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向春風各自愁(3)
含章宮,德陽殿,朱成璧輕輕一品雪頂含翠,笑吟吟道︰「這幾日事情多,早該把你叫過來好好恭喜一番才是。"」
朱祈禎恭謹地笑道︰「姑母如今貴為三妃之首,協理六宮之事,佷兒不敢輕易來打擾姑母。」
朱成璧擱下手中的蓮紋茶盞,淺淺笑道︰「如今你即將成親,又將接任神機營統領一職,雙喜臨門,也是我們朱家的大事。」
正說著,朱成璧微微側首,卻見木棉正在一旁發愣,不由眉心蹙眉,輕輕喚道︰「木棉?」
木棉回過神來,趕緊捧上一只金絲檀木的盒子奉與朱祈禎,卻听朱成璧道︰「這里有一些珠釵,皆是皇上的賞賜,且先為你那位新娘子潤色妝奩罷了,來日你成親之日,姑母再好好治一副大禮。」
朱祈禎忙接過盒子,不經意間觸及木棉冰涼的手指,不覺一愣,又趕緊跪下道︰「多謝皇上垂愛!多謝姑母厚愛!佷兒感激不盡」
朱祈禎微微一頓,又對木棉道︰「姑姑氣色仿佛不是很好?」
木棉聞言,連忙分辨︰「許是這幾日倒春寒,所以有些冷著了。」
朱成璧把玩著案上的一套玳瑁瓖粉晶護甲,打量幾眼木棉,溫言道︰「先下去換身厚實點的衣服,再叫下面的人煎一碗濃濃的姜湯來喝。」語畢,朱成璧便揮了手讓木棉下去,只讓竹息近身服侍著。
德陽殿中有淡淡的百合香彌漫,朱成璧撫模著玉蔥似的水靈修長的指甲,慢慢忖度著道︰「你與孫傳宗分別執掌神機營與驍騎營是最好不過,有什麼事情也方便互相照料著。」
見朱祈禎微微頷首,朱成璧又道︰「博陵侯出了這檔子事,皇上的身子便一直不太好,這段時間為著舒貴妃的風寒又著實累了好一陣子,如今自己也染了風寒在休息。」
朱祈禎心中咯 一下,不免帶著探究的意味望向琳妃,卻見她好整以暇地正一正海水綠鎏金團簇錦花耳環,悠悠道︰「往後,神機營與驍騎營的巡視要更頻繁一些,以免像上次重華殿那樣差點出了差錯。」
朱祈禎忙道一聲是。
朱成璧贊許地看他一眼,又道︰「還有一件事姑母要囑托你去辦,昭慧太後身邊原來近身伺候的幾名宮女當初在昭慧太後薨逝後便遣散回鄉了,你暗地里幫本宮打听著,若是尋著了便作為本宮的遠房親眷送進宮來。」
朱祈禎一時間模不著頭腦,只是諾諾著應了下來,朱成璧再次鄭重道︰「此事甚為重要,萬勿打草驚蛇,否則,遑論是你,連本宮都不能活命。」
朱祈禎一驚,連忙俯身下跪︰「佷兒明白,此事,再無第四人知曉!」
隆慶十一年的春天來得十分早,二月二龍抬頭剛過不過十來日,京城里便明顯感受到了一股股的暖流,暖風吹人醉、香花次第開,最是一番賞心悅目之景。
朱成璧看著殿前的庭院中怒放的棠梨花,不覺含笑︰「棠梨花真當是香氣襲人,由著暖風燻燻一吹,只覺得如置身花海一般。」
竹息適時奉上一盞棠梨茶,笑道︰「春天提早到了,這杯茶也是應景,木棉手藝不錯,這棠梨花雖然清香撲鼻,但是苦澀味較重,木棉摘了最鮮女敕的花骨朵兒,先是清水洗淨,再用沸水汆、清水漂,如是兩回,方能去干淨苦味,娘娘可要嘗嘗?」
朱成璧笑著接過,輕輕啜飲一口,亦是稱贊︰「確實清香,比起那些名貴的茶飲,自有一番風味。」
竹息抿嘴一笑,又從竹語手中接過一個碎花青瓷撞邊的紋金盤子,笑道︰「這個呢,是小廚房新做出的,叫貴妃妝,將棠梨花、紅豆沙、蓮子粉細細剁碎,落鹽揉勻,和入糯米面捏成厚薄均勻、大如茶盅的圓形餅,待炒鍋中的核桃油煉熟,文火細煎至金黃色澤即可。」
朱成璧輕輕一嗅,果然是香味濃郁,又看那金黃的色澤仿佛宮中華貴女子的眼影一般甚為奪目,不由笑道︰「小廚房也是有心了,這幾日比之過去也勤快了不少,翻著花樣來孝敬本宮,可是什麼緣由?」
竹息滿面春風,喜滋滋道︰「娘娘被尊為三妃之首,又協理六宮,這外面誰不覷著咱們的臉色,含章宮上下均是十分得意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得意且先不必了,身處後宮,得意或是失意,一朝一夕、變化莫測,誰能保證今日的晴空萬里不會是明日的驟風暴雨呢?」
竹息想了想,忙道︰「奴婢知道了,必定知會下人,可不能出了含章宮亂擺譜,沒得給娘娘惹麻煩。」
朱成璧以手支頤,目光慢慢拂過爭艷奪姿的棠梨花,一字一頓道︰「含章宮的棠梨花雖好,到底也比不過棠梨宮那滿庭院的棠梨如春雪堆積,只是你也知道,昔日恩寵甚隆的賀婉儀便是獨居那棠梨宮,皇上還御書賜下了‘茂修福惠’的匾額,但如今,她又是什麼下場?本宮雖然目前得意,卻也不能錯了步子,玉厄夫人說的不錯,能扳倒她當真算不得十分的本事。」
竹息正要答話,卻听一把穩重的男聲響起︰「什麼本事不本事的,倒也說給朕听听。」
朱成璧見弈澹精神煥發地健步進來,忙起身福了一福︰「皇上萬安!」
弈澹上前幾步扶起朱成璧,待到雙雙落座,方听她笑道︰「剛才竹息端了這棠梨茶和貴妃妝上來,臣妾瞧了,下面的人的確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故而稱贊她們頗有些本事。」
弈澹見那貴妃妝色澤金黃、清香撲鼻,不覺食指大動,笑道︰「果真不錯,只是,既然是下人孝敬你的,朕倒也不好佔了先。」
朱成璧笑著啐了一口︰「皇上是變著法子說臣妾霸道不講理麼?臣妾可不敢餓著皇上,到時候貴妃娘娘氣沖沖地跑來含章宮興師問罪,臣妾還不得躲起來?」
弈澹掌不住笑道︰「如今你是三妃之首、協理六宮,說話倒是越來越不知輕重了,連著朕和移光一起編排了去。」
朱成璧笑著遞去一塊貴妃妝,裝作討饒道︰「好好好,都是臣妾的不是,皇上便賞個臉先嘗一嘗,當是臣妾賠罪了。」語畢,朱成璧又笑吟吟道,「皇上今日倒是好興致。」
弈澹慢慢吃完一塊,接過朱成璧遞來的帕子揩一揩雙手,笑道︰「剛剛在儀元殿跟奕說了會子話,博陵侯黨羽被清肅一空後,朝廷上少了不少官員,他幫朕提拔的幾個都是可造之材,其中有個剛入翰林院的書生叫甄遠道的,雖然年輕,不過詩書政史都頗有一番見地,朕看了他一篇關于吏治的文章,真當是一針見血、相當不錯,故而朕頗為高興。」
朱成璧笑道︰「臣妾恭喜皇上又得良臣。」
弈澹嗯了一聲道︰「只是他還年輕,且先讓他在翰林院練上幾年,再去吏部任職。」語畢,弈澹又嘆口氣,「前些日子那一病,朕覺得自己的確是老了,這幾日身子雖是好了也會覺得乏力無神。」
朱成璧忙笑道︰「皇上春秋鼎盛,哪里是老呢!」
弈澹苦笑一聲,眼角的皺紋分外醒目︰「都已經是年近天命了,哪里還會鼎盛。」想了想又道,「奕政事處理的不錯,有些事情便先交給他去做,朕也好多多將養。」
朱成璧心中一喜,溫然道︰「梁王一向忠心耿耿,想必不會出了差錯。」稍稍頓了頓,朱成璧有些面露難色,遲疑道,「前幾日皇上還病著的時候,妍貴嬪數次抱著八殿下來給皇上侍疾,都被臣妾擋了回去。」
弈澹微微頷首,不耐煩道︰「移光已經告訴朕了,這事你做得對,她若是真心侍疾,何必帶著兒?兒小小年紀,萬一染了風寒怎麼辦。」語畢,弈澹輕輕一拍朱成璧的雙手,柔聲安慰道,「听說妍貴嬪對你出言不敬、數次頂撞,實在是過分,朕得讓她把《女訓》每日抄上三十遍,等她心靜了,朕再去瞧她。」
朱成璧嘆氣道︰「其實妍貴嬪也只是想多見皇上幾面。」
弈澹嗯了一聲,皺著眉頭道︰「朕也知道,只是拿著孩子一味地邀寵未免太不像一個母親了。」
如此閑言幾句,弈澹便回儀元殿看折子去了,竹息換了一碗熱騰騰的杏仁酪,笑道︰「也該給妍貴嬪一些苦頭吃了,以為生了個皇子就有多了不起似的,先前的五皇子、七皇子怎麼沒的,難不成她以為一定能把這孩子養大麼?」
朱成璧徐徐調著杏仁酪,慢悠悠道︰「妍貴嬪麼,從前也是有些寵愛的,如今有了皇子,囂張些倒也算不得什麼,只是林若的例子擺在前頭……」朱成璧突然一愣,白淨的調羹踫在碗沿便是叮的一聲。
竹息忙道︰「娘娘怎麼了?」
朱成璧一時間有些遲疑,終是忖度著道︰「皇後先前能棄多年的盟友于不顧,那麼焉不知……」
竹息何等聰明,轉瞬間也是明白過來︰「是了,能舍棄玉厄夫人,自然也有可能舍棄娘娘,況且,襁褓小兒自是比四殿下好控制多了,何況妍貴嬪的性子比之娘娘更容易掌握。」
朱成璧的眉心微微蹙起,只看著面前的杏仁酪靜靜出神,片刻方道︰「皇後放手讓我打理六宮,怕也是有觀察我的意思,若是我行事不合她的心意,那麼我與她的盟友關系自然是再多一重思量了。」
朱成璧似漫不經心地攏一攏手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妍貴嬪三番五次抱著玄去侍疾,你道她真是傻子麼,如果不是有人從旁攛掇,她也未必敢直面頂撞我,除非這是皇後的意思。」
竹息倒吸一口涼氣︰「是奴婢疏忽了,這幾日不曾十分留意鳳儀宮與長信宮,倘若她們真有往來,恐怕確實是在打什麼鬼主意。」竹息頓一頓又道,「妍貴嬪被皇上斥責,只能更加緊緊依附于皇後,皇後便等于他朝帝嗣在手,來日八殿下登臨帝位,憑她夏夢嫻的手段,何足畏懼出身中等世家的妍貴嬪呢?」
朱成璧冷笑一聲︰「如今看來,夏夢嫻真是會謀算,昔日借密貴嬪之手害得妍貴嬪早產,便是打壓密貴嬪無法翻身,再借故親近這位為六宮所不滿的妍貴嬪以謀求聯盟,即便我先前散布了關于皇後的流言,但有帝位的誘惑在前、皇後對我的顧忌在後,妍貴嬪自然分得出緩急輕重,能夠盡釋前嫌,更何況宮里只有永恆的利益,並無永遠的敵人。」
竹息安慰道︰「此番梁王已在朝野中安插多名親信,憑她妍貴嬪,如何能巴望得起太後之位呢?」
朱成璧徐徐調弄白淨修長的指甲,緩緩道,「這也不好說,畢竟有夏氏一族的支持,我們也未必有十分的勝算。」朱成璧微微一頓,眼風厲厲向長信宮的方向一刮,淡淡道,「既然如此,妍貴嬪母子可當真是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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