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曦離了劍閣,帶領董鎮等人,淒淒惶惶,又往東走。于路幾番思量,終覺無處可投,只得又轉奔襄陽而來。
不一日到了襄陽城下,楊震仲听士卒報說吳曦復回,甚感吃驚,忙親自上馬出迎。趕到城外,見吳曦等人個個面容憔悴,心中更覺詫異,問道︰「二弟,你怎地又回來了?叔父大人他可還安好?」這一路行來,吳曦悲痛之情本已稍有減輕,听了此問,勾動情腸,不覺又流下淚來。哽咽道︰「家父他……他已經過世了。」楊震仲對此事雖然早有所料,但親耳听來,仍是不免傷感萬分,亦少不得陪著吳曦灑了幾滴英雄之淚。看吳曦仍傷心不止,便出言安慰道︰「二弟,人死不能復生,況且叔父大人為國盡忠而死,正是得其所歸,你還是節哀順變吧!」吳曦含淚點頭。
楊震仲舉手請吳曦入城,心中卻疑竇叢生,暗忖︰「吳老將軍既然已經過世,二弟該當在家守孝才是,怎地還有閑工夫轉來襄陽?難道二弟竟會如此不孝?」思之再三,終于抑不住胸中怒火,還是開口道︰「二弟啊,不是大哥我說你,叔父既然已經過世,你就該當在家盡孝才對,又巴巴地跑來襄陽作甚麼?」他是看吳曦面帶戚容,這才特地放緩了語氣,不然早就破口大罵了。吳曦早料到楊震仲會有此一問,便忍痛答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小弟我現在已經是有家難回了啊!」楊震仲听得面色大變,卻又一頭霧水,追問道︰「二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清楚一些。」
吳曦抹了眼淚,強壓下心中悲痛,緩緩道︰「那日我趕到劍閣關下,丘帶兵守住關口,並說我父已經過世。我一听之下,自然悲痛不能自己,便請丘開關放行。不料丘那老賊口口聲聲說奉了皇上之命,已調我為和州知州,即刻便要赴任,不得回鄉奔喪。任我苦苦哀求,他卻堅不肯開關放行……。」話尚未講完,楊震仲便已听得怒火沖天,破口大罵道︰「真是混蛋!父親死了不許兒子奔喪,天下哪有這個道理?」吳曦接口道︰「大哥,他哪里還跟你講什麼道理,當日我跪在關下向他哀求,那老賊卻視如不見,硬是不允。小弟實在沒有辦法,只得再回來投奔大哥。唉!我吳氏代代為國盡忠,萬萬未料到朝廷竟會這般對待于我,以至于我連父親最後一面都沒能見上,至今想來……。」說話之間,眼中不覺又溢滿了淚水,忙抬袖拭了。
楊震仲是個粗人,從未想過諸如青史留名,造福一方等事,只是他習得一身好武藝,又得孝宗帝賞識,自然一心想報效朝廷。然而襄陽一戰得勝之後,反遭降旨朝廷責罵,滿腔熱血登時便涼了下來。後雖經趙方勸解,不再作解甲歸田之想,但郁郁之情至今猶未得開釋。此刻听了吳曦的幾句話,想起吳氏兩代為大宋鎮守西疆,多次擊敗強敵,無論是為國為民,都立有莫大功勞;吳曦與他相交多年,也曾無數次于酒後指天畫地,誓當殺敗金狗,清掃河洛。卻不料一片赤誠之心,卻換來了今日有家難奔!思量之下,滿腔怒火俱化成了一片悲涼,長嘆一聲,垂首不語。
到了統制府,楊震仲吩咐下人準備香湯酒飯,為吳曦沐浴接風。待吳曦洗浴完畢,換上了干淨衣衫,堂上酒菜也已備好。楊震仲也不叫人相陪,獨自一個陪了吳曦飲酒,只留了一個衛兵在旁。吳曦知道楊震仲素好熱鬧,飲酒時在座的人越多,喝得越是興高采烈,見他今日突然轉了性,不由大感奇怪,問道︰「大哥神情郁郁,莫非也有甚心事?」楊震仲招呼吳曦坐了,這才嘆道︰「是啊,這些時日實在是氣悶的緊。」吳曦又問道︰「出了什麼事?」楊震仲端起門杯,〝吱〞地飲了,道︰「不就是上次咱們打了勝仗那事。」吳曦雖不似辛棄疾那般能逆料時局,但通過奔喪被阻一事,對朝局多少也有了些認識。看楊震仲神色黯然,料來也不是好事。便道︰「是朝廷克扣勞軍銀兩還是怎地?」楊震仲啐了一口,罵道︰「狗屁勞軍銀兩,連一根銀子毛也沒見到!打了勝仗,反招來了皇上一頓臭罵,日他娘!要不是趙方兄弟勸我,我老楊早就不干了!」舉起酒杯又飲了,卻嫌杯小,轉頭對那衛兵喝道︰「換大碗來,快!」
吳曦心中已有預感,卻也不甚奇怪,嘆道︰「皇上一心向金人求和,自會貶退朝中主戰之臣,只所以派丘老賊入川,目的便是為了奪我吳氏兵權。咱們襄陽這一戰殺敵雖不算多,但殺了金鄧州行軍都總管,造成的影響卻是不小。幸好你不似辛棄疾那般一力主戰,不然的話,這襄陽府統制,你是一定做不下去了。」這時衛兵已將酒碗拿來,楊震仲將自家的門杯換了,又將一個酒碗遞給吳曦,吳曦搖了搖頭,示意只用酒杯。楊震仲提過酒壇倒了碗酒,仰首骨都都吞了,抹了下嘴,道︰「我楊震仲是個粗人,讓我像辛大人那樣給皇上大講北伐道理,我講不來,可幾分報國之心總是有的。就算我死在戰場上,被金狗子亂刃分尸,我也不會有一句怨言。可是,咱們領兵殺敵,打了勝仗,朝廷不但不給賞賜,反而下詔責罵,說我什麼‘涂炭生靈’!我就怎麼都想不明白,咱們又沒有主動去找金狗子開打,可金狗子打來了,咱們總不能站在城樓上干看吧?怎麼就涂炭生靈了?」吳曦正伸筷夾菜,听了這話,放了筷子,冷冷一曬,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大哥,比如說前朝的岳元帥,他當真會有叛國之心麼?」楊震仲雙眼睜的溜圓,大聲道︰「那是秦檜老賊的那個……陰謀詭計,就算打死我老楊,我也不信岳元帥會叛國!」吳曦點頭道︰「正是,岳元帥精忠報國,天下誰人不知?可高宗皇上以‘莫須有’三字便殺了岳元帥。這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想要尋你的不是,朝廷總會找出理由來的。」冷笑兩聲,又道︰「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現下強敵在側,我等尚受到這般對待,倘若真攻破了金國,收復了失地,嘿嘿,岳元帥就是咱們的好榜樣!」
听他將鳥盡弓藏的典故都比了出來,楊震仲大為震驚,不敢接口,低了頭只是喝酒。吳曦自知失言,也不敢再說,亦低頭飲酒。兩人左一碗,又一杯,只不多時,一壇酒便已壇底朝天。吳曦酒意上涌,又嘆道︰「想不到我吳氏數代為國盡忠,到頭來竟落得這般下場,想來著實心寒。」楊震仲勸道︰「皇上為留正丘等所蔽,一時失察罷了。但你吳氏兩代守川,功不可沒,日後朝廷定會還你一個公道。」吳曦哼了一聲,道︰「公道?這世間哪里還有公道!秦檜奸憝(賣)國,(迫)害賢良,死後反被封為申王,子孫俱在朝為官,榮寵有加。試問公道何在?」楊震仲悶悶地喝了口酒,垂首不答。吳曦紅著臉又道︰「我吳氏代代為他趙宋戮力效命,反被無端猜忌……。」想起劍閣關下那一幕,不由咬牙切齒,恨恨道︰「高宗信任奸小,能戰不戰,將大好河山白白送于金人手中;孝宗雖有些恢復之志,卻又狐疑不定,自離符敗後,更是畏金如虎,卑顏事敵;到得現今,皇上又拙退賢臣,如辛棄疾、韓南澗等一班忠良之士,盡被免職。這樣的混帳朝廷,還為他效甚鳥力!我呸!」楊震仲听吳曦竟然說出這等話來,面色為之大變,忙道︰「二弟,不要再說了,你喝醉了。」吳曦搖手道,才喝了這一點酒,哪里便醉了。只可惜三弟不在這里,不然……讓他也听听大哥,二哥所受的這般待遇。」吳曦酒量本來不差,但這些時日情緒甚壞,十分的酒量也只落得了六七分,此刻睜著雙眼,只是道︰「三弟呢?三弟在哪?怎地不出來和大哥二哥共飲上幾杯?」楊震仲見他確是醉了,便道︰「罷了,罷了,今日酒沉了,權且歇一歇罷。」親自扶了吳曦,將他架至後堂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