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霧氣還沒有散盡,端王府的下人們就忙碌了起來。雖說各屋都有人進進出出的例行打掃,可依舊井然有序規規矩矩,一片安靜。
西苑的暖閣里,和敬公主也是剛起了塌片刻,正坐在妝台前由著婢女錦繡梳理頭發。
丫頭如畫端著倒了水的銅盆走了進來,她將盆子放在架子上擺好,又用帕子擦了擦手,回頭看見公主頭上的髻子才只盤了一半,就走了過來,拿起木梳沾了桂花油順起余下的頭發來。邊梳邊說道︰「剛奴婢去倒水,遇見了婉嬤嬤,她說這天氣冷了,讓我早晚用炭盆給這暖閣烘熱些,別等冷透了再添置呢。」
「她是個心細的,總惦記著我。」和敬公主一邊和丫頭們隨意扯著閑話,一邊側著頭細心的打量著鏡中的自己。
「婉嬤嬤還說,昨個夜里王爺去了明心庵,也不知道王妃和王爺說了什麼,王爺竟讓她回了東苑。還是祿公公親自帶人過去接的呢。」
「哦?」听了這話和敬公主忽地轉頭轉向身後的如畫,錦繡剛挽起她的一縷秀發還不及用釵子固定,怕扯痛了她,連忙松了手,才剛順好了的頭發便又散亂了起來。
「那王爺昨夜也宿在東苑了?」顧不得儀容不整,和敬公主急急問道。「這個奴婢倒是不知。」「你下去問問。」和敬公主對著鏡中錦繡的影子說道︰「要警醒些,掂量著說話。」
「是。」見她走了出去,和敬公主才又對著妝台坐好,如畫趕緊把她披在肩上的散發挽起,插了幾只珠花固定。待她看著滿意了才進了內室歸置。
和敬公主沒有起身,依舊坐在妝台前,看到昨天祁承祥給她的那個精致的木盒,她伸手拿了過來,打開蓋子,望著那支血玉東珠簪子細細思量起來。
打昨個兒開始,她就覺得那個鄭氏不對勁了、平日里畏畏縮縮的她,竟敢端起王妃的架子教訓起自己來了。這讓她很是吃驚。她與鄭錢很早便是認識的,小時候,也算的半個玩伴了。那時和敬公主的父皇還是東宮太子沒有繼承大統,鄭錢的父親還有她夫君安夷將軍的父親都是東宮的幕僚。父皇的近臣。他們的家眷都住在東宮的偏院里,小和敬,小鄭錢,小默然都是三四歲光景,還不懂得避嫌,便時常在一起玩耍。
許是身份的關系,倒是他二人的關系更親近些。
讓和敬時常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她也曾听見過父皇取笑鄭錢的父親給鄭錢取得名字不雅致,于是鄭錢的父親鄭伯言便趁機求了她父皇賜名,她父皇說,名字即是你這當父親的取得,他不便改動,就賜個小字吧,于是鄭錢就有了藏真這個小字。
漸漸的他們大了些,在她八歲的時候,父皇登基做了皇帝,而鄭伯言與默然的父親葉孝也各自得到了升遷,他們幾個就極難見面了。只是偶爾宮中會有外面的消息傳來,說葉默然被他父親送去了雲蒼山習武,而鄭錢也隨著她父親去了邊境。==
父皇即位後的第二年改年號為天兆,稱惠帝。
天兆三年,母妃歿于忘憂殿,那一年,和敬公主還不到十二歲。
沒了母妃的和敬,在這一片深深的宮牆里只覺得惶恐異常。宮里從來都是吃人的不見血的所在。她害怕,所以就更加的思念母妃,思念疼愛她的王兄,思念不知道長成了什麼樣子的葉默然。
王兄倒是常來看她,也會和她說說宮外的事情,慢慢的,她適應了沒有母妃的日子,只是人卻失了過去的天真,越發的陰郁了。冷眼看著各宮娘娘間的明爭暗斗,看著公主與皇子們的汲汲營營,她甚至覺得母妃死了倒也是超月兌了。
那一年,父皇開了暢林苑圍場,攜皇子們入苑興圍打獵。祥哥哥在一干人中拔了頭籌,收獲極豐!帝心大悅,一下便賞了他五張銀狐皮子。他將這些都與了和敬,囑咐她自己做件大氅御寒。她模著那濃密的細軟的滿是絨毛的上佳皮料,想起了已經到了鄭錢父親帳下從軍的葉默然。想著他們駐守的盈江郡到了冬季就會是陰冷濕寒的天氣,便偷偷的將這些銀狐皮綴了深藍的宮錦,細細密密的親手縫了一件大氅給他。
後又使了銀子,央了每年都會去盈江郡大營勞軍的奉旨公公將自己千針萬線縫制的禮物帶給葉默然。那一刻她含著嬌羞的臉上滿是歡喜神色。
又一年臘月,父皇壽誕,大宴百官及其眷屬,在宮中的皇子與公主們也出席了宴會。女眷們都在偏殿坐了。
隔著珠簾,和敬好奇的偷看著那些平時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臣子們很是新鮮的感覺。因離著簾子較近,雖不能看得很清,卻也能看個大概。
無意朝著殿外一瞥,一抹熟悉的深藍躍入了她的眼簾。和敬只覺得心都快跳了出來。再也顧不得打量旁人,只牢牢的盯著那抹藍色。待到門口禮賓司的公公一聲高喝——從二品安西將軍攜禮覲見皇帝陛下後,和敬緊緊盯著的身影快步進了大殿。再余下的,和敬都看不清了。只覺得跪在大殿上向父皇行禮的鄭伯言身上的銀狐大氅是那麼的刺眼!如羽箭般刺透了她的胸口,帶著冷意插到了她的心上,讓她痛的喘不上氣來!
自己將小女兒的柔情蜜意都細細地縫到了那件大氅上,滿是期待,只盼著那人能體會她的一份苦心。誰知……和敬稍抬起頭來,使勁瞪著眼楮不讓淚水盈出眼眶。手指也緊緊的絞著衣襟不使自己在眾人前失了儀態。好歹熬著壽宴終了,她才回了寢殿關了門窗,痛哭了一場!
壽宴後不久,父皇就下旨賜婚二皇子端王祁承祥迎娶安西將軍的獨生女兒鄭錢為端王正妃。同年大婚。和敬清楚的記得,祥哥哥捧著那道賜婚的聖旨去了忘憂殿,離去時面色雪白。
宮中的歲月雖然了然無味,但在她的小心謹慎下倒也過得平安。時光荏苒間她也到了議婚的年紀。父皇念她平日里謹慎乖巧,又沒了母妃。便親自點了幾個合適的人選給她,甚至連帶那些人的畫像也送了來讓她觀看。她一一推了,只說年紀尚小,願意多侍候父皇幾年。
後來父皇喚了她去御書房,摒了左右,只對她說,那人的父親布衣出身,到現在已是二品的將軍長史,恐怕再無升遷的機會了。門第低微,你可要想仔細了。瞬間她的臉便燒的通紅,原來她的小心思父皇都看在了眼里,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那一刻,她想也沒想的便點了頭,只因她的心里藏著一句她父皇也不可能知曉的話,那話是母妃離去前在她耳邊說的︰承歡,以後即便是孤獨終老一生,也不要嫁入王侯將相之家了!太苦了……
就為母妃的這一句話,她寧願去了公主封號,洗盡鉛華做那人的妻!
父皇依了她的心思,指婚,將和敬公主下嫁給了葉默然。依大央律,葉默然加封安夷將軍,公主去封號出皇籍為從二品外命婦。
大婚行禮,一切恍然若夢般的,她出嫁了。她想,我為他做了這麼多,舍了這麼多,他是會感激的吧?
那人只在洞房里挑去了她頭上的喜帕後,就轉身去了前面招呼賓客。入夜時分,紅燭燃了一半的時候才被人扶了回來。竟是喝的酩酊大醉。
看著一旁服侍的喜婆不知所措的表情,她讓陪嫁的婢女給了銀子,只說忙了一天都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洞房里只剩下了她和他。
轉身看見躺在一堆花生棗子上的葉默然,竟是有些陌生的感覺。
好歹將床上散落的物事收拾了一下忍著羞意,從他身上躬身過去,扯了床里的合歡被,給他蓋在身上,那人睡得雖不安穩卻也未醒。望著被他斜斜睡著的床榻。她實在是不敢躺上去睡下。只坐在繡墩上看著熟睡的他,小時候的樣貌依稀可辨,兩條細長的劍眉微微的蹙起,闔起的眼楮上睫毛輕顫,似是隨時都會醒來。薄唇嘟起,倒像是撒嬌一般的可愛。
看著看著,和敬的臉紅了起來。連忙起身倒了一杯溫茶喝下。許是放茶杯的聲音擾了他,那人竟說起夢話來︰我不要娶什麼公主!我不要成親!藏真……我們還是小時候那般就好了……
模糊的幾句話,她听得真切!那一刻,她只覺得夜好黑,讓她望不到邊的黑。
三日後,那人便回了盈江郡,只對她說軍情緊急,東洲國似有異動,正是用人的時候。他不敢多耽擱。不理她的挽留,不顧他父親的訓斥,執意離去。這一去,便是永別!幾個月後傳來消息,在與東洲軍作戰的時候,他中了帶著火的流箭,以身殉國,連尸身都沒有留下。
她一身大紅嫁衣才剛月兌下,就著了素白的重孝成了未亡人!她沒有眼淚了,只有滿心的恨!恨他!更恨那個嫁了人還勾了自己丈夫魂去的賤人鄭錢!
為他守孝一年後,她上書父皇,願為他守節終身不再二嫁。父皇準了她的折子,對她的行為做了嘉許,並恢復了她的封號與皇籍。賞賜的財物竟是比出嫁時的陪嫁還要豐厚!
望著父皇所下的那道聖旨,坐在御賜的財寶中間,她只覺得一片寒涼,竟笑了出來;「母妃,您說的是對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女人太苦了。從今後,我寧願孤獨終老,也要為自己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