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府天師統御瑤國、萊國、木下國、意憂國四國,為皇者之皇。這四國所在之地追溯至上古時候,都是大有玄機。然而僅憑這點,墨雲書即便修為高超,也遠遠不能與浩然門掌門真傳大弟子虎玄青對峙,更不能與天行派伍銘等人撕破臉面。
仙門勢力,傳承久遠,其中高人無數,豈是易與之輩?
煉丹堂大殿之內。乾坤玲瓏塔看去四層,化作尺許高矮,精致玲瓏,其上門戶儼然,擺在墨雲書旁邊;塔尖塔基都雕刻有密密麻麻的玄妙符紋,青黃墨黑之色交雜成無數陣法,威嚴肅穆,蘊涵神威。
寶塔第二層中。
一處被霧靄隔絕的角落,墨問閑、墨問秋等五個丹田被廢者在此療傷。此間靈氣如雲,藥香如霧,浸潤著他們破碎的根基,無聲無息,像那春風潛夜化雨,卻極其緩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盡數復愈。
「墨恆小雜種卑鄙歹毒,傷我害我,廢我根基……意若秋不知教養,死得便宜她了!日後,我必讓那小畜生身殘魂缺,嘗盡億萬痛苦,所愛所得,皆都失去,淪落一無所有……」
墨問秋已然醒來,頭面腫脹如豬,滿口牙齒漏風,說話斷斷續續,卻兀自瘋狂嚎哭賭咒。
墨煙雨等人听得徹骨生寒,也自怨毒悲恨。墨煙城昏昏沉沉,頭一迷糊,也不顧是在墨雲書寶塔之中,哭著附和道︰「我亦恨不得將墨恆抽筋扒皮,凌遲他之血肉,煎熬他之魂魄!」
墨煙雨忙忍痛阻止他︰「城弟莫要再說,我等修為不夠,才被欺辱……」
突然一道清光從頭頂不知名處飛來,在他們五人身邊略作盤桓,隨即一分作五,沒入他五人丹田之中。五人一驚,聲音頓消,下一刻不敢置信,眼中無不露出狂喜之色!
寶塔第四層里。
此處本是窄小塔尖,其中卻空空茫茫不見邊際。尋到中間,突見一道通天台級,台級有一萬八千道,層層而上,通天至頂,豁然開朗,始知其上竟有無名虛空!
虛空中清光漫漫,一汪碧鸀靈池沉沉浮浮。
靈池不大,僅有兩丈見方,隱在寶塔四層之上的虛空境地。其中仙液靜如碧玉,水面上空有仙花幻影煉生、綻放、凋零、化光,如在闡述大道之煉氣、化神、返虛、合道四境界玄奧至理。
仙花幻影之間,當空一老者虛影盤膝靜然。
這老者白須白發,輪廓虛虛實實,面目朦朦朧朧,乃是墨家祖輩之一,墨一儒。
墨一儒千年之前也曾赫赫有名,返虛高階之修為通天徹地,浩然仙門、天行仙派中,都有其坐行之地!然而不修至合道境界,肉身笀元便終有衰亡的盡頭。墨一儒任憑返虛修為無法無天,肉身潰亡時,魂魄也只能竭力證道「散仙業位」。
散仙業位說來震驚世人,實則是修煉者無奈至極才會選擇的道途,為下下策。
「散仙」不虛不實,非人非鬼。究其修為實力,比肉身在時還大有不如,且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能與人斗法廝殺,以免耗費魂魄精元,到那三百年一次的散仙化魂災劫時無力熬過。
墨一儒依靠靈池仙液之氣不斷不休地供養,數十年如一日地靜修,除非墨府生死存亡關鍵,否則他絕不插手。他卻是想要凝實散仙之體,日後再尋機重塑肉身,爭取早日化散為實,蛻變返本還源,重歸人道,修煉合道大境界。
他不問世事,只在墨雲書動用乾坤玲瓏塔時,才會淡淡留意一分。也之所以,墨問閑、墨問秋、墨煙城等五個墨府血脈被收進寶塔中時,他被微微驚動,返虛神識空緲無形,悠悠一掃,隨後發生的事情,便盡入眼來。那道一分作五的清光只是他彈指一道散仙玄法罷了。
「意家血脈出叛逆,個個是猖獗魔頭,卻也的確有不同尋常之處。」
墨一儒散仙之體不凝,實力比肉身存在時降了一階,但也有返虛中階道行。
他神識漫漫,剎那就可遨游虛空,也將灌頂聚源陣中的墨恆看個透徹,便與墨雲書淡淡傳音道,「道韻是天機,天機有妙理,不能輕忽大意。此子能得青蓮法訣緣法,又是天資卓絕之輩,怕有意家祖運反撲之象。意家與我墨家氣運相克,萬不能容他在墨府昌大。既是你子,就為你所用罷。」
又道,「再有,這些庶子庶女,雖有機敏,卻未用作正途,眼界淺薄,張狂跋扈,成何體統!都是墨家血脈,亦當略作磨礪教化,方可使其成器。」
一念傳去告誡了墨雲書,墨一儒收斂神識,再不理睬外面紛擾。對他而言,任何事情都比不過他的凝神塑身大計。
墨雲書听到墨一儒的傳音,仍舊沉然不語,雙眼卻緩緩睜開。看著煉丹堂院中,宛然視死如歸地為他演練晉升情狀的墨恆,威嚴淡漠的眼底暗暗平平,英俊逼人的年輕面龐也閃過沉沉觸動。
當此之時,星月無光。
夜色越發深重,暗如潑墨。遠方匯聚來無數厚重烏雲,陰沉沉的,天地都變得壓抑。
煉丹堂中沒有僕從膽敢過來點燈;混元門主劉移山帶著幾大弟子老老實實候在外門外;墨諶等人耐心在煉丹堂院中靜坐煉法;吳剛、夜圖、後峰、耿沖四人分站灌頂聚源陣中的東南西北四方,看不到大陣中心的墨恆,卻能把陣外一切看得清楚。
墨恆在陣中承受無盡靈氣藥香的灌頂淬煉,吳剛四人得靈氣藥香沖滌,呼吸之間也是好處不盡,幾乎每呼吸一口,便隱隱有修為提升一分。他們正驚疑歡喜之時,突听陣眼一聲痛楚申吟。
「主子怎麼……」
後峰皺眉低呼,又趕緊噤聲,緊抿嘴唇傾听陣眼響動。吳剛等三人也聚精會神地聆听陣眼,逐漸的,他們听到越來越清晰的、斷斷續續地粗喘,不由心頭提緊,驚疑不定。
虎玄青神情緊繃,既憐且嘆,隱身大步而來,出現在煉丹堂外門外,並未引起擾動。
墨雲書也凝眸站起,負手踱步到煉丹堂殿門前方。
陣中,墨恆的確是在冒險,貌似有性命之憂?
但他重生一次,怎會當真舀性命來做賭注!他還要盡快提升修為,早日得成正果呢。實是他哪怕斷了心脈,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也能強行施展《蓮花法咒》中「蓮心代身」護命玄法暫時穩住傷情,再以《內景經》第三冊最後秘術自我療傷。
然而算起來,他雖有化神中階道行,身軀卻剛剛才由煉氣中階強行提升修為至煉氣高階,已經令人震撼,若無一段時間來緩沖和夯實法力修為,沒可能再次一步登天地從煉氣高階晉升至煉氣圓滿。
他此身掌握的法門,《蓮花法咒》仙法為首,《伐折羅經》、《內景經》為次,除此之外都是些不值一提尋常功訣和法術。術業有專攻,仙法也並非包羅萬象,更非無所不能,又遑論其它?
《蓮花法咒》蘊涵長生大道至理,對煉器、煉丹等旁門輔助之道鮮有提及。否則當年梁弓宜重傷,墨恆只需煉出對癥靈丹即可,大可不必費勁千辛萬苦地探尋古遺跡,冒險尋到《內景經》三冊。
《伐折羅經》記載煉體修仙妙術,也是一則道途,沒有雜經記錄……
他至今只從《蓮花法咒》中得傳布陣之術,對煉器、煉丹等輔佐之道不能說一竅不通,卻也實在是所知微薄。再論靈丹、靈石,甚至仙草、秘寶,他更是窮得一貧如洗。若說人脈,唯有虎玄青對他頗有好感,卻也僅限于相識,且是初次相見。
他墨恆,無雜經妙法,無仙家秘藥,無人脈輔佐。
墨雲書卻與他截然不同。
墨雲書本身天資氣運極佳,更有祖輩蒙蔭庇佑,數度奇遇,收獲滿盈。墨府本門的《逍遙道法》自有密冊,墨雲書掌握在心。除此之外,墨雲書在煉器、煉丹等輔助妙法一途上也是博聞強記,學究非凡。墨雲書更是四方古國天師,承襲墨府,手中仙藥秘寶,不可一一舉出……
更重要的是,墨雲書,是他的生身之父!
「父親,您可瞧得清楚?」
墨恆盤膝僵坐,精赤的上身可見肌肉痙攣;堅毅的面龐俊朗依然,卻是慘白如紙;心口、丹田、經脈,處處都有靈氣法力肆虐,直欲將他年輕剛強的軀體生生漲成碎屑!他卻恍若不覺,兀自閉目將法力吞噬靈氣,在體內行功流轉,而後在痛苦間勉強張口,低啞地問出聲來。
「……預祝父親得成大道……孩兒不孝,已盡力了。」
墨恆聲音飄忽平靜,身體一晃,險些斷功栽倒,這才在劇痛顫抖中睜眼,眸底死寂,面若死灰,鮮血從口中、鼻中、眼中、耳中齊齊流出,汩汩淌得滿身都是,把光潔健實的肌理染得觸目驚心。
墨雲書陡然神色微變。
虎玄青亦是眼眸緊縮,面色沉寒,閃身便要入陣相救。
墨雲書卻比他更快一步,抬腳踏破空間,瞬間出現在灌頂聚源陣的滾滾靈氣上方。略寬的墨金袍袖往下一罩,手中逍遙清光潑灑浩蕩,袖中一頁金書綻放無數符咒文字,如游魚在清泉角逐,陡然侵透和充盈了整個灌頂聚源陣,將整座大陣之靈氣、靈石、藥香陣勢流轉全都定住。
陣法一定,墨恆卻身體劇顫,鮮血從喉中大口涌出。大陣被迫定住,他的法力竟也驟然錯亂,在體內瘋狂洶涌,沖蕩得經脈碎裂,仰身就倒,眼眸無神,幾近渙散。居然是心神與大陣不分彼此,徹底以命修煉,陣在人在,陣停人亡之象!決絕至斯!
「逆子!」
墨雲書這才心驚,沉然變色,抖手從乾坤袖中取出兩顆九韻靈品靈丹,都是晶瑩剔透,清光瑩瑩,驀地以法力震碎,掌作虛抓,以洗髓易經鍛魂妙法,迎頭打入墨恆身體經脈。
墨恆仰身閉目,躺在陣眼,氣息微弱,體內法力雖被墨雲書穩住,經脈傷勢也在墨雲書妙法靈藥的極效滋養下愈合復原,但嘴中卻兀自汩汩淌著鮮血,怎麼都止歇不住。
「竟是心脈俱碎!」
虎玄青神識一探,渾厚的嗓音有些失聲地低呼。
心脈是肉身命脈,倘若盡碎,神仙難救!若是傷者本身是返虛境界,或可自我證道散仙;若是本身懷有仙家妙術,亦或可暫時穩住傷情。但墨恆煉氣境界淺薄至極,修煉的也只是尋常青蓮法訣,肉身一亡,魂魄飛散,任憑他多高的天賦,也是無從保命,最多可入天道輪回,轉世到不知何方。
墨雲書也發現如此,神情極其難看,威嚴的面龐再無淡漠,眼底情愫復雜洶涌︰「痴兒。」
吳剛、耿沖、後峰、耿沖,還有墨諶一干人等,早前就听到墨恆痛苦出聲,再見墨雲書沉容現身,直至見墨雲書竟然臉上變色,而虎玄青亦是現身陣前,失聲低呼,不禁震驚至極︰墨恆要死了?
後峰突然想到墨恆進陣時貌似**的淡笑話語,心頭一緊,失聲道︰「主子早就料到必死?」
虎玄青始終被墨雲書玄法秘寶隔絕在陣外,見此情形,始知自己幼時竟比墨恆幸運太多!想及墨恆先前那般清傲風骨,再看此時將死木然情狀,一時間竟生出無名悲意怒火來,陡然厲聲傳音道︰「墨天師將親子迫到如此境地,還待如何?你既險惡毒辣,便把他給了我罷!」
抬腳飛踢,剛猛悍然的巨大力道震得虛空「呼呼」作響,踢到墨雲書的金書散發的蝌蚪般符篆小字匯聚成的金色書海之上,卻被砰然震回,那金色書海也被他踢得抖了三抖。
「你雖修為超然,卻枉為人父!」
虎玄青沉喝一聲,見墨雲書落入陣中不疾不徐地捻起墨恆手腕搭脈,更氣面皮鐵寒,驀地旋身抽劍,炎決劍上三昧真火熊熊熾烈,舉待要砍碎墨雲書那頁金書,卻微微一怔,便又頓住。
便見墨雲書從袖中取出一只玉盒,又從符封禁著的玉盒中,取出一株遍體幽紫的靈草。
那株靈草生雙葉如龍須,頂頭花開五瓣,幽紫草株隱隱綻放溫和霞光,雖然微弱,卻穿透靈氣迷蒙定在陣中所形成的重重霧靄,在陣外都能瞧見那一抹祥瑞之色。這是幾乎可算仙品的罕見靈藥,名為雙葉五瓣蘭。
墨雲書盤坐墨恆身側,沉眸無聲,掌中法力包裹那株雙葉五瓣蘭,不使其被空氣所污,屈指一彈,法力將一葉彈成碎末。碎葉包裹在法力之間,隨著墨雲書拂袖一揮,沒入墨恆胸口心髒處。
墨雲書這才將殘缺一葉的雙葉五瓣蘭收回玉盒,再用符封禁住,收回乾坤袖里。
靈草小小一葉龍須,其中能華卻濃郁至極,一入墨恆體內,便化為一股磅礡浩蕩的溫順暖流,倏忽之間散漫到他全身血液中!破碎的心脈,如干涸的沙灘突然得到靈露滋潤,干裂之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恢復起來。甚至連他的魂魄都隱隱約約得到滋潤。
「既有隱含仙氣之極品靈草,先前為何不與那五名庶子庶女使用?」
虎玄青這話卻沒有問出聲來,也沒打算再探究墨雲書是什麼心性,只負手立在陣外,凝眸盯著墨恆反應。
「還不運法行功?」
墨雲書頓了頓,大掌一抓,法力扶起墨恆,神識傳音一震。
墨恆盤膝閉目,被他震醒,才迷茫地顯出兩分精神,似在迷糊混沌之中依憑本能,盤膝勉強坐穩,行功煉法,進修大道。未過須臾,面上重現血色,心脈傷勢也盡數愈合,原本就凶猛沖擊煉氣圓滿的法力修為更是穩穩增長。再過得一時三刻,他突然張口一吸。
墨雲書眸底沉緩下來,揚手收起金書一頁,灌頂聚源陣重又開始運轉。他則站起身來,閃身回了煉丹堂大殿。
只見得煉丹堂院中,灌頂聚源陣里,如有一頭饕餮,將那滾滾靈氣如蒼霞白雲般席卷一空。七百二十塊靈石本就消耗去了七成,所余三成再被陣中的墨恆主動吞噬,陣勢加急,迅速消耗縮小。
突听陣中一聲悠遠清吟,似從胸腔震蕩而出,帶著清清淡淡的愉悅,如游龍終于得月兌淺灘,重歸大海,逍遙自在;在這一剎那間,更有一股似乎神識般的感知意念,像海浪滔滔,蕩蕩而出,又像天外灑來的月沙清輝,漫漫無際,掃探到整個混元門山頭,轉眼又收斂一空。
墨恆微微睜開眼來,黑澈的眼眸滿是迷惑,神情尚自有些懵懂,低頭看看自己,驚詫中透著越來越盛的驚喜——顯然不知,自己明明瀕死,卻又怎的突然間晉升了修為?
——父親,你中計了。
墨恆心里沉靜,冷然無波。
他靈魂擁有化神道行,意念何其堅韌?怎會輕易昏迷意識?至此,便知距離計劃更近一步。
苦肉計,苦自己皮肉,以加速謀算、騙取人心。
不過世間苦肉計都是事後才見好處。墨恆這般苦肉,卻是從頭至尾都在收獲,而且收獲巨大。
墨恆感受著自己傷勢盡去的經脈,以及晉升煉氣圓滿後的澎湃法力,還有體內血液經脈丹田中都蘊含著的未曾化盡的雙葉五瓣蘭靈草仙氣……暗自淡然一笑。
臉上卻恰到好處地驚詫地張了張嘴,似是半晌沒緩過神來。好個蒙頭蒙腦的傻小子。
墨雲書神識掃談他痴懵的模樣,再想他自戕自亡的煉法決絕,眸底隱現從未有過的柔和,沉然半晌,才淡淡嘆息︰年少沖動,未經磨礪,但終為我子,豈能不顧你之死活?
虎玄青不知就里,也為墨恆松了口氣,嘴角浮現出幾分笑意︰「你之決絕,倒是因禍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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