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著一望無垠的碧湖水,鳳翎微仰著臉,閉目束手而立。
人閉上眼楮,感覺總是特別靈敏。
鳳翎很清楚的感覺到他的走近,感覺到他在自己身後佇足,感覺到他在自己身後輾轉,她甚至能听見他在自己身後咬牙的聲音。
鳳翎輕笑,緩緩的睜開眼楮。
她曾將他刻在心里無數個日日夜夜,所以這時就算只瞥向水中模糊的倒影,她也知道是他。趙翦瑜,曾經的肅親王世子,她曾經的夫。
黑紗遮掩下,鳳翎加深了這個嘲諷的笑意。
那個一直自詡貌比潘安,曾經迷倒了無數京城少女的俊逸身影,這時候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真正狼狽不堪。
來了吧?你終于來了。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你騙了我見,騙了世人,到頭來自己又得到什麼?
鳳翎仍是靜靜的站著,瘦削的身形如風中殘柳,一拂即倒。
鄙夷的目光落在水中的倒影上,她愈發加深了嘴角邊那抹怪異的微笑。只是與往常一樣,臉上那層與她形影不離的黑紗,仍是很輕易的將她的喜怒掩過。
看著他猶豫著,在她身後伸出雙手,鳳翎只是站著,目光重新飄向遠方。
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她也該去她早想去的地方,與娘,與哥哥們團聚。
落下水的那一霎那,鳳翎感受到湖面上刺骨的寒風如利刃一般劃過她的臉頰。
疼。
伴著只有自己听到的這聲輕呼,鳳翎的心里竟涌起一陣莫名的輕松。
她愛了他一生,恨了他一世。恨極的時候,她當著他的面兒,親手將他最愛的女人送進墳墓。與他的敵家綢繆三年,終于趙家安上莫須有的謀逆罪,在他與那女人的孩子滿月的時候,她給肅親王府送上了一份滿門抄斬的大禮。而她自己,卻因為前一日己遭休棄而躲過一劫。
她做內應的唯一條件,就是讓趙翦瑜活著,背著背棄族人,貪生怕死的罪名活著。
對,她就要他活著,要他如螻蟻一般活著。她要他的後半生,如她的前半生,在痛苦,懊惱中度過。
如今,一切圓滿,這個世間,還有什麼值得她留戀?
就在那來不及掙扎落水的瞬間,她依舊見著了那塊陪伴了她無數個日夜的黑色面紗,它飄然而落,沉默的守候在不遠處的水面。
它像什麼?鳳翎問自己。
她怔怔的,也不知是看到的,還是夢到的,為什麼就算是在水里,那塊黑紗依舊那麼清晰?
呵,鳳翎忽然自心底笑出聲來,她找到了答案。
那塊黑紗,一直忠心耿耿的守著她毀于火中的,如鬼魅一般的面頰。
它就像夢魘,不,它就是夢魘,陪了她一生,今生甩也甩不掉的夢魘。
而今,它肯放了她,它終于肯放了她啊!在那一刻,鳳翎想大笑,沒了那塊讓她呼吸都不暢的阻隔,她直想暢快淋灕的大笑。
可是水,撲天蓋地的水,很快的迷糊了她的意識。
只在仍是清醒的最後那一刻,似乎什麼東西落在了她的手心,她下意識的緊緊握住。
冷。
鳳翎嘟嚷了一句。
「咚」的一聲,似是板凳之類重重倒地的聲音,接著的一聲大叫,嚇得她想一個激稜跳起來,可她的身子乏得連眼皮都睜不開。
「娘!娘!娘!快來,鳳丫醒了!快來!」
鳳丫,鳳丫!這個稱呼有多少年沒有听到?不,其實她一直听到,在夢里。
她是死了吧?是到了地府吧?
對于死亡,她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痛苦,反而愉悅地帶著期盼,終于能與娘,與哥哥團聚了,真好。
鳳翎想笑,最終她只能歪了歪嘴角。她睜不開眼,卻感受到眼眶里暖暖潤潤的。這個冒失的二哥喲,這麼些年了,你一直守在地府嗎?一直在等著你的鳳丫吧?這樣真好,在這里,再沒人會瞧不起你,再沒人會戲弄你。
這里還有娘,真的好。
鳳翎睜不開眼,卻能清晰的听見有人急忙奔進的聲音,撲到她的面前,帶著暖暖的香甜氣息。
這是娘的氣息。
「真醒了,醒了?」是娘的聲音,欣喜中帶著哭腔。
鳳翎好想撲進娘的懷抱,摟著娘大哭一場。告訴她自己一直想說,卻沒有機會說出口的話︰對不起,對不起!
當年,因為她為趙翦瑜所惑,使盡手段要跟著他的時候,娘執意反對,說趙翦瑜虛有其表,不是個可以托附終身的人,她不肯听;而她為了救趙翦瑜沖進火場的時候,是娘為她扛下頂上墜落的橫梁,同時狠狠的將她推出屋外,以自己的性命換回了她的性命。
而她,從此就再沒了向娘親說抱歉的機會。
如今,總算能見著娘了,能告訴她自己錯了,真的錯了。當年的大火,根本就是二妹瑞瑤要置她于死地的圈套。
可惜她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娘己經死了兩年。
娘,您原諒女兒吧!鳳翎在心里吶喊,身體卻像被繩索捆住一般,不能動得分毫。
甘氏帶著厚繭的手在鳳翎臉上哆嗦的撫模,溫潤的眼淚滴落在她的臉頰上,「二兒哪,鳳丫……真的醒了麼?」
二哥,二哥!鳳兒好想哭。
二兒是二哥的乳名兒。二哥大名秦樂文,小的時候,鳳翎就常拿這名兒對他來取笑︰真可惜了這文縐縐的名兒,說哪里就見得二哥樂文了,不如改成樂武吧?
二哥于是總跟著朝娘嚷嚷著,說要改名樂武,然後被甘氏笑著輕輕一巴掌拍回去。
樂文的脾氣火爆又急燥,這時听得娘懷疑,急得湊過頭來,在鳳翎面前撓頭騷耳,「娘!真的醒了!我親眼見著的,這兒,」他邊說著,邊伸指在鳳翎嘴邊輕敲,越說越急,「我一直盯著呢,鳳丫嘴角動了,說了句什麼來著,我沒听清。不過真是醒了!娘,您再細瞧瞧,瞧瞧,要麼,要麼,您喚喚她?別再讓睡過去。」
原來他們以為自己睡著呢,鳳翎心下輕笑,也有些奇怪,耳邊的一切是那麼真實,可為什麼自己就是動不了呢?老人常說,人死了什麼都沒了,可為什麼她依舊能感到薄被不能遮擋的,徹骨的寒冷?因為她是落水而死的原故?
「要麼,娘,您喚喚鳳丫?喚她的魂回來,我听村口的王女乃女乃說,有時人在,魂走遠了,得叫回來。」
輕輕柔柔的聲音里透著掩不住的焦急,帶著害羞與猶豫。
隨著凌亂的腳步聲沖鳳翎撲鼻而來的,是股淡淡的中藥味兒,鳳翎知道,這是三哥秦守文。比她大一歲。一個男孩兒,卻比她生得還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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