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街上濃濃的年味相比,衙門里就冷清多了,不僅胥吏差役都放假了,就連後衙的長隨、僕婦也回家過年了。偌大的後衙里,只有魏知縣和司馬求兩條光棍,跟著司馬旦一家湊合過年。
不過魏知縣性喜清靜,一年案牘勞形之後,難得有時間調素琴、閱金經,非但不覺清苦,反而樂在其中。為了避免與同僚鄉紳應酬,他學京師‘望門投帖’之俗,只讓司馬求寫了賀貼,差人送到同僚、鄉紳門上,就算是拜過年了。
至于來給他拜年的,魏知縣在客廳放置一本記名本,造訪者只需留下姓名,最多再寫幾句吉祥話,就算是給他拜過年。這樣的形式比起繁文縟節來,自然輕松快捷,可惜只有魏知縣這樣的兩榜進士、一縣父母可用,要是別人也東施效顰,非得被口水噴死不可。
不過魏知縣對王賢還是另眼相看的,在書房里接見了他。
給老師拜年後,王賢接過魏知縣給的紅包,坐在一旁道︰「老師這年過得忒清苦了點,要是早將師娘師妹接來多好。」
「去歲的情形,為師尚且朝不保夕,隨時都可能丟官回籍,甚至是下獄,如何能取家眷來?」魏知縣微微苦笑道︰「再說這樣清靜的日子可難得了,為師樂在其中。」
「老師雅士情懷。」王賢笑道。
「可惜明日還要去杭州拜年。」魏知縣苦惱道︰「離著府城省城太近,真是讓人苦惱。」杭州城里衙門眾多,且都是上級,富陽縣離著那麼近,魏知縣要是不去拜年的話,在官場就不要混了。
「這也是個跟上司拉近關系的好機會。」王賢忙安慰道︰「老師如今頗有政聲,更要避免為小人嫉恨。」
「嗯,為師不會因小失大的。」魏知縣點點頭道︰「不過為師不願去杭州,還有個原因是……」他有些難以啟齒,但又想讓王賢幫著參詳下,終究還是說道︰「是因為有個同鄉大人物丁憂反籍,目前正在省城逗留。若是去杭州的話,難免要與眾同鄉前去拜會。」
「老師說的是左春坊大學士胡閣老麼?」王賢也是看邸報的,對于大人物的動向自然有些印象。
「嗯。」魏知縣點點頭,嘆氣道︰「其實為師不想見他。」能對王賢說這種話,可見魏知縣對王賢的信任,已經不次于司馬求了。
「呃?」王賢有些不解道︰「胡閣老是皇帝近臣,別人爭相巴結還來不及,老師為何……」
「唉,道不同……」魏知縣微微皺眉,很實誠道︰「當然我不敢不去。」
王賢有些不理解,胡學士胡廣乃建文二年的狀元,魏知縣今年才剛剛出仕,兩人能有啥交集?
不理會王賢疑惑的目光,魏知縣緩緩道︰「為師不是矯情之人,如果單是拜見,倒也無妨,但我擔心的是,他會……」頓一下方道︰「命我上書朝廷,請求釋放解學士……」
王賢這下有些懂了,解學士便是大名鼎鼎的解縉,號稱大明第一才子,更是大明朝第一任內閣首輔,也是江西人。話說大明開國至今,江西一省幾乎壟斷了進士龍虎榜,朝中地方的大員,大半是江西籍。之所以出現這種局面,一是江西乃文教大省,但也要給解學士記個頭功。正是他開了江西人把持科舉,提拔後進的時代,以至于朝野中竊以‘贛黨’稱之,並將解縉目為黨魁。
這位黨徒眾多、名聞天下的大學士,在永樂五年,修成《永樂大典》後,晉為翰林學士兼左春坊大學士,一時詔令制作,皆出其手,世人目為宰相。但因為立太子事,為漢王所記恨,欲處之而後快。
而解縉此人自命高才、不拘小節,把柄自然不少,很快便被錦衣衛查實‘泄禁中語’,‘廷試讀卷不公’等罪名,貶為廣西布政使司參議。旋即又為李至剛所構陷,改貶交趾布政使司……
從廣西被貶到越南,解縉從天上掉到了地獄,苦捱了三年後,朱棣終于想起他來,下詔命他進京面聖。接到旨意,解縉涕零萬狀,趕緊奔赴京城,無奈交趾距離京師太遠,等他跑到京城時,皇帝已經北伐了。
解縉只好在南京等待旨意,百官以為他定要起復,自然爭相拜訪,競相延邀,解縉很快找回了文壇領袖、百官之師的感覺,又一次春風得意起來。結果一得意就忘形,他竟私下謁見太子。孰料漢王早就盯著他了,馬上向在漠北的皇帝告密說,解縉私覲東宮,必有隱謀。
皇帝出征在外,最忌諱的就是這個,聞之非常生氣,命錦衣衛以‘無人臣禮’罪,將其下獄,至今已經整一年了。解縉的人緣並不好,但朝中官員仍竭力營救,除了他是贛黨黨魁之外,還因為他是冊立太子的頭號功臣。
當今永樂皇帝有三個兒子,都是徐皇後所生。三個兒子里,長子朱高熾是個大胖子、腳還跛,需要兩個宮人攙扶,才能行走,這讓強悍矯健的朱棣很是不喜。朱棣則一直偏愛次子趙王高煦,趙王性格頗似朱棣,武勇英俊,在靖難中立過大功、救過朱棣的命,而且朱棣也曾親口許願將來奪取天下,立他為太子。
但朱高熾是太祖為朱棣選擇的燕世子,而且性格仁愛儒雅,得到文臣們的全力支持。解縉當時身為文官之首,替太子說了太多好話。幾次關鍵時刻,都是解縉起了決定作用,最終才讓皇長子被立為太子。
百官為解縉喊冤,其實就是在保護太子。攤上今上那樣強勢多疑、殘暴不仁的爹,又有個如狼似虎、虎視眈眈的兄弟在側,太子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百官又不敢公開替他說話,就通過為解縉喊冤的方式,間接表達對‘無人臣禮’的另一方,太子朱高熾的支持。
贛黨第二號人物的胡廣,與解縉是‘生同里、長同學、仕同官’的鐵哥們,自然不遺余力的設法營救。他還要求自己的同鄉、門生、下屬、都上疏朝廷,造起人心不可違的大勢,請求今上釋放解縉。
魏知縣雖然資歷尚淺,但是簡在帝心的臣子,至少在旁人看來,他的話肯定對皇帝有一定影響力,若是去見胡廣,八成是要被要求上疏的……
事涉宮闈隱秘,魏知縣其實知之不詳,但對解縉和胡廣兩人的惡感,讓他不想摻和此事。作為一名道學先生,魏知縣很看重‘氣節’二字,但解縉和胡廣這兩個他昔日的偶像,都栽在這兩個字上。
毋庸諱言,今上是造了佷子的反,當上皇帝的。當年金陵城破,京師官員四百六十三人逃跑棄官。明初是沒有多少冗官,朝廷官員幾乎跑光了。
當然也有投降朱棣的,哦對,這不叫投降,叫‘迎附’,有多少人呢?二十四個,其中就有解縉和胡廣。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局面呢?因為大家都是聖人門徒,孔聖人講得是忠孝,忠臣不事二主,所以大家都跑了,不給朱棣做官,只有少數不知恥的官迷,才在皇帝還活著的時候,公然出城迎接篡逆亂賊!
更可恥的是,在金陵城破的前一天晚上,解縉、胡廣、吳溥、王艮這四位贛黨首腦,曾聚在一起商量過對策。當時,解縉正義凜然陳說大義,胡廣也不甘落後,慷慨激昂,說是如果朱棣打進來,就以身殉國,絕對效忠雲雲,結果第二天倆人就一起出去投降了。
當時一言不發默默流淚的建文二年榜眼王艮,卻服毒自殺,真得以身殉國了。
還有一位建文二年傳臚吳溥,為了保命,後來也在胡廣的勸說下表示投降。但他的兒子吳與弼深以為恥、發誓終生不應科舉。毅然返鄉後,吳與弼與在家讀書的魏源交好,時常表達對解縉、胡廣的不屑與厭惡。
受其影響,魏知縣對這二位自然沒好感,更不想摻和進他們的勾當里。
「為師不過一小小知縣,妄言此等朝廷大事,實屬非分。」魏知縣字斟句酌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妄圖以輿情挾制聖上,更非臣子之道。」
「老師想遠離是非,獨善其身?」王賢輕聲問道。
「嗯。」魏知縣點點頭,實話實說道︰「神仙打仗,小鬼遭殃,我還是躲遠一點好。」
「這不難。」王賢笑道︰「老師只要對胡閣老說,解學士下獄,其實是趙王和紀綱在聯手整他,光喊冤沒用,要讓聖上了解到這倆人的真面目。他絕不敢讓你上書……」頓一下道︰「當然,法不傳六耳,這種話絕對不能泄露出去。」
「哦……」魏知縣尋思片刻,展顏笑道︰「你小子鬼名堂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