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楊彪心里有數。
他老老實實地听完楊婆婆的訓話,撓頭憨笑道︰「娘,它是溪玉精,是靈物,不害人。我也不是故意挖它,是挖老參的時候不小心發現,怕它被別人挖去害了,才把它抱回來給您瞧瞧。我也沒能耐制它,等它自己醒過來,我就放它走。要是一直留它在您這兒蹦蹦噠噠,沒準兒還會給您惹出禍來。」
的確能惹出禍來,不過禍的是它自己。
墨恆沉靜安坐,淡淡笑著听看他們母子說話,並不插口。
前生,溪玉女圭女圭出現時,他正當傷勢未愈,孤寂冷清,心中消極。眼看溪玉女圭女圭可愛,他很是喜歡,便向楊彪討要。楊彪對他有求必應,叮囑他幾句,將溪玉女圭女圭連同符布一起給了他。他打算著,以後不讓這小女圭女圭出去,自己一人悄悄地養著作伴就好。
——此生再養來作伴,大可不必偷偷模模了。墨雲書,你還不至于跟我爭搶一件靈物吧。
感知著飄渺而來的威嚴神識,墨恆微笑不改,垂眸看向采藥籮筐中的符布包裹。
以溪玉女圭女圭不可多得的靈性,必定一入墨府就被墨雲書察覺,也就注定了它再難逃月兌。
墨恆記得,若無意外,溪玉女圭女圭明天下午就會蘇醒,到時會破開符布逃出,再被墨諶發現。
墨諶,在府里是極受墨雲書愛護的兒子之一,比他大了不足五個月,也是十四歲,卻比他幸運太多。有母親護著,有父親寵著,早早接受四國朝賀,早早得傳《逍遙道法》,在墨府和四國都是尊貴身份。哪怕是墨問閑,輕易也不會與之為難,以免將之推到墨雪行那方,給自己樹敵。
墨諶向來沉默寡言,但果斷而有主見,居住的地方不在地面院落,而是在一片煙波渺渺的湖泊之央的清雅樓閣。當年,墨諶近水樓台,第一時間發現溪玉女圭女圭,卻不能捉住它,便即稟報墨雲書,請求墨雲書為他捉來。
墨雲書神識洞悉闔府,就如同現在探察到符布中的溪玉女圭女圭上,怎會不知溪玉女圭女圭從何而來?
墨恆回想著自己前生的心情和模樣,恍惚自嘲,更增清醒。
那時,他發現溪玉女圭女圭失蹤,料想就在府中,卻遍查不到,心中擔憂,也不顧傷勢,強撐儀表,在一路奴僕放肆的指指點點下,忍怒趕到逍遙閣前。墨雲書當時允許他進閣見禮,令他傷痛之中倍覺委屈辛酸。
後來才明白,只怕墨雲書初時根本不曾理睬他,是墨諶唯恐得到溪玉女圭女圭後名不正言不順,在旁輕言輕語地求肯,使得墨雲書淡淡點了下頭,才有人傳喚他進去吧。
他當時不明所以,只當自己前些時日遭奴僕欺壓的事情被父親得知,按捺著死寂中飽含抽疼的紛亂心情,鎮定地走進去,不卑不亢地懇求墨雲書將溪玉女圭女圭捉住還給自己,或者干脆放生,不要加害。
然而,等他維持著母親教導的溫雅風度說完,墨雲書卻漠然視之,只靜品香茗。
墨諶則平靜地看他一眼,悠悠來了一句︰「墨恆弟弟寧願將這靈物扔了,也不甘心讓我得到麼?你前些日子在觀霞樓下大吵大鬧,我坐在樓上听諸位兄姐和浩然門高徒談道論法,很為你感到難堪。墨恆弟弟是嫡子,以後還是學些規矩得好,別再給父親抹黑了。」
他當時變色,再看墨雲書始終都沒正眼瞧他,不禁難忍恥辱悲恨,勉強鎮定地與墨諶爭辯。
墨諶早有準備,雲淡風輕,機智沉著,三言兩語將他新仇舊恨挑起。
他怒歸怒,卻只壓在心里,並不受激上當。
但終究因墨雲書冷漠的態度,他紅了眼楮,咬牙硬聲道︰「父親大人,母親生前受人羞辱,法器寶物盡數被人奪走,而後跟被人毒害,父親神通廣大,怎的竟不知曉?哪怕您不喜母親,縱容別人害她,但孩兒總歸是您的血脈,孩兒也不曾對您不敬,此番別無它求,只……」
母親的死和墨雲書的縱容,是他前世今生永遠無法忘卻的仇和痛。
但沒等他說完,墨雲書俊容沉沉,揮袖封了他的啞穴,喝令影衛將他扔出逍遙閣。
他不敢置信,勃然暴怒卻無法言語,面龐漲得紫青,最終听到的卻是墨雲書以從未對他說出的溫和語氣向墨諶道︰「區區一只靈物,諶兒既是想要,為父將之捉住就是,莫再引人進來吵鬧。」
而後,墨諶有了一件千年通靈溪玉佩。
听說通靈溪玉佩有十八重禁制,在滴血認主和祭煉後,有「清明靈台如月下溪流、抵御心魔如天然屏障」的特殊妙用,危急之時,甚至能夠玉碎護主,實乃罕見的養神護魂靈寶。
再後來,又听說,他被逍遙閣影衛像是提貨物般扔出去時,墨雲書淡漠地道︰「此子糟粕。」
糟粕,還有什麼比這兩個字更能羞辱和貶低他?
墨雲書金口玉言,這兩個字一出,連個奴才都敢于對他不屑一顧。
而那等受欺和屈辱,在前世,又豈止這一樁!
時時,處處,多不勝數。
那些奴才不過是找死,前世後來,他已經殺過多人,只不過聊勝于無。其余的,他前世就早已開始卻至今都未曾完工的真正的報復,且由今生繼續罷!前世他為情所乘,今生,又有誰能用情困他?
便用墨府的鮮血,洗刷他心中沉澱如淤泥的仇恨!
「……彪兒,你已經三十有二,恩主指點你去拜師,至今修行十年,也該成家了。」
楊婆婆抓著楊彪的手,感嘆地嘮叨著。
楊彪嘿嘿笑著听,看墨恆一眼,露出憨厚的笑容。
墨恆倚著木椅,也輕輕地笑,心中縈繞的舊恨沉寂下去,靜如死水。
「婆婆,今年,你陪我過完這個年,就跟楊彪離開吧。墨府于我如同虎穴,我怕護不住你。」
他沉緩輕輕地道。
楊婆婆一怔,隨即大驚,慌忙起身道︰「少爺,老奴怎可棄您于不顧……」
墨恆感到那幾縷威嚴神識掃到自己身上,眸底暗閃,不動神色,唯有聲音微顯低沉︰「虎毒不食子,我畢竟是父親的骨肉,血脈相連,在墨府,還無人敢殺我。而且,父親從不曾廢我嫡子身份,說不定只是在考驗我也未可知……」
他緩緩說著,似有一瞬失神,繼而擺手止住楊婆婆要說的話,平靜地起身道︰「我意已決,婆婆無須再說。」又轉頭看向面露疑惑的楊彪,「楊彪,溪玉女圭女圭我很喜歡,願以上乘功法相換。」
他自有手段趁溪玉女圭女圭未醒時將其徹底制住,他的意念烙印可不是煉氣中階那麼低微。
而且,他年後是必定要出府的,以後有溪玉女圭女圭在身旁,也算多個特殊幫手。
至于功法,他熟記的修煉法門中,《蓮花法咒》類屬仙法,無可比擬,絕不外傳;《內景經》屬于偏重于養身養神的特殊功法,療傷有余,自保堪可,傷敵不足;除此之外,只有一部功法堪稱上乘,名曰《伐折羅經》。
《內景經》三冊,重在二三兩冊,是他為了給梁弓宜療傷洗髓而歷經艱苦,冒險從遺跡中尋來。如今只把第一冊的奠基篇章傳了墨言,傳法時,還被墨雲書神識探听了去。
《伐折羅經》是他為了梁弓宜而到落魄湖邊向「一心漢」求得。雖然比不上《逍遙道法》那等僅次于仙法的極品法門,但也份數難得。梁弓宜當年煉氣圓滿後改修此經,演法時,舉手投足威力大增,冷漠剛猛中透著藥師般溫柔,氣質令人心動。
伐折羅,本就是大醫王佛的十二神將之一,曾化為人形行走人間。
只不知,落魄湖邊的一心漢,孤梅山上的梅娘子,在他的前世中是否破鏡重圓?
……
下午,墨恆在墨雲書的神識探查下,大大方方地繪制符,施展咒法,並以精血為祭,耗費心神,緩緩侵透般,在毫無抵抗的溪玉女圭女圭眉心最深處,烙下了他的意念烙印。
至此,他算是徹底「制服」了溪玉女圭女圭的身體。
至于溪玉女圭女圭醒來後听不听他的話,會不會發飆吵鬧,只能到時再行管教罷。
「小女圭女圭,我暫時沒地方給你藏身,暫時把你化為原形收起,委屈你了。」
墨恆心情良好,捧著乖巧閉目呼呼大睡的溪玉女圭女圭,黑眸含笑,淡淡輕語。
溪玉女圭女圭的本體是千年通靈溪玉,若非昏睡無意識,以墨恆現在的修為,連踫都踫不到它,更別說制服了,此番實在撿了個現成的大便宜。雖然嚴格說來太過于趁人之危了些,但也唯有如此,才能保得住溪玉女圭女圭,免得它亂跑時被人捉住煉去意識,再像前世般被煉成靈寶法器。
而既是靈物,那麼如此制服,也勉強近乎于祭煉了,自可強行將之歸于原形本體。
……
晚上,墨府大擺除夕家宴。
宴席中途,石啟樓來請墨恆前往,板著臉規規矩矩地道︰「恆少爺,老爺傳喚。」
墨恆已經在楊婆婆那里和楊彪同席吃過了年夜飯,此時剛剛回到梨花小院不久。眼見石啟樓這個墨雲書的親衛親自來傳達墨雲書的召喚,他微覺愕然,陡然心生警惕。
「耿沖,你不必跟著。修煉不可懈怠,你在院中煉法提升修為,爭取早日為我所用,這就是最大的功勞!」
對于修煉《蓮台訣》的耿沖來說,早日提升修為,就能早日成為只對墨恆惟命是從的活傀儡,這可的確是大實話。奈何耿沖表面上恭敬地應著,暗地里卻嘲笑墨恆︰再精明的人,自幼被幽禁在這里,也難免有些痴傻。
墨恆沒功夫細究他的心態,沉聲說了兩句,光明正大地微皺眉頭沉吟著,轉身走出梨花小院。
——即便墨雲書因我前些時日的作為,對我不再漠視,也不至如此鄭重,前世今日發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