨雲書的神識都未收回,而是相安無事地繼續在他身上停滯。
他不禁想,上輩子在觀霞樓下的狼狽受傷,必定也被這兩人隔岸觀火地看在眼中吧,那時的自己委屈憤怒、怨恨暴躁,無盡的愁苦不得發泄,被黃石藏和墨煙雨等人欺辱戲耍,在這兩人看來,是否如耍猴般好笑?
他眸底的平和中掩藏著陰暗森冷,俊雅的面容泰然自若。
「墨恆,你是要到哪里去?」
迎面一位十七八歲的清雅女子款款而來,舉手頓足間秀麗無雙,說話柔柔的,「剛剛听說,你把府中大管家重擊致死?」原來的生死不知,在她說來,直接成了致死。
她旁邊還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都是華衣錦服,俊美人物。
一少年不等墨恆止步回答,便眯眼笑說︰「黃石藏年紀不小了,待人向來恭敬有禮,他那把老骨頭在府里忙里忙外地伺候著也怪可憐的,怎麼就讓你看不順眼了,你竟舉手殺了他?雖然主奴有別,但好歹也是條人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另一少年神情素淡,亦是盯著墨恆,蹙眉搖頭道︰「墨恆,雖然不知你從哪里偷學的惡毒功法,但你修為高深了,我們都為你高興,只不過,你心性如此狠辣凶殘,實在非我墨府家教。」
他們三人如仙畫中來,後方群僕服侍,排場不小,一上來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把墨恆批得體無完膚,引得身後跟隨的小廝丫鬟都恰到好處地驚呼,看墨恆時的神態如同見到十八層地獄里的嗜血修羅。
在墨府,不提明衛、影衛和奴僕,只說墨雲書的一堆兒女,除了墨恆這樣未出生就被遺忘的人外,大都自幼在墨雲書的指點下修煉吐納奠基之法,等十四周歲時已經根基穩妥,修為也接近煉氣初階巔峰,再得傳《逍遙道法》,往往十五六歲時就穩穩當當地晉升中階。
現在攔路這三人分別是墨煙雨、墨煙城、墨將臨,在墨府里一堆少爺小姐中屬于中庸資質,不是特別受寵愛,但也不是棄子,或多或少都學到了墨府的《逍遙道法》。現如今都是煉氣中階,更有精奇法器在手,自然不懼墨恆。
前世,就是他們在黃石藏身旁幫腔指責,引得眾多想要討好他們的奴僕都對墨恆落井下石。
前世,墨恆身單力薄,修為低弱,身處狼群虎穴,連大仇都未得報復,小恨自然未消。此時看著與前世大同小異的情形,他險些忍不住微微的笑。他眸底越發深沉,神情不改,止步看向他們,雙方對峙。
看了片刻,听三人說完了,他方淡淡地道︰「祖父仙游前定的規矩,墨府嫡子如一國太子。我為嫡子,父親一日不出言廢我,我就是這墨府嫡正的少主,即便是庶兄庶姐見我,都要頓足讓路。你們是誰,不止不對我用禮,更指指點點,惡語相向?」
他根本不接這三人的話茬,直接從根本上反問過去,寧靜的面龐有著出塵世外的清俊。
那三人冷不防被他問住。墨煙雨秀臉薄怒,墨煙城也是笑容一僵,墨將臨則板著臉,冷哼一聲道︰「你果然是猖狂放肆!父親曾經讓你無事不必出門,就在梨花小院靜修,你偏生害了大管家黃石藏;你也不是沒見過我們,一聲兄長也不曾叫得,且在這里裝什麼高傲模樣?我們身為你的兄姐,叮囑你……」
「閉嘴。」墨恆脊背挺直,毫無顧忌地打斷他,「你們在墨府算什麼自己心里有數,別扯我父親出來給你們當幌子。你們無非是看我勢弱,想要踩著我,在奴僕面前掩飾卑賤的出身,凸顯可笑的尊貴。我也能理解,等閑與我無關者,我也不去計較,只盼你們以後莫要再不知好歹。」
「你,休要胡言亂語,小小年紀,不懂得體貼兄姐苦心,反而開始依仗嫡出身份來欺人嗎?」
墨煙雨杏眼盈盈,嬌滴滴地呵斥,微顫的聲音表達著她半是傷心、半是含怒的心情。
墨煙城和墨將臨也是煞氣上臉,以氣勢逼迫他︰「今日必須讓你知道什麼才是‘好歹’!」
「你倒是牙尖嘴利,反打我一耙,不怕以後沒人敢要?」
墨恆對他們的氣勢恍若未覺,眸光凌厲地盯視墨煙雨,語調卻如暖陽照雪,「我深居小院,不問世事,即便受到小廝克扣份額,也只是小作懲戒,不曾殺生。被那黃石藏欺壓上門,亦只是廢了他。此刻我去向父親解釋經過,不過轉眼的工夫,你們就氣勢洶洶地攔住我,這又是何道理?莫非你們轉眼將那黃石藏害了,現在是栽贓嫁禍于我?莫不是你們當我不理事就是好欺的!」
他一句比一句嚴厲,清朗的聲音也顯得低沉,抬步走過去,毫無所懼,如掃除灰塵般拂袖道,「休要再杵著丟人現眼,速速讓開!」
讓開?對面三人可被他這不溫不火、悠然淡定地罵人的神態給氣得夠嗆,恨不得率先出手狠狠折殺了他,只顧及著觀霞樓上的虎玄青、蘇廷、墨問閑、墨問秋等人,才沒有發作,想逼他出手罷了。
墨煙城臉上擠出不自然的冷笑︰「墨恆,沒想到幾年不見,你不僅個頭長高了,修為更深,心地更狠,城府也深得厲害,三言兩語就把我們壓了下去。我們三人實誠,爭辯不過你。但今日闔府上下都知道誰是誰非,我們也索性不與你爭,只是,你必須道歉賠罪,哥哥我才能給你放行。」
「爭辯?你們也配?」
墨恆神情冷峻,卻也沒打算主動出手再以一敵三,他現在修為不夠,還不到時候,只斥道,「祖父傳下《逍遙道法》,逍遙二字隱于塵世間就是禮數。倘若沒有禮數,世間便只剩混沌,又何談逍遙?是以父親逍遙世外,卻為四國天師,逍遙與禮數相輔相成。我為父親嫡子,見你們不識禮數,才以理教之,不讓你們誤入歧途,何時與你們爭辯了?」
他黑紗冠,濃直眉,頎長挺拔,堂堂正正地訓道,「你們不知悔過,不念教誨,個個信口雌黃,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丟出墨府大門除了遭人恥笑還能算個什麼?連乞丐得了賞賜都知道以禮磕個響頭,你們竟連乞丐都不如!」
他怒斥不停,不容置喙,驟然將《蓮花法咒》的威嚴綻開,逼視三人的雙目時,眼底陡然有青蓮一閃而過,朗朗沉沉的聲音如春雷炸開,「墨府的臉面都讓你們這群卑膝奴顏、欺軟怕硬的敗類給丟盡了!給我跪下認錯!」
「蹬蹬蹬!」
那姐弟三人本就不佔正理,冷不防被他眼底青蓮印記暗算,震懾之下再氣勢逼得倒退半步,個個腳底一軟,險些當真踉蹌跪倒。這乍一看,就像是三個跳梁小丑被他朗聲清喝逼退,襯得他更加坦蕩,油然一股浩然正氣沖上雲霄。
墨煙雨三人轉瞬驚醒,又羞又怒。他們的臉面,今天是徹徹底底地被打了個稀爛,偏還沒有理由爭執。墨煙城最先受不得,他面皮漲紅,右手一晃多出一柄銀劍︰「你欺人太甚!」
墨煙雨神情變幻,連忙拉住他,清音醒腦地在他耳邊道︰「弟弟住手!」
墨煙城最听自家姐姐的話,微微清醒,轉眼見到墨將臨只是對墨恆怒目而視,並沒有主動出手的打算,他心下一涼,駭異想到︰難道父親並沒有放棄墨恆,反而傳了他這個嫡子另外的高明功法?否則如何能將我們三人逼退?
「哼。」墨恆冷眼掃了他們一下,沉怒未消,卻也不再執著于讓他們下跪,從他們身旁悠然大步地走過,渀佛只把他們當做路邊的塵埃。
「哈哈哈,有趣有趣,你就是墨府嫡子麼?上來與我一敘。」
少年笑呵呵地從觀霞樓上探出頭來,如同俯視雲下凡塵時心情好而對某人賞賜。
墨恆早有定數,此時步伐一頓,頭都未回,不卑不亢地淡淡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墨府嫡子,竟還想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把我墨府當做什麼?修煉者秉承赤子之心,你看似親和,實則倨傲,如此表里不一,早已落了下成,若不警醒,一身難成!良言盡于此,且好自為之。」
說完,抬步邁開,大步而去。耿沖今日是長了見識,垂頭順目地跟著他,大氣而不敢喘一聲。
觀霞樓上,同樣白衣的俊美少年,原本的瀟灑不羈與他這麼一對比,竟顯得粗野不堪,原本眼眸閃爍的從容笑容也僵硬了下去。
少年對面,墨問閑、墨雪行、墨獨等人個個神情難看。墨雪行忽然笑了笑,道︰「撒潑的人到處都是,我墨府有魚目混珠之人也在所難免。墨恆自幼蝸居不見外人,依仗嫡子身份極為倨傲,蘇廷公子莫要與他一般見識。」
「呵呵,我曉得。」蘇廷眼底殺機連閃,轉眼淳樸微笑,親和如初,轉頭問,「大師伯,你看他的確是墨府嫡子麼?我看修煉的功法怎麼有點邪門,尤其那雙眼楮,剛才是施邪法暗算吧。」
「是‘青蓮印訣’,震懾人心的咒法,算不得了不起的本事,但要練成,需得下苦功夫。你若想學,回去找你師父求教便是。」虎玄青靜然品酒,英朗的面龐神情不改,神識纏繞在墨恆身上,如同親眼看到那樣的少年——稍顯稚女敕卻早已挺拔的背影猶如玉山,溫潤從容,泰然安穩;清傲凜然,不容褻瀆。
如此傳人落在墨府,墨雲書竟不知珍惜,可惜了。他暗暗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