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殞香消星夜殘(3)
一台軟紅小轎在夜色里慢慢往宓秀宮而去,在經過千鯉池的時候,朱成璧不由側首看了幾眼,池水不起波瀾,倒映著夜幕的點點星辰,就如同方才在儀元殿,自己同樣是心如止水,靜靜跪在弈澹面前,只感受著鶴頂雙花蟠枝燭台上新燃的紅燭發出輕輕的「 啵 啵」的聲響,那冰綃刺繡團蝠圖案的大燈罩在燭火輝光的倒影中顯得如張牙舞爪一般,一下一下,緊緊抓在自己心里。
弈澹死死攢住雙手,手背上的青筋如駭人的蛇,似是吐著信子,幽幽逼近,他慢慢平復住呼吸,沉聲道︰「高千英,皇五子、皇七子早夭,密貴嬪小產,兒中毒真的都是玉厄夫人做的嗎?」。
高千英慌忙跪下道︰「慎行司連著幾日審問宓秀宮上下,刑具流水一樣的上了一遍,開始還有那不怕死的,後來是一個一個都招了,除了宓秀宮掌事宮女如圭咬舌自盡外,另外幾名貼身伺候的具是招了,且供詞前後相符,並無捏造污蔑之象。」
朱成璧平靜道︰「皇後娘娘那日在夜宴上受了驚嚇,將後宮之事暫時交予臣妾辦理,慎行司方才把供詞送到含章宮,臣妾實在是嚇壞了,臣妾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故而漏夜前來,擾著皇上清眠,還請皇上贖罪。」
舒貴妃披著折枝梅花雪絨滾邊的雲肩,坐在一旁听得瑟瑟發抖,顫聲道︰「玉厄夫人居然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嗎?」。
舒貴妃眼中的惶恐與不安畢現︰「皇上,臣妾好怕,清兒還年幼……」
弈澹猛的一個激靈,緊緊握住舒貴妃的雙手,柔聲道︰「她如今已被禁足,不會再掀起風浪,如果你害怕,朕廢她為庶人、遷去冷宮便是了。」
朱成璧搖頭道︰「如果玉厄夫人鋌而走險該如何是好?听聞她連日來在宓秀宮深怨皇上與舒貴妃娘娘害她家破人亡。」
弈澹一怔,臉上開始陰晴不定起來,只是死死盯著不遠處的鎦金鶴擎博山爐,良久的沉默,似乎有無數的流年美眷從他眼前劃過,曾經纏綿悱惻的甜蜜與恩愛,此時遠不如手中那一道道駭人的供詞來得觸目驚心,最後,他終于淡淡開口︰「琳妃,這件事便還是交由你去辦,林若,不必再留著了。」
那樣決絕的眼神,卻只為舒貴妃的一句「臣妾好怕」,朱成璧疲倦地倚靠在軟轎上,以手支頤,靜靜看著身後的竹語,她端著的,正是那日夜宴上的甘州青。
也好,終究是兄妹一場,這樣一起送過去,也方便他們兄妹相認。
去宓秀宮的路終究是熟稔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昔日堂皇富麗、車水馬龍的宮殿已在眼前,隨著朱漆嵌鎏金鉚釘的大門「嘎吱」一聲推開,朱成璧只覺得有些恍惚,仿佛這一悠長的「嘎吱」聲掀起了塵封十數年的回憶。
今日已是正月十五了,一輪圓月靜靜地臥在空中,稀疏的星輝點點相間,勾勒出一幅殘夜的蕭索沉寂的氣息。
不過數日之間,宓秀宮上下已被清理一空,竟沒有一個宮人伺候著,蕭條清冷的氣息畢現。朱成璧循著往日的足跡,只覺得以前的種種情形似乎都浮現在眼前,從魏王府到紫奧城,從正二品的玉妃到從一品的玉厄夫人,宓秀宮的榮寵與盛景一步步到達巔峰、又一步步墜落谷底,色衰則愛馳、愛馳則恩絕,對于心思簡單、以色侍君的玉厄夫人來說,就是這麼殘酷而決絕。更何況,她昔日的盟友皇後早已將她棄之不顧、多年的對手舒貴妃又是恩寵不減,而且,還有自己的推波助瀾。
正殿之中,玉厄夫人竟然穩穩端坐,蒼白頹敗的面色在如水的月華中顯得觸目驚心,她似乎在喃喃自語,瘦骨伶仃的雙手在金絲楠木、璀璨貝殼瓖嵌的椅子扶手上慢慢撫著,似是無上的珍寶。
「你來了。」玉厄夫人甫一開口,那蒼老暗啞的聲音把朱成璧嚇了一跳。
須臾,朱成璧盈盈一笑︰「我來了。」
「皇上不願意見本宮了嗎?」。玉厄夫人緩緩站起,眸中閃耀著奇異的光澤,似深海里的一顆暉澤的珍珠,「他讓你來,是要賜死我麼?」
「林氏一族,成年男子一律腰斬,未滿十四的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沒為官婢。」朱成璧深深看住玉厄夫人,嫣然一笑,「想必夫人已經知道了吧。」
玉厄夫人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越發顯得一張臉狀如破布一般的猙獰︰「本宮如何不知?如何不知!是哪個賤人散了消息進來,本宮哭得嗓子都啞了,昏過去又醒過來,你看,你看!」玉厄夫人一把握住朱成璧的手腕,力氣極大,一下子拽到殿門口,「宓秀宮這麼大,夜里只有本宮一人,本宮對天哭,對地哭,只有本宮一人!」
朱成璧見掙扎不開,「啪」的一聲,清脆響亮地摑在玉厄夫人臉上,玉厄夫人一時間有些發愣,捂住臉頰後退幾步,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朱成璧怒道︰「今日你知道痛哭了?那麼,昔日你毒害皇五子、皇七子早夭,害密貴嬪小產,給兒下毒,你怎麼沒有想到!一報還一報,真當是不錯!」
玉厄夫人猛地要沖上前,竹息眼疾手快,狠狠一腳揣在玉厄夫人的腿上,這一招如迅疾閃電,玉厄夫人根本是毫無防備,痛苦地摔在地上,口中猶自痛罵︰「賤婢!如今你也敢來欺負本宮!你們都想本宮死!都想本宮的哥哥死!本宮的哥哥,他是國之棟梁!你們竟然給他下毒!」
朱成璧拂一拂精致立領上的柔軟風毛,嗤的一笑︰「國之棟梁?真是笑話,都兵困京城了,還能是國之棟梁?」朱成璧收起臉色,端肅道,「你道皇上能容下他麼?」
玉厄夫人以凌厲凶狠的目光相對︰「當初,本宮就不該輕信你!倘若我哥哥能攻入京城,第一個便是殺你泄恨!」
朱成璧再度失笑,以玲瓏玉指輕輕一點朱唇,噓了一聲道︰「真是可惜,世上沒有如果一說,而且,本宮不妨告訴你,你死後,將不得隨葬妃陵。」
竹息會意,冷笑道︰「玉厄夫人因為兄長謀逆一事不思茶飯、夜不能寐,數日之間,身染重疾,皇帝念其舊情,前去探望,孰料玉厄夫人口出怨望之語,深恨皇帝及舒貴妃,皇帝一怒之下不許玉厄夫人隨葬妃陵,亦無任何追封,後世亦不得入太廟受香火。」
朱成璧一掩口鼻,臉上盡是尖刻的笑意︰「你可听明白了?」
玉厄夫人呆了半晌,恨得咬牙切齒︰「賤人,必定是你挑唆了皇上,即便我死了,還要給我如此凌辱!」
朱成璧將手中的軟羅帕子厭惡地擲在她身上︰「你犯下多少滔天大罪,只怕是罄竹難書!這樣寬帶你,不過是皇上體恤舊情!」朱成璧的指尖微微發顫,「當初,竹息歡欣地等著嫁為人婦,你為何要生生斷了她一生的幸福!」
竹息冷冷看向玉厄夫人,眼角已盡是烈火般的赤色彌漫。
玉厄夫人仰頭怒道︰「本宮是犯下過滔天大罪,那又如何!本宮是在為自己爭取!不似你一味的裝可憐、裝賢淑!誰虛偽!誰卑賤!朱成璧!你不要把什麼事都扣在本宮頭上,本宮沒有指使趙全心去殺蕭竹筠!」
「事到如今,你還有臉抵賴!」朱成璧不欲多費唇舌,揚聲喚道,「竹語!」
竹語端著朱紅色的托盤從身後轉出,正是一杯泛著清亮光澤的甘州青,她的眼角有絲絲淚意,卻淡淡一笑︰「一杯之數,恐怕夫人不能盡興。」
朱成璧亦淺淺笑道︰「林若,你是自己喝呢,還是本宮幫你?」
玉厄夫人慢慢平復呼吸,緊緊盯著面前那一杯甘州青。這一杯,與十數日之前重華殿夜宴自己飲下的那杯幾乎是毫無二致,只不過,這一杯與兄長喝的一樣,都有著劇毒,宮中的毒,最是見效快、力道狠。
玉厄夫人微微揚一揚長入鬢角的柳眉,輕輕端過那杯甘州青︰「朱成璧,斗倒本宮算不得什麼,能扳倒皇後跟舒貴妃才算你有真本事。」
朱成璧望向殿外,直將那星星點點的寒涼收入眼底,忽而笑道︰「自你被幽禁,皇後便將攝六宮之事的權力交予本宮,你竟還不明白嗎?」。
玉厄夫人一怔,終究是了然︰「她竟然與你結盟?」旋即便又是自嘲般低一笑,「是了,她的姑母,為了奪得皇上的撫養權,連那一位都能下手,姑佷一系,果真叫人刮目相看。」
朱成璧頓時警覺︰「你說誰?」
「朱成璧啊,你那麼聰明,早晚可以猜到。」玉厄夫人縴指一揚,輕輕一點那清亮潤澤的酒液,緊緊盯住琳妃探究的目光,「只是,你若再敢對濟兒動手,本宮做鬼也不饒你。」
朱成璧平靜地審視她︰「父輩仇恨,不必延續。」
玉厄夫人粲然一笑,似一朵開到極盛、迅速凋零的落花,低低道︰「母親,你看到了,女兒真的不是這塊料,女兒沒能成功,反而害了全族。」她的聲音越發低沉,幽幽如同孤舟嫠婦,「母親,女兒好後悔,好後悔听您的話,若有下輩子,女兒要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不再做任何人的傀儡。」
馥郁芬芳的酒液靈巧輕盈地流入口中,直到不見,玉厄夫人眉心劇烈一跳,右手頹然地落下,酒杯便在地上摔個粉碎。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皇上啊皇上,如果那一晚,您沒有跟我說這樣的話,如果您不這麼寵愛我,那麼,我能不能平靜地走完這一生?
玉厄夫人顫顫伸出手去,似要捕捉什麼,終于,又輕輕地落下,劃過一個不完整的弧度,似她的人生一般。
「她死了。」朱成璧低低道,突然,痛快的笑聲不可抑制地從喉頭冒出,似壓抑許久之後的陡然噴發,「竹息,竹語,她終于死了!」
沉沉夜色,一片片雪花接連落下,一點一點,盡染白了紫奧城劍影刀光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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