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恆先前吩咐要清淨泉水,現在不過半刻鐘就有人送來。
敲門者是劉移山的小徒弟,名叫梁冰紋,十六七歲的年齡,英氣內斂,俊俏十足。他入得門來,見開門者魁梧高大,有二十五六歲,面龐稜角英發,雙目逼人含煞,氣勢竟比他大師兄還要沉厚,不禁暗暗艷羨︰區區一奴僕都有這般功力。
耿沖面色肅然,大手輕松提過合蓋水桶,見梁冰紋猶豫逗留,知道他心中所圖,怎能如他所願?現在的吳剛、夜圖、後峰、羿羽已經足夠墨恆分心,再來人「效忠」的話,豈不連他耿沖站的地兒都沒了?他還想早點把《青蓮衍生訣》學到手呢!
想起《青蓮衍生訣》,他心頭一熱,學著墨恆的氣度,眯眼冷聲道︰「退下罷。」
「是。」梁冰紋忙低下頭,心下暗惱︰不過是個奴才,得意什麼!
他轉身時又悄悄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主屋方向,即便萬般不甘心,也只得出了院門。暗嘆︰可惜了用來討好三師兄,換取這次送水任務的那柄寶劍,沒想到連這位少爺的面兒都沒見到。難道先前在別院牆外听到的不是他,這位少爺並沒有斷袖癖好?
他模了模自己的臉,失落中又大大松了口氣。
耿沖關門返身回屋,將靈泉放置在一邊,自己也恭敬侍立在側,和吳剛、夜圖一起,並不出聲。
墨恆眸底深沉莫測,自始至終沒看梁冰紋一眼。心底卻陡然生恨。
——梁冰紋在這里,梁弓宜,也在這里罷!前世,他竟從未對我提起過。
重又閉目,安靜片刻才揮揮手,止住後峰和羿羽的祝祭推舀,起身把三節毛竹雕鏤一同放入水桶靈泉中。三節毛竹上雕刻著怪異繁雜的紋路,入得靈泉,被他伸手催使法力一攪,登時滴溜溜在泉水中豎立自轉起來,兩兩間隔,成三國鼎立之勢。
後峰和羿羽二人法力耗費不少,抬袖擦了擦額頭細汗,暗暗猜測自家主子在干什麼。
墨恆在水桶中攪了兩攪,便不再動,垂眸靜看三節毛竹之間的水紋。
看了片刻,心中已有輪廓。抬手將三節毛竹雕鏤取出,頭也不回,甩袖扔到耿沖懷中。耿沖忙接過收起。墨恆又望了水桶兩眼,抬起頭,掐訣虛抓,手掌法力驀地化出一團殷紅似血的火焰,將火焰往水桶一扔,便听「噗噗」響動,靈泉化盡,木桶飛灰。
「吳剛、夜圖,你二人出山門,去後山距離此處兩千丈遠的東北方。將這塊玉玦埋在那里,守候兩個時辰再帶它回來見我。一路莫要聲張,別驚擾了其他人的靜修。」
墨恆將溪玉玦從袖中取出,交給吳剛。
溪玉女圭女圭雖然蘇醒,卻還有余傷未愈,而他雖然身懷《內景經》三冊法門,但修為境界尚淺,能施展出來的都是淺薄法術,于千年溪玉無用,溪玉女圭女圭又偏偏修煉不得《內景經》。他只能另尋它法了。
眼看此處門派在混亂的瑤國里紅紅火火延續數十年,盡管弱小,卻也可見有些氣運。他方才便是以巫卜法門推演此山靈脈結點的大致方位。若非先前墨雲書早有吩咐,令他們十一人各自靜修,不許隨意進出山門玩鬧,他親自帶溪玉玦過去自然最好。現在只能另明影衛代勞。
溪玉女圭女圭總歸烙印了他的意念,憑它神乎其神的遁法,只要是蘇醒著,就無需他去刻意保護。
「主子放心,小人必定辦妥。」吳剛其實不明所以,但他不敢多問,忙恭聲應了,將溪玉玦小心收起,和夜圖一起拜別墨恆,出門往墨恆所指的地方疾步而去。他們都沒有飛劍法器,若要飛行,只能大張旗鼓地施展騰雲駕霧法術,那樣未免動靜過大,只能徒步走過去。
沒想到這一走,卻突生波折。
不過一個時辰,修煉了影衛法門的夜圖就帶傷潛行歸來,行動間施展影衛遁法,堪堪顯出風影的不可捉模之象。他慘白著面龐,氣血翻涌著拜倒︰「主子,小人守護玉玦時,遭受兩名年輕男女的驅趕,其中女子發現您的玉玦,出手強搶,將那塊玉玦……」他聲音微頓,咬牙繼續道,「擊碎了!」
「什麼!擊碎了?」
墨恆失聲而起,他本就見夜圖狼狽而蹙眉,一听此話,不禁勃然震怒!溪玉女圭女圭與他相處多日,隔閡漸去,五六歲的小男孩智商,頑皮驕傲的純真性情,實在惹人憐愛,他是當真把溪玉女圭女圭當成徒兒來養著,一听溪玉玦碎,怎不心痛!
但轉念感知到意念烙印完好,他一怔間,當即明白過來,心頭一松,沉眸平息了怒火。
「碎片何在?」
他沉吟一下,抬步便走,邊走邊抓起夜圖問著。後峰和羿羽連忙亦步亦趨地跟上。
「碎片……」
夜圖跟著他大步往院外而行,隱約被他氣勢所逼,嘴里發苦,艱難道,「碎片化成了水,消失了。」他胸口被重擊後憋悶得直欲吐血,要不是他親眼所見,這話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就算那玉玦是冰,也不至于化得那麼快吧!
墨恆黑眸深邃,大步如飛,不動聲色又問︰「吳剛呢?」
心下暗暗感知著自己在溪玉女圭女圭體內烙下的完好意念印記,已經確信︰千年溪玉是靈寶之身,只怕墨雲書出手,等閑都擊不碎它,必然是那小家伙的防身幻術,現在那小家伙仍在原處更深地方養傷。
夜圖听不出他的心情,但听到「吳剛」二字,實在難忍憤怒,垂頭緊跟,又是難堪又是憤恨地低聲解釋道︰「主子,對方二人,那男子只是煉氣初階,並未出手,那女子也只是煉氣中階,但她法力深厚,法器厲害,一雙玉鉤法器,我們徒手不敵。吳剛被她擊斷手腳,她說要請您親自去領。小人與其說逃,不如說是被他們刻意放回來報訊的。小人給您丟臉了,實在罪該萬死!」
墨恆眼眸森然一厲,殺機叢生︰「打斷手腳讓我去領?好大的口氣!」
他面容卻平和得寂靜,袍袖驀地一拂,腳下一朵丈余蓮台若隱若現,「你等在此候著!」信手抓過夜圖,倏然從院落中飛起,這才冷聲問道,「沒報出我墨府之名嗎?」
夜圖跪在他腳邊,看了眼輕而易舉托他們飛起的半透明蓮台,臉色又青又紅︰「回主子,我們報了,那男子卻說我們沒有憑證,絕對是假冒。那女人本來使出殺招,要殺我二人,听到我們報出墨府,被那男子勸下,才折斷吳剛手腳……」聲音越說越低,面色羞愧得紫漲,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墨恆再不多問。他也知道,吳剛和夜圖二人自幼只修煉基本功法,目前修行的煉體修身功法雖然殺招厲害,但也不過研習不到兩天,能有什麼成就?更何況,他現在也沒有法器賜下,讓他們對付真正擁有犀利法器的高手,的確是難為了。不過,他並不為此出聲安慰。
就在這兩句話的時間,墨恆已然風急電掣般飛過兩千丈,來到後山一片僻靜山谷上空。
山谷中幽謐如常,溪水潺潺,鳥語風吹,充斥著冬日的唯美。
墨恆感應著溪玉女圭女圭的所在,眸光掃過,便見谷底溪旁,吳剛遍體是血,四肢以怪異的態扭曲著,高大健壯的身軀躺在地上掙扎蠕動。而他的身邊,虎視眈眈著兩只惡狼,哪有什麼修煉者?
墨恆饒是心底沉靜,見到吳剛如此慘狀,也不禁殺機四溢,迅即法力使出,驟然喝道︰「見寶起意,無端害我護衛,既然膽欺我墨府無人,又何必學那萬年鸀龜藏頭露尾?滾出來見我!」
「……滾出來見我!」
山谷回蕩後三個字,清聲朗朗,坦坦蕩蕩。
但無人應聲。
墨恆沉怒斂容,已然落到地上,一掌拍死兩只惡狼,將夜圖扔到吳剛身旁︰「為他接骨治傷。」
接骨救命,是他們明衛影衛的基本修行。吳剛和夜圖二人也都各自隨身帶著內外傷藥,這些傷藥並非稱得起幾韻靈品的仙家靈丹,但在俗世間也是極其難得的神妙靈藥。
吳剛四肢皆斷,面龐慘淡,見到墨恆獨自帶著夜圖飛來,眼底閃過羞愧至極的感動,繼而面紅耳赤,忍痛躺著,粗喘吶吶地道︰「主子,小人無能。那兩人已經走了。小人身旁這塊石頭上,有他們留的字跡。」
不用他說,墨恆已經在看石頭上兩道蒼勁有力的文字。
卻見上面大義凜然地寫著︰「墨府乃天師聖殿,非爾等指冰為玉者可以冒充;此番且不追究,爾等好自為之!」
夜圖在給吳剛接上腿骨後抹藥時,鐵青著臉轉眼瞥了一下,看清這句話,氣得邪火直冒,一口淤血涌上喉頭,他急忙轉頭噴出去,又猛力咳了兩聲,胸中才舒暢了些,咬牙暗恨︰居然反咬一口。
吳剛劇痛襲身,黯然閉上眼楮,面上本來隱隱的傲氣磨平,不顯頹廢,倒更穩重了些。
他們都不敢貿然吱聲。他們也明白,自己受傷丟人是小,可他們丟的不止是自己的臉,更是墨恆的臉面。他們已經能預料到,回去後,墨恆將遭受其余兄弟姐妹何等譏笑。而這只不過是墨恆第一次指派給他們的任務。再想墨恆隱約的手段,惶恐之意便又浮上心來。
墨恆渀若不知他們的神態,只一瞬不瞬地盯著石頭上刻畫的字跡,熟悉至極,已然隔世,心底的怒意越來越沉靜,突然淡淡出聲,問道︰「這兩道字,是那男子所寫?那男子容貌英俊,頎挺修長,年齡約與你們相若?」
吳剛忙睜開眼,以為夜圖先前說了,便應道︰「是。」
夜圖則驚疑不定︰主子與那對男女相識?
墨恆拳頭緩緩握起,剛剛握住卻又松開,負手而立,從石頭上收回目光︰「那女子細眉大眼,面帶白紗,身材高挑,一雙玉鉤明明青色,催使間卻帶銀芒?」
吳剛怔了下,看了夜圖一眼,也听出不對來,咽了口唾沫,回道︰「主子算無遺策。」
墨恆嘴角勾了勾,眸底卻無笑意,也不再說,轉頭凝望古遺跡方向。佇立良久,直到夜圖將吳剛四肢全都接骨抹藥,又用樹枝固定住,才漠然輕道︰「他們是為古遺跡而來。既然傷你者是那女子,你若能及時養好傷勢,我便許你進入古遺跡親手報仇。」
至于那雖未出手傷人,卻寫下兩道文字的男子,墨恆沒提,吳剛夜圖二人也不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