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永璇蹙眉听著安七巧的泣訴,視線則落在常相思身上。
他不由得想,若是自己一早醒來發現雙腳癱瘓,必定驚慌失措、悲痛莫名,絕不可能像相思這般鎮定,至親好友圍在床邊悲泣,她卻沈靜地翻看手上的《諸病源候論》,仿佛這病不過是染了小小風寒,不足掛齒。
穩住慌亂的心緒,他想象相思將來滿身滿臉全是肉疣的模樣,浮上心頭的不是嫌惡恐懼,而是滿滿的不舍與心疼。
這一瞬間,他忽然明白自己已愛她愛得如此之深,就算失去美貌、不良于行,只要她活著,他便深戚慶幸。
「你們別哭了,誰說相思的腿廢了?她的腿在這兒。」左永璇在相思床邊坐下,拍了拍自己大腿。「她不能走,我可以,她想去天涯海角,我都能背她去。從今以後,我的腳就是她的腳,這輩子我能走多久就背她多久,我能走到哪兒,她就能到哪兒。」
常相思低頭注視書冊,看似未有動作,可只要細瞧便能發現她臉紅了。
「左永璇,飯能亂吃、話可別亂說!」安七巧拭去淚痕,凜容瞪著他說︰「相思她不只是腳廢了,這花容月貌將來也會化為烏有,到那時你遺願意陪她一生一世?一時的迷戀和同情撐不了一輩子,做下到就別亂承諾,舉頭三尺有神明,負心薄幸小心天打雷劈!」
他眼色驟亮,毫不畏懼。「我對相思從來不是一時迷戀,況且不復美麗又如何?無論外貌變得再丑陋,相思還是相思,無論是當年那個機智聰慧又愛笑的小女娃,或是這個明明熱心善良,卻總是擺出一張冷臉的女大夫,我全都愛!只要她活著,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問題,我言出必行,若負心薄幸就罰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他說完,立刻拿開相思手中的醫書,握緊她的手。「相思,我們立刻成親。我要帶著你和翔兒回京,再遍訪名醫為你醫治,就算這病真治不好,我也會照顧你一生一世,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沒料到在這情形下,他沒被嚇跑,還當著旁人面前說出一長串羞死人的山盟海誓,甚至求婚……被他深情望住的常相思臉熱耳燙,一顆心又開始像只小鹿亂竄,撞得她胸口微微泛疼,卻又有絲甜蜜縈繞心頭。
「呵∼∼左永璇,你真是好樣的!」
突然,安七巧破涕為笑,重重地朝他肩頭拍了下。
「沒想到你如此重情重義,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你留在相思身邊總算沒賭錯,這下我能安心將相思的終身托付你了。」
他感激抱拳。「多謝,我這就去籌辦婚禮——」
「站住!」瞧他說完便要趄身往外走,常相思連忙喊住他。「誰說要嫁給你了?」
「我說你要嫁給我,非嫁不可。」事態緊急,他可不容她繼續逞強。「你這樣子生活如何自理?連下床倒杯水喝都不行,更甭提沐浴、更衣、如廁。隨便請人來幫忙我不放心,依你的性子也絕對不習慣外人親近,只有盡快成親,我才能以丈夫的名義幫你沐浴包衣,抱你如廁……」
幫我沐浴——光是想象他說的畫面,常相思便已羞紅臉,都快昏了,他卻還在那兒侃侃而談,「……所以你別再逞強,我也不想再給那些三姑六婆道是非、羞辱你的機會。今晚我們就成親,頂多我答應你不急著洞房。七巧,這媒人我想請你來當,媒人禮日後我必定補上。」
七巧忍著笑點頭。「好。相思,恭喜你終于要出嫁了。」
「你別在那兒給我添亂!」常相思白了好友一眼,沒好氣地掀被下床。
「相思,你——」
瞧她下床著履,活動自如的模樣,左永璇反而愣住,一時忘了想說些什麼。「你看清楚了,我腿好好的,快給我停止你的春秋大夢。」
他詫異地指著她的腿。「你的病……」
「相思沒病,是我要她裝病試試你。」安七巧自行招認,又神秘地笑看相思。「相思,既然已經證明他對你真是死心塌地,你就接受他吧!反正你親都讓他親了。」
後頭那句讓左永璇再度愕然。「你怎麼知道我親了她?」
「噗——果然被我猜中了。」
還以為是相思說溜了嘴,但從她立刻投過來的羞惱眼光,和安七巧的笑語,左永璇馬上明白是自己一時心虛,才笨得被人套出話來。
安七巧定到他們面前,視線在兩人唇辦之間來回。「我就說嘛!相思紅唇微腫、頸上的瘀青更是邪門得很,肯定昨晚和你發生了什麼,她還不認。現在再看看你下唇上的傷就知道,你們昨晚還真玩出火——」
「玩火?巧姨,誰玩火了?你不是說火很危險,絕對不能玩嗎?」
什麼都不曉得,只是一大早便被七巧帶來,交代他只管大哭一場便有糖吃的翔兒,被大人們一下哭、一下笑搞得一頭霧水,只有「玩火」這詞他還懂得。七巧笑著把翔兒摟入懷里。「小孩子不能玩,但大人——」
「你別胡說八道教壞翔兒。」常相思使了個眼色示意好友該適可而止。「我要去秦府一趟,沒空和你們在這兒瞎鬧。」
「我跟你去。」左永璇不曉得她口中的「秦府」是何處,但昨晚她才差點遇險,現下他只想著要護衛相思的安全。
「不許——」瞧見他眼中的擔憂,常相思防衛的語氣頓時削弱了八分。「是認識的人,不必擔心。」
可眼見她離開,他心里還是有些七上八下,正要跟上,安七巧卻無故攔住他。「翔兒,去添件短襖,待會兒巧姨帶你去買糖。」
「好!」
翔兒樂呵呵地遵命胞回房,屋里頓時只剩他們倆。
「七巧,你為什麼要攔——」
「世子,你對相思是認真的吧?」
「當然是——」左永璇一怔。「你剛剛喊我什麼?」
安七巧嫣然淺笑。「意思外嗎?定遠王府的世子在京城名氣不小,我本是京城人,雖然這些年移居在此,可偶爾也會回京訪親尋友,順便帶貨做些小買賣,曾見過你在市井問搭救一名差點死于馬蹄之下的小乞兒,因此印象頗深,能識破你的身分也不足為奇吧?」
他點頭,卻又有些不解。「既然如此,為什麼你不一開始就向相思揭穿我的身分?」
「因為我也想知道堂堂一位世子,為什麼要裝窮死賴在村野問的一間小小藥鋪?真是非相思不娶?」
「你就不怕我是被相思美色所迷,心懷不軌?」
她點點頭。「我心里認為你不是那種人,卻又擔心自己沒有識人之明,怕是想幫相思識得人間真有至情,卻所托非人,所以我找人暗中觀察了你許久,直到那人說可以對你放心,我才安心撮合你和相思。」
「找人觀察我?」
左永璇忽然想起,是有一陣子他老覺得似乎有人在暗處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他以為是又被仇家盯上,而且這回派來的高手武功可能在自己之上,隱匿形跡、神出鬼沒,為了避免連累相思,他故意半夜只身到村外引對方現身,結果什麼事都沒發生,白白吹了一夜風。
當時懷疑是自己疑心生暗鬼,現在想想,莫非對方就是七巧口中的「他」?「讓你如此信任的那個‘他’是誰?」對方身手如此了得,竟能避過他的耳目出現在相思周遭,是友還好,是敵就麻煩了。
「你放心,他是比任何人都希望相思幸福的人。」好似一眼看穿了他的不安,七巧一開口就切中要點。「你對相思好,他就是你的朋友。相反地,倘若你敢辜負相思,他也將會是你最可怕的敵人。」
听她那麼說,他更加好奇。「他到底是誰?和你又是何關系?」
「那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不是在嚇唬你就好,何況現在你該擔心的不是‘他’,而是秦府。」
七巧朝他促狹地眨眨眼。「你還不知道吧?多數男于雖對女子拋頭露面行醫不以為然,卻又偏愛找女大夫為自己家眷看病——那個悔婚的秦仁恭不曉得是這樣,或是故意以此為借口,好瞧瞧當年被他退婚、如今卻美名漸揚的女大夫?他剛調任縣令,便找相思為他妻子瞧瞧久婚不孕的毛病,那丫頭竟也以德報怨,真的答應——」
她還沒說完,左永璇早己像陣風地掠過她面前,直沖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