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歌,穿流不息。時間的列車飛馳到了一九九五年的寒假。校園又恢復了寧靜。楊梅失眠了,她開始害怕睡覺,因為時常進入夢鄉,總會夢到自己年邁的父母,異鄉不知生死的大哥,南方漂泊流浪的二哥,他們仿佛都要在夢里與她訴說分離後經歷的的苦難歷程,多少次楊梅總會從夢中哭醒,傷別離的場景一次次在夢中重演……楊梅和胡逸談起了自己對親人的思念。胡逸輕輕的吻了一下楊梅的額頭,說道︰「傻丫頭,這有何難辦,我陪你回家看看。」「真的?」楊梅開心的說道︰「如果能回家過春節,那就太好了。」「我明天就去火車站買車票,咱倆一起回福建過年。」胡逸斬釘截鐵的說道。
第二天中午,楊梅和胡逸坐上了開往福建的列車,越要接近故鄉,楊梅變的越發不安。當列車駛進福建大地,楊梅只是靜靜的坐在列車的車窗前,一言不發的往著窗外飛逝而過的熟悉的風景︰碧綠的水田。悠閑的黃牛,帶斗笠的農夫,這一切的一切似風聲吹過湖面,激起了思緒的漣漪。
到了福州,楊梅和胡逸未作任何停留,坐上了開往長樂的長途車。兩年別離,楊梅發現故鄉已經有了不少的變化︰原本坑窪不平的瀝青路變成了平整寬敞的柏油路。路的兩旁也散布者星星點點的時尚小洋樓……這一切變化,讓楊梅興奮不已。汽車終于在漁村村頭的汽車站停了下來。
楊梅拎著行李,走下汽車,四處望望,滿眼依舊是熟悉的景象……海防堤外一眼望去,是無盡的碧藍的海。
楊梅走進漁村,首先路過村頭的村委會,她停下腳步,轉身走了進去。只見支書施正平正低頭寫著東西,絲毫沒有感覺有人進來。「施叔叔!」楊梅輕聲的呼喚了一聲。施正平抬起頭上下打量著楊梅,遲疑的有些驚訝。「你---是---楊梅?」「是我,叔叔,我就是楊梅,學校放假,我回來過春節。」「太好了,幾年不見,都長成大姑娘了,快快快,坐下說話,這位是……」施正平這才注意到楊梅身後站立的帥氣小伙子。
「施叔叔,這個是我同學,叫胡逸。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海,想來海邊看看。」楊梅連忙把胡逸介紹給施正平。「好好,歡迎。小胡,我代表全村人歡迎你來漁村做客,來來來,我這里有上好的鐵觀音,你嘗嘗,邊喝邊聊。」「謝謝叔叔。」胡逸答應了一聲,三個人圍坐到了茶幾旁。施正平從茶幾下層端出木制的茶具托盤,托盤上放著精致的功夫茶全套茶具。施正平一邊熟練的操作起功夫茶。一邊和楊梅聊著家常。
喝了幾杯,楊梅忽然記起一件事,問道︰「施叔叔,我前後給家里寫過好幾封信,您收到了嗎。「施正平遲疑了一下,」「信嘛!我收到了。」「您沒有轉給我的父母嗎?如果轉了,他們沒有托您給我回封信?我的信落款都有地址和電話,可是我從來沒有接到過家里的信或者電話。」楊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困惑。「這個不能怪你叔,更不能怪你父母,他們有隱情,所以沒有回信也沒有打電話。」「什麼隱情?」楊梅繼續不依不饒的問道。「這個嘛……」施正平的臉上掠過了一絲愁容。「楊梅,其實這件事,我主觀認為早就應該讓你知道,和你父母也談過幾次,可是他們總是不讓我寫信和你說,他們說,他們要等到你回來以後,親自告訴你。今年是你出門讀書的第二個年頭了,我一直在考慮,要是今年你還不回來,過了春節,我就會給你寫信,把全部的情況告訴你,還好,你回來了,這樣最好,我可以當面告訴你。」
「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楊梅腦海中閃現出不詳的預感。「哦!是這樣的。」施正平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緩緩的說道︰「你考上大學那年的冬天,老楊突然尿血了,我們陪他去醫院檢查診斷是急性腎炎。當時進行了輸液搶救,還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老楊花光了家里全部的積蓄,才在鬼門關上撿了一條命回來。可是,病並沒有治好,只是暫時的緩解。回來之後,老楊還是整日忙忙碌碌,吃飯也沒有規律,每天辛苦的出海打漁。直到去年,腎炎的病再次復發了,到醫院復查,發現已經轉化為尿毒癥,只能接受透析治療。老楊,怕你不能安心讀書,所以一直沒有給你寫信說明,又不想和你說謊話,就狠心沒有聯系你。去年春節,你在東莞的二哥好像打過電話來,他們和你二哥也沒有說實話。去年,為了治病,老楊又把船給賣了,現在只能臥床休息。這段時間,每天都靠你母親去菜市場幫忙,掙點零錢,貼補家用。老兩口的日子過的是實在艱難。現在你們回來了,正好可以全家坐下來商量商量,看看有啥好辦法沒有。」
听完施正平的訴說。楊梅只感覺眼前有無數的黑點在晃動,她痛苦的閉上了眼楮……突然,感覺到手被握住了。楊梅睜眼一看,胡逸正緊緊的攥住自己的手,通過手心,楊梅能感覺到胡逸想要傳達出來的問候。胡逸悄悄的湊到楊梅的耳邊,輕輕的說︰「梅子,你放心,難關一定可以過去的。」
楊梅望向胡逸,看見胡逸的眼神中充滿了堅定。楊梅的眼楮突然變的晶瑩。她努力的仰起頭,不讓淚水在臉上劃過。
胡逸站起來,拉住楊梅的手,說道︰「施叔叔,我們剛回來,還沒有回家呢,今天就不多聊了,我們走了。」
望著胡逸和楊梅遠去的背影,施正平贊許的點了點頭,又輕輕的嘆了口氣。
走到自家的門外,楊梅停住了腳步。內心的狂跳,讓自己的手變的微微有些顫抖。她輕輕的推開院門,一股濃烈的中藥味撲面而來。院子里靜悄悄的。楊梅和胡逸放輕腳步走進了院子,看見正堂的房門開著,里面隱隱有個身影在晃動。
「誰呀?」楊梅听見了母親黃秀妹熟悉的聲音。楊梅沒有應答,只是加快腳步,走進了正堂。迎面,踫到听到聲響迎出來的母親。「媽,是我,阿梅。」楊梅用充滿顫抖的聲音喊了一句。「阿梅!真的是你嗎?」黃秀妹的語氣中充滿了驚訝和欣喜。「是我,真的是我,我回來過春節了。」說完,楊梅緊緊的抱住母親,兩個人忘情的擁抱在一起。
許久,楊梅才開始打量母親,母親黃秀妹臉上皺紋比兩年前明顯增加了許多,眼神中充滿了疲憊,滿頭的白發顯的十分凌亂,上身穿一件粗布大褂,著一條麻布的厚棉褲。雙手布滿老繭,手背枯干,干澀的皮膚上青筋外露,手指處還有幾處殺魚時被魚翅劃破的傷口……
擁抱良久,楊梅忽然醒悟,回頭,讓過一直站在身後的胡逸,不好意思的對母親說道︰「媽,這位是我大學同學胡逸,他沒見過海,這次隨我來家鄉玩幾天。」「好的,非常歡迎。」黃秀妹用十分拗口的普通話一邊說著,一邊上下打量著胡逸,打量完畢,又笑眯眯的看著楊梅,說道︰「你大哥和二哥的房間都空著,小胡,你可以隨便住,不要見外,就當這里和自己的家一樣。」
「是楊梅回來了嗎?」里屋傳來了父親略帶蒼老的問話。「是我,爸,阿梅我回來了。」楊梅听見父親的呼喚,連忙跑進屋子。只見父親楊根生平躺在床上,看見楊梅進來,趕忙雙手撐住床沿,努力的讓自己的身體坐起來。楊梅連忙沖過去,扶住了正往起坐的父親。「爸,您身體不好,別動。」楊根生停住了動作,緩緩的又躺了下去,「阿梅,爸爸現在是個廢人,啥事也做不了。」父親的語氣中充滿了悲涼。「爸,會好的,您別著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說完,楊梅從旁邊拉過凳子,緊緊握住父親的手,努力讓父親的心情變的平靜。听著楊梅寬慰的話語,楊根生的情緒慢慢的恢復平靜。
「喝藥了。」這時候,母親黃秀妹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中藥走進屋子。楊梅小心翼翼的接過盛滿中藥的碗,用勺子攪拌幾下,又放在嘴邊吹了吹,然後對父親說道︰「爸,把藥慢慢喝了吧,好好調養,身體一定會好的。」楊梅輕輕的扶起父親,協助父親慢慢的把中藥喝了下去,站在旁邊的母親,禁不住,悄悄的用衣角擦去臉上的淚水。
「明天,我帶爸去鎮醫院先做透析,然後,買點年貨,咱們今年好好過個年。」楊梅故作開心的拍手說道。「好的,明天大家一起上街去置辦年貨。」胡逸隨聲附和著。
晚飯只有一疊咸魚和稀飯。看著胡逸狼吞虎咽的樣子,楊梅內心感覺到了一絲愧疚。
傍晚的海依然是如此的絢爛,吃過晚飯的楊梅和胡逸漫步走在沙灘上,遠方的海由通紅變作暗紅,霞光由金色變成灰暗。一對戀人,就這樣靜靜的坐在沙灘上,看著太陽下山……
忽然,胡逸說道︰「梅子,我這里還有幾千塊錢,明天先取出來,你留給叔叔做透析用,明年,我就畢業了,到時候咱們再想別的辦法。」
「這是你明年的生活費和學費,我不要。」楊梅輕輕的搖了搖頭。「你先拿著,治病要緊!錢咱們可以以後慢慢再掙。」楊梅看著夕陽下紅彤彤的胡逸的臉,淚水不自覺的悄然滑落,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的靠進胡逸的懷里,兩個人一語不發,只是安詳的看著夕陽沉入海底。
第二天,四個人坐著長途車去了縣城,楊根生的腿已經變得有些浮腫,胡逸和楊梅攙著父親,三個人步履緩慢的走在通往縣城醫院的大街上。
走進縣城醫院,黃秀妹已經十分熟悉醫院血液透析的治療流程,她迅速的辦理好相關的透析手續,楊梅和胡逸攙扶著楊根生躺在了透析的病床上。當透析機嘟嘟的響起的時候,楊根生十分平靜的閉上眼楮休息。楊梅站在病床邊,看著全身插滿管子的父親,淚水又一次悄悄的滑落,嘴唇也在不停的顫抖著。胡逸迅速的摟住楊梅的肩膀,兩個人轉身走出了病房。當走出病房的瞬間,父親眼角也悄悄的涌出淚水……
走出縣城醫院的大門,街上已經彌漫著過節的喜慶氣氛。楊梅和胡逸置辦了一些年貨︰鞭炮、春聯、螃蟹、海蚌、金峰魚丸等等……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回了家。
大年三十的除夕夜,楊家出現了久違的笑聲。鞭炮在空中回響。楊梅和楊根生夫婦還有胡逸,四個人圍坐在桌子前,一邊听著收音機里邊的春節聯歡晚會,一邊吃著年夜飯。吃完年夜飯的父親非常滿足的躺下休息,剩下三人依然十分開心的拉著家常。
時鐘漸漸的指向十二點。突然,施正平跑了進來,剛進院子,就喊道︰「老楊,你家老二打電話過來了,在村頭的村委會,我有自行車,趕緊讓楊梅騎車過去接電話……」
胡逸和楊梅連忙跑出屋子,胡逸騎車帶著楊梅向村委會飛馳而去。沖進村委會,楊梅抓起了桌子上的電話,急切的喊道︰「二哥,二哥,我是楊梅,是你嗎。」「妹妹,是我,我是你二哥。你回家過年啦?我太開心了!我還在東莞,我過的挺好的,爸媽的身體怎麼樣?」楊梅遲疑了一下,說道︰「爸媽他們的身體都挺好的,你不用惦記,你在外邊自己多保重!」「好的,他們身體好,我就放心了。」電話另一頭傳來二哥楊志武開心的笑聲︰「妹妹,我有呼機了,你記個呼機號碼,以後有事情,你可以打電話,呼我,我給你回過去,這樣就不會斷了聯系。」「好的,哥你說吧,我會把號碼記住的,有緊急的事情一定會找你,春節到了,我給你拜年啦。」兩個人開心的聊著,異鄉人只有在除夕夜,听到故鄉親人的問候,才會倍感溫暖,結束通話的楊梅,還沉浸在喜悅之中,回到家里,她把二哥楊志武的情況和母親訴說了一下。母親也開心的連聲說好。
正月的日子里,楊梅和胡逸四處游玩,拜訪了多年不見的親戚和朋友,還去了陳寶瑩的墳頭上墳。開學日子的臨近,兩個人終于決定動身買車票回學校。
臨走前的晚上,楊梅拿著一個信封,走進了父母親住的房間。父親楊根生早已經沉沉睡去,母親黃秀妹還在燈下縫補衣服。看見楊梅走進屋子,黃秀妹停下手里的針線活,問道︰「阿梅,這麼晚了,還沒有休息?」楊梅搬把椅子坐在母親的身邊,小聲的說道︰「媽,明天,我們就要回學校了,這里有六千塊錢,你先拿著,按時帶爸去看病,我畢業了,就會找工作,到時候,我會按月寄錢給你們,你們不用掛念我,你們只要自己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就行。」母親沒有做過多的推辭,拿出一塊手絹,用顫抖的手把裝錢的信封包了起來。
第二天,當公雞破曉的時候,楊梅和胡逸離開了漁村,返回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