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衡山腳,墨府的廣闊宅邸中。
墨雲書本來在墨恆離開那日就閉關煉法,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攪。
不過,十多日後,他突然收功出關,英俊的面龐上除了淡然的威嚴,竟有一絲疑怒不定。
他自從得了仁聖尊王洞天中的破碎羅盤,依仗以前的奇遇秘寶和秘法,領悟了羅盤中殘留的上古道韻至理,早就收獲極大,已經是半步邁入返虛境界!如今,他的修為正處于化神巔峰向返虛境界過渡的階段,對他而言,正要應「順其自然」的道理,並無必要閉關太長久。
但他之所以出關,卻並非因為沒必要持久煉法,而是因為他時刻謀劃的氣運大事!
他不動聲色地仰坐到床榻上,盡管眸底陰晴不定,姿態卻是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從容不迫。
「這些年來,我將墨府多年基業累計的氣運,全都加之于自身,是以對之感應極其敏銳,任何變化都能了然于胸。多年以來,墨府氣運越發濃郁,我也越發受益,今日怎的突然有那莫測變化的征兆感應?」
他一面再次默默推演,一面在心里冷靜地思量著。
有感應,說明即將會有或已經有大事發生,而這大事以後可能會動搖整個墨府的氣運基業!
雖然只是一個征兆,但如此變故怎能不讓原本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墨雲書驚疑和震怒?
墨雲書產生那莫測感應的時候,正是山月復小山谷中,墨恆晉升化神的那一刻。
墨雲書老謀深算,心思老辣而且縝密,道行高深且另有秘法,且有大氣運加身,閉關感悟羅盤道韻的專注時候,都能對事關己身卻尚未發生的事情產生玄之又玄的感應,但他之後不管怎麼推演,都算不出任何相關的頭緒——不知何人,不知何地,不知何事。
這讓他暗暗將拳頭握緊又松開,眼底陰鷙森冷一片,已然動了極大殺心。
他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將之聯系到墨恆這個「至純至孝」得讓他都為之動情動心的嫡子身上。不過,他仍是將墨恆推演在內,雖無懷疑,但墨恆畢竟是他曾經謀算氣運的重要一環的附帶,如今氣機突然有極其惡劣的征兆,他推演墨恆一身氣機,說不定會有牽引之效。
結果顯而易見,墨恆身上氣機清澈見底,盡在他眼下,盡在他「掌控」之中,沒有半點不對之處,也沒有牽引出其它相關的貓膩。所以,他一算既過,轉而便將心思放到浩然門、天行派,以及幾位堪可與他對敵的強者,還有他本身以及墨府多年來積下的仇敵等人身上。
至于墨恆,當真如墨雲書所看的那樣「清澈」淳樸?
別說墨恆有虎玄青引著進入那遮掩天機的小山谷中,就是墨恆身上那件先天靈寶須彌寶鏡,不用催用來遮掩自身舉止行動,都能自發將墨恆氣機改頭換面且瞞天過海——這是「靈物自晦」,若非如此,天下間的靈寶豈不早就被修道者挖干淨了?
墨恆身為先天靈寶之主,自然也隨著得益。
所以現在,即便道行高深如墨雲書之流來推演,也只能得知虛假的表象。
而墨恆因為有先天靈寶傍身來鎮壓自身氣運,只要先天靈寶不離身,一身氣運便會只增不減!
至于「氣運」二字,這就是關鍵了。
你也說氣運我也道氣運,你也爭氣運我搶氣運,但到底什麼才是氣運?它看不見模不著,卻客觀存在,玄之又玄,僅次于道。勉強要說,便說氣運乃是生靈誕生于所處的世界之後,本身之靈與這方世界的天生「特殊感應」。
這特殊感應絕大多數並不過于明顯,乃是中庸,但若是極端濃郁或淡薄,那就了不得了。
若是某人「特殊感應」極濃,修道者便說此人天生被這方天地所鐘愛,有大氣運加身——
這種人,走路時一低頭撿塊金子,買東西一不小心買到陳舊古樸、不起眼的寶物,拔棵野草突然發現是一株塊要成精的千年靈藥,逮只老鼠竟見這老鼠是上古靈物……他們一生奇遇不斷,好東西拼死拼活地往他們懷里鑽,就算他們偶爾遇到危險,也總能神奇且必然地化險為夷。
若是生在世俗,他們身邊總會聚集良材將相之流,而那些良材將相一旦靠近,除了少數心地堅韌至極的人,其他都會被那氣運所影響,潛意識里就有了臣服之心,甘願受到驅策。
如果修仙煉法,他們看日升日落都能天人有感,有所領悟;听暮鼓晨鐘都能被振聾發聵,頓悟妙理;他們听人念一句拈花微笑就好像可證迦葉,他們听人說一句紫氣東來就好像可得道德;他們即使只修煉普通功法,也能比別人進境快速且修為強橫。
而且,寶物會連連不斷地朝他們涌來,就連他們殺死個窮人都能發現那人隨身攜帶著沒舍得服用的極品靈丹,他們的功法書籍就算被燒毀,也能得到藏在里面的更好的法門。
所以這種人大都是修仙強者們爭著搶著要收為弟子的,收這種人為弟子,光是氣運牽連的良性影響,便有莫大好處,這可比苦心謀算氣運省心省力多了。
而與之相反的,若是某人「特殊感應」極其淡薄,修道者便說此人天生就被這方天地所厭棄,乃是根基不厚,福緣淺薄——
這一類人雖然生而存在,自有一線生機,但是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會倒霉透頂。
他們出生時正巧趕上被抄家株連,嬰兒時被人遺棄荒野,長大後被人欺辱壓迫,平常時候喝口水能被嗆死,吃口飯能被噎得半死不活,買賣東西被人騙財,談情說愛被人騙色。
他們掙扎著長大成-人,好像終于時來運轉了,但是結婚時卻發現娶的老婆是男的,探望親戚時半路遭遇山賊,毆打一個小廝結果那小廝第二天就奇遇連連成為了強者回來報復。
他們一生大災小災不斷,連累的親人朋友都麻煩不斷、道途坎坷。
他們身在世俗,家境必定逐漸沒落。
他們修仙煉法,連最普通的功法都能走火入魔……
深知其理的人見了他們必定會急忙躲開,不敢與他們深交,免得被那稀薄至極的氣運影響到自身。而不懂道理的人見了,就算不幸災樂禍,也要暗嘆一聲︰「此人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麼孽……」
由此可見氣運之玄之妙,之不可或缺。
當然,天下間九成九的人都是處于中庸,不會有那麼多「特殊」,既不會被這方天地特別鐘愛,以至不勞而獲,也不會被這方天地特別離棄,以致白老一生,他們要靠自己。
所以常說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自有其道理。
但這道理也只是應用于凡俗人們,或者修煉者中那些絕大部分的道行低微者。
對于真正道行超凡、修為強橫的人物,他們修煉的是道行修為,謀算的恰恰就是氣運大事。
便如墨雲書此人,生而氣運不凡,修煉有成後還在不停地謀劃這氣運,正是因為他深知其理。到現在,他甚至連整個墨府的基業都以秘法來凝聚在自己身上——這一點,卻不知他是如何瞞過住在他乾坤玲瓏塔中的墨一儒的。
「天地氣機將變,正是千載難逢的成道良機!氣運人人搶奪,莫非是哪位隱世強者出山?」
墨雲書再次動用秘法推演與墨府氣運相關的人物勢力,卻始終一無所獲,臉皮都沉了下來。
頓了頓,他起身回到密室,取出秘寶,設下法壇,燒黃紙,焚沉香,腳踏北斗七星,如同古時道長一般快速念咒施法,動用了十二分法力,才終于勉強透過那天機外的層層混沌迷霧,隱隱察覺到,似乎墨府氣運的變動征兆來源于墨府正南方。
墨府正南方正是那無邊無際,修行者飛行百天百夜都飛不到盡頭的十萬荒山!
「果然是哪個隱世老怪盯上了我!」
墨雲書怒火滔天,臉色森然,此時他僅僅察覺出一個大致方向,知道必定是在那十萬荒山之中,再要推演是什麼人什麼身份什麼具體地點,卻再無力能夠,他再要施法,卻突然臉色一變。
「 嚓!」
法壇就在他算出方位,正要繼續推演的時候,突然破碎成三半,上面的香燭黃紙則齊齊碎成塵埃,變故太快,險些連累到墨雲書手中秘寶。
墨雲書急忙閃身躲開法壇範圍,手中法劍黃紙也同時狠狠擲出,再不敢貿然推演,以免遭遇反噬,心里則是更為慎重,一股微微的寒意襲上心頭,「這老怪道行遠超于我,到底是誰?」
墨雲書雖然學識淵博,卻從沒想過有人會有先天靈寶。
就他所知,先天靈寶早在上古時候,早在那傳說中的聖人之爭中,就被無數成仙成道的聖人門徒搜刮殆盡,數萬年來,這世間連個先天靈寶的碎片都沒有出現過,即便是上古遺跡中偶爾發現一塊靈性碎片——如同他從仁聖尊王洞天中尋到的羅盤,也只是屬于大能煉制的後天靈寶範疇。
而世間能夠遮掩天機,令人無法推演的隱世強者,卻不知殘留著多少在無數角落中存活。
所以墨雲書認定必是某個老怪打算借此千載難逢之機強奪氣運,打算時機一到,就沖擊天仙大位。
「這方天地不僅僅這一千多年沒人成仙,以前也是成仙者寥寥無幾,返虛強者雖然極少,壽元也有著限制,卻不知還有多少存活于世。現如今的確是強者紛涌的時候,只是竟敢謀算我墨雲書,當我是好欺辱的?當真是可笑,當真是不知死活!」
墨雲書心底沉怒如同大海浪濤暗涌,表面上只是微微變色就恢復淡定威嚴,收起秘寶,將袍袖狠狠一揮,密室中那破碎的法壇、法劍、黃紙、香燭等物盡數成了飛灰,再無之前險些被天機反噬的狼狽。
出去之後,墨雲書心念電轉,卻是與乾坤玲瓏塔中的墨一儒傳音說話。
墨一儒從仁聖尊王洞天中也得了不少好處,對他凝煉散仙靈軀有莫大幫助,是以比以前更加不理世事,一切都交由墨雲書打理,他則高高在上,依仗著隱于乾坤玲瓏塔中的靈池來修煉大道。
不過現在,墨雲書已然是半步返虛的修為,不用多久就必然會無驚無險地晉升返虛境界,可算是與他現在實力相若的強者了,所以對于墨雲書的打攪,他並沒有著惱,只是淡淡地听著。
墨雲書心機深沉,毫無依仗修為的高傲,態度雖不卑微,卻也禮數周全。
他盤膝趺坐與蒲團上,對著供在桌上的乾坤玲瓏塔稽了稽首,沉聲將自己偶然發現墨府氣運變動征兆的事情說了,隨即又道︰「……百年之內必會有人借此機會一舉搶奪道韻融入己身,晉升那天仙大位,從此與世長存,不老不滅。」
墨雲書知道墨一儒壓箱底的本事極多,自然要狠狠利用他來為自己謀利。
心思連轉著,墨雲書繼續動之以理地說道,「甚至晉升天仙後,若是機緣足夠,更可借此良機參破造化,晉升大羅,再無災劫加身,比那仁聖尊王還要高深莫測。那仁聖尊王雖是仙尊仙王,卻畢竟不成大羅,不得超月兌,還在世中,雖有大神通大-法力,遇到天地災劫時仍然不能度過……」
墨雲書並沒有說太多,只是將客觀事實巧妙地擺了出來,隨後便沉靜安坐,等候墨一儒思考。
墨一儒雖然道行精深,卻仍被墨雲書說動,沉思良久,緩緩說道︰「十萬荒山的千萬里深處,在那大澤之中,我所知道的老不死也有兩位,但到底是不是他們,卻還難說。也罷,事關墨府,你我都要依仗氣運修行,不可不察,待我走上一遭。」
說完,不見他有任何動作,只是一晃,便從乾坤玲瓏塔中的靈池上方消失不見。
返虛境界,悟通空間妙理,已經是初步接觸道韻,運用空間道韻瞬移穿梭各地,都只是小事。而且墨雲書也沒有用乾坤玲瓏塔來禁制墨一儒,是以墨一儒直接穿梭空間,往十萬荒山去了。
墨雲書見他離開,又沉眸等候片刻,才拂袖而起。
深深看了一眼供在桌上的乾坤玲瓏塔,墨雲書暗暗呼吸一口氣,才轉身大步走出,走到門外,站在高處放眼瞭望南方,昂揚魁偉的體魄挺拔而立,英俊的面龐上神情莫測。
「墨府氣運,一人來用才是足夠,我將成就返虛,也用不著你這尊‘大佛’壓在我墨雲書頭頂。」心底閃過這個念頭,墨雲書沒有絲毫罪惡感。
他能為自身修行大道而謀劃氣運,以致娶妻殺妻,甚至還要孽寵亂-倫親子,難不成還不敢殺一個不知高他幾個輩份的老不死?殺死墨一儒,甚至將之祭煉到乾坤玲瓏塔中,此乃是他早晚必做的事情。這是理所當然!
想到此處,墨雲書心頭閃過無數人影,男人女人,老人幼童,他謀算無數,也殺人無數。
但他從未有過絲毫後悔。
只當心頭浮現出墨恆那張孺慕而敬愛著他的清俊面龐時,才微微頓了頓,厚重胸膛下的最深處隱隱浮現一絲不曾有過的柔意,但隨即眉頭便是微微一皺,眼底也冷了幾分——此時墨恆正與虎玄青在一起,虎玄青出身名門大派,自身道行不可小覷,說不得就是個隱患。
如今氣運已然有變動征兆,墨雲書絕不容許再在墨恆身上的氣運謀劃有什麼不測之變。
除了氣運大事,他對墨恆的那絲動情之心也不容虎玄青倒插一腳。
沉眸思量著,墨雲書轉身下樓,神識突然一掃,便見兩天前與墨雪行一起來到墨府的青年。
梁弓宜在外面「巧遇」墨雪行,並現身施法,為墨雪行解決了當前難題,兩人「一見如故」。
梁弓宜為人似是清正,修行也是刻苦,如今不過短短兩年多時間,竟已是煉氣大圓滿的修為,據說是得了一位隱世強者的傳法和指點,但也可見天資超凡,更兼他舉止不卑不亢,出身雖然卑微,卻氣度內斂,極為令人喜歡。
梁弓宜煉氣大圓滿之身,這是僅次于化神境界的修為,在天下間大部分地方都可稱強者,墨問閑等人又在墨府中「失勢」,對待他的態度自然與以前不可同日而語。
此時,梁弓宜便在他居住的客室小院中,與墨問秋、墨問閑、墨雪行等人說話,那冰冷卻英俊到極點的面龐的確能惑人心腸,坐他對面的墨問秋一身衣袍紅艷如火,人也美艷嬌羞,每每與梁弓宜說一句話,總要柔聲溫婉,眸若秋波,一臉春意。
梁弓宜卻看也不看她,就算與她說話,也是維持君子之態,非禮勿視,更令墨問秋心癢難搔。
墨雲書神識看著他們,突然濃眉一凝,竟發現梁弓宜那番神態竟與自己有些相似,轉念又想起墨恆對梁弓宜的態度,以及墨恆這兩年中對他這個生父的態度,不由微微一怔,隨即有些失笑。
他是心思極為靈敏之人,又道行高深,當下默默一算,便微微嘆了一聲,不知是何情愫,轉而心底一蕩,閃過念頭︰「莫非恆兒本就有那戀父情結,正因那梁弓宜與我相似,才有了情動?難怪這兩年中對我越發親厚,怕也在心里遲疑不定罷,倒是省卻我許多口舌。」
墨雲書濃眉下雙眼深沉無波,嘴角卻微微勾起一絲笑意。
或許他猜的正是事實,然而,事已至此。
「待恆兒回來之後,無論是否晉升化神,都可與我行那雙修大-法。我得恆兒那意家血脈氣運後,對眼下氣運變動征兆更能掌控,日後我成大道,再助恆兒修行不老,與我同享長生,讓他能夠常伴我之左右,也是一樁兩全其美的佳事。
梁弓宜要兩全其美,墨雲書也要兩全其美。
世間哪有這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