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娥苦苦候了兩天,早已等的頗不耐煩,心中翻來覆去不知把畢再遇罵了幾千幾百遍.此刻見了畢再遇之面,想要發火,心中的怨氣不知何時卻已煙消雲散.見他竟然對面不識,卻又暗暗好笑,正了正衣冠,"啪"地將折扇合攏,雙手一抱,粗聲粗氣地道:"這位兄台請了,不知兄台可否就是畢再遇畢壯士?"畢再遇見這年輕人一開口就叫出了自己額名字,心下更奇,忙不疊地還了禮,道:"在下正是.但不知公子何以識得在下?"辛小娥听他稱自己為公子,心下更覺好笑,面上卻不動聲色,輕咳一聲,道:"畢壯士隨陳龍川先生深入金境,臨危不懼,斬將殺敵,實是神勇非凡!天下這個荊襄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折扇一指畢再遇手中的黑鐵刀,又道:"單單這柄六十四斤的黑鐵刀,只怕除了畢兄台,也無人能使它的動吧."畢再遇畢竟是年輕人的心性,听他當面奉承,心中便喜,忙謝道:"不敢,不敢,公子謬贊了."頓了一頓,又道:"但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可否見賜?"辛小娥卻不回答,彈了彈袍角,道:"此間不是長談之所,兄台請隨我來,咱們借一步說話."說罷當先便行.畢再遇看他行止異常,不免心生疑竇,但好奇心更盛,便隨後趕去.
辛小娥引著畢再遇進了一間酒樓,尋座頭坐了,又叫過小二,要酒要菜.畢再遇又問道:"在下性情魯鈍,只覺公子瞧上去甚為面善,但終想不起在何時見過公子.還望公子見賜姓名,以解在下迷津."辛小娥笑著搖手道:"不忙,不忙."待得酒菜上齊,辛小娥舉杯相勸,卻再不提自家姓名.畢再遇怫然不悅,道:"在下觀公子風度翩翩,乃是人中龍鳳.不料行事卻如此藏頭露尾,不以姓名相告,實非大家風範."辛小娥瞧著畢再遇微露慍色,卻又一本正經的模樣,再也按耐不得,放了酒杯,伏在桌上,格格嬌笑起來.笑不數聲,抬起頭來,伸手扯下帽子,滿頭青絲登時瀑布般瀉下,面含嬌羞地笑道:"你再看看我是誰."
畢再遇听辛小娥突發雌聲,本在疑惑,再看到她扯下帽子,登時張大了口,指著她道:"你你原來"愣了半天,方暗暗道:"原來是辛小姐喬裝了來戲弄我.我給她瞞了半天,倒成了一個大傻瓜!"辛小娥初以女兒面目相對,與一個大男人同席而坐,不免害羞,低了頭玩弄發絲,不敢開口.畢再遇自帶湖遇敵那一役後,便從未與辛小娥單獨相處過,更別說在酒肆中對坐飲酒了,不免甚覺尷尬,亦訕訕地開不了口.兩人隔桌相對,一時無語.
隔了半響,辛小娥輕聲道:"畢大哥,我這麼騙你,你你生氣了麼?"畢再遇忙搖手道:"不,不,沒有我只不過是在想你怎麼也到襄陽來了?"辛小娥听他說的顛三倒四,不覺抿嘴一笑,仍細聲細氣地道:"你說你到襄陽來辦差,我我也就跟來看看."畢再遇好不容易定下神來,道:"那麼辛夫人一行也取道襄陽了?"辛小娥听了此問,更增羞澀,扭捏片刻,放紅著臉道:"沒有,我一個人過來的."畢再遇心中一動,回想起日前潭州臨別時辛小娥的情狀,不覺暗忖道:"她一人單身來此,必然是瞞了辛夫人,難道說難道說辛小姐她對我生出了情意麼?"
辛小娥俏麗可人,畢再遇又正值青春年少,怎能會不為之心動?只是辛小娥乃是辛棄疾的愛女,他自覺身份有別,心中常自壓抑.況且他日日處于軍旅之間,整天不是操練兵馬,便是研讀兵書,再不然便是同趙方等人談論國家大事,也從未深思過兒女私情.今日見辛小娥一個女兒家竟然單身追至襄陽,不覺既是激動,又覺不安.沉默了片刻,方道:"辛小姐,你孤身一人前來此地,辛夫人她知道麼?"辛小娥面孔一紅,低頭道:"我動身之前留了字給母親,想必她早已知曉."畢再遇聞言,心中更加確定,定然是辛夫人不允,辛小娥自己偷跑出來的,不由更增不安.便道:"辛小姐,你一個女兒家孤身在外,辛夫人必然焦慮萬分.不如乘早回家去吧,以免母親掛念."辛小娥見他開口便勸自己回家,毫不理會自己兩日苦候是何等心情,不覺羞而轉怒,嗔道:"一見面就來教訓人家!我在襄陽等了你兩天兩夜,你知道麼?"想起這些天來情思如煎,更覺委屈萬般,眼圈亦早自紅了,哽咽道:"兩天來我整日在統制府外候著,生怕見你不到.誰知道見了面夜不來安慰人家一聲,就知道教訓人!"愈說愈覺委屈,索性"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店中的酒客見辛小娥由男變女,本在奇怪,又听她哇哇大哭,更是不解.紛紛放了杯筷,聚來圍觀.看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哭的雨帶梨花一般,既感好奇,又覺不忍,已有數人在那里指指點點,出聲指責畢再遇的不是.畢再遇手足無措,直急得捉耳撓腮,連聲道:"辛小姐,快別哭了,讓人看見多不好啊!"辛小娥哪肯理會,兀自哭個不休.畢再遇更加惶急,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畢再遇的不是.辛小姐,求求你不要再哭了!我這里給你賠罪了!"說著連連打躬,但辛小娥仍是不理不睬.畢再遇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先師張憲傳授兵法時,曾經講過"聲東擊西,避實擊虛"之策,不由靈機忽動,暗道:"沒奈何,只好給她來個——聲東擊西——,先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再說."卻也不想如此運用所學兵法,是否有負張憲的十年督導之恩.然玉人在側,珠淚盈盈,又怎能視而不見?就算有負師恩,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畢再遇提起右掌,"批批啪啪",在自家臉頰上連抽了四五記耳光,口中猶道:"惹得辛小姐如此傷心,打你個糊涂小子."他第一下落掌甚重,面頰吃痛,之後出手自然輕了許多.心中尚道:"我這番——聲東擊西——再加——苦肉計——,也不知是否收效."圍觀眾人見他忽然自扇嘴巴,愕然之余,無不大笑.辛小娥抬頭一看,不由一驚,忙伸手扯住畢再遇衣袖,斥道:"你干嘛啊?"轉頭見周圍站了許多人,不免既羞且怒,抹干了淚痕,板了臉道:"看什麼看?沒見過人家吵架啊!快走開!"眾人一笑而散.畢再遇心道:"還不是你惹來的?還怪旁人?"但這句話卻是不敢出口.
辛小娥見畢再遇右頰上指痕宛然,紅紅的泛起了一個巴掌印,不覺又是著惱,又是心疼,嗔道:"傻瓜!干嘛打自己耳光啊?"畢再遇看計策收效,大為寬心,忙道:"再遇不會說話,惹得小姐傷心.這才自己掌嘴,讓小姐出氣."辛小娥頓足道:"那也用不著打那麼重啊!真是傻瓜!"取出身邊手帕,沾了些茶水,在畢再遇右頰上輕輕按壓,柔聲道:"還疼嗎?"畢再遇受寵若驚,全身都跳了起來,連聲道:"沒事,沒事,早不疼了.我皮厚肉粗的,挨這兩下算不得什麼."辛小娥抿嘴一笑,前嫌盡釋.
兩人折騰了半天,都感月復中饑餓,便坐下來老老實實地吃飯.畢再遇一邊扒飯,一邊卻暗自發愁."眼前這關算是過了,但如何才能哄的這位大小姐心甘情願地回家去呢?卻是一個大大的難題."用過了飯,辛小娥仍戴了帽子,興致勃勃地扯著畢再遇到了自己所住的客棧.她與店家結算了房飯錢,負了包裹,牽了馬匹,卻搬到畢再遇落腳的客店,于畢再遇隔壁尋房間住了.畢再遇眼睜睜地看著,既不敢說好,又不敢說不好,只有暗地里唉聲嘆氣.
是夜,畢再遇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苦苦思索如何才能勸得辛小娥自行回家.眼看子夜將盡,卻仍是一籌莫展.無奈之下,心中暗道:"她既然敢擅自離家,那就一定不會乖乖回去.沒奈何,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著了."沉思片刻,拿定了主意,當下著衣起身,點亮了油燈.援筆在手,寫了一封告別信.將奉命入金之事寫了個大概,料想如此機密之事,辛小娥也不至泄漏.寫完收入信封,傾听隔壁辛小娥住所毫無聲息,便收拾了行李,將黑鐵刀與百練鋼劍也一並包了,推門而出.與店家算清了房錢,又將拿信交給小二,囑他在次日清晨交給辛小娥.看看再無遺漏,方牽了戰馬,出門直奔城北而去.
到了北門,卻見城門緊閉.畢再遇愣了一愣,不禁暗暗叫苦.他只顧想著遠離辛小娥,卻把夜間嚴禁出城的禁令忘得一干二淨.只得喚過把守城門的軍校,求他行個方便.那軍校見畢再遇不是本城的軍官,便不肯放行,堅持要到了天亮再開城門.畢再遇大急,暗道:"如果等到天亮,給辛小娥再次尋見的話,想再月兌身可就難上加難了!"尋思片刻,自懷中模出了一錠約十兩重的大銀,塞到那軍校手中,道:"都是自家兄弟,還望通融一下."那軍校見了銀子,不由兩眼一亮,連忙收入懷中,口中卻道:"既然是有緊要公事,那也沒有辦法.如此便破例一次好了."喚過門旁的兩名兵卒,使個眼色,那兩名兵卒忙跑去開了城門.畢再遇不待城門全開,著力一夾馬月復,那馬長嘶一聲,飄地穿過城門,冒著寒風,踏破夜色,直奔鄧州而去.那兩名小兵復關了城門,笑嘻嘻地跟著那軍校分銀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