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
清冷的月光幽幽照著書房窗前的那一串ju花,那是夏天時母親栽下的,給老爺子品讀時放松j ng神用。怎麼也開不敗的大朵大朵的綠白s 卷須菊,天寒地凍,竟然至今未殘,只是微微有些垂首之意。
小蕭雲將雪中卷須下垂的ju花稱為「佛垂手」,頗為形象。挨挨擠擠的ju花開得很奢靡,整朵的姿態豐碩極了,有著盛唐的華麗,然而每一個縴長卷曲的花瓣又仿佛蘊意不一的手勢,安靜地舞蹈著,如同綠衣白裙的盛唐仕女。
老爺子和燕老饒有興致地對弈而起,兩位軍中傳奇人物將爭斗從炮火連天的戰場轉移到了小小的方寸棋盤上,甚是有趣。
書房內一片靜謐,只是偶聞棋子落盤聲,聲音清脆澄亮,稍縱即逝。
小蕭雲坐在一旁,小手托著下巴,靜靜地觀戰。
老爺子執黑先行,當下與燕老的白子在左上角展開劇斗,一時之間妙著紛紜,自北而南,逐步爭到了中原月復地。
伊始,兩位老人都顯得漫不經心,落子落得很快。
直至中盤,兩人都緊張了起來。
老爺子眉頭深鎖,右手緊緊握住拐杖龍頭,像在考慮著什麼,思量了很久才落一子。而燕老清 的臉微微漲紅,枯枝般的手指捻著一枚棋子置于空中,清寒雙目死死地盯住棋枰,也是許久才走一步。
然而,燕老的白子于初始布局時便棋輸一著,始終落在下風,到了第九十五著時,更是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子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撐。
燕老眉頭鎖成了「川」字形,盯著棋盤,低頭沉思,在考慮是棄子取勢,還是力爭邊角。
老爺子得意洋洋,趁燕老思考的時間,從上衣口袋中模出一個磨掉了漆的,表面凹凸不平的長方形煙草盒,打開,又從褲袋里掏出一頁小方紙和一盒火柴;兩個手指小心翼翼地掐了一撮煙末放在紙上,卷起來,用舌頭一舌忝,再用手掌一搓,便成了個一頭粗一頭細的管了;把細的一頭擰去一小截兒,叨在嘴中,點燃粗的一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愜意地閉上了雙眼,徐徐從鼻孔中、嘴中吐出一縷縷白煙。
小蕭雲皺起小鼻子一聞,便知道老爺子抽的是雲南特貢頂級煙絲母絲,那可是沒有經過任何加工的初級煙絲,抽都是原汁原味的頂級煙絲的正中味道,如果沒有幾十年的煙齡根本抽不慣。
其實老爺子抽卷煙是從抗r 戰爭的時候便開始的了,那個其貌不揚的煙盒可是相當有來歷,是當年百團大戰後,朱老總送給老爺子的獎勵。
老爺子率領的七十三、一十五、三十七、二十四共4個團的兵力進攻號稱「天下第九關」的三晉門戶娘子關,那里戰略地位極其重要,曾經為r 軍師團司令部駐地。在1940年8月21r 中午,八路軍將士驕傲地把中國國旗插到了娘子關上。
而在67天後,也即是1940年10月28r ,老爺子又將一度竄入關家 的r 第三十六師團岡崎大隊全部殲滅,要知道關家 這個地方距八路軍總部所在地武鄉磚壁村僅僅十多里山路。
功勛卓絕。
此情可待成追憶。
一旁的小蕭雲看棋看得入神,如棋痴般,見燕老處處被動挨打,若不棄子他投,難免在中月復全軍覆沒,忍不住月兌口叫道︰「何不放棄中原,反取東土?」
一枰袖手將置之,何暇為渠分黑白?
燕老聞言一凜,見棋盤東邊尚自留著一大片空地,要是乘著打劫之時連下兩子,佔據要津,即使棄了中月復,仍可設法爭取個不勝不敗的局面,不禁爽然大笑而起,笑聲有些尖銳,在黑夜中y n森嚇人。
燕老一招便將整盤死棋盤活,氣得老爺子氣急敗壞地罵了小蕭雲一句︰「你個小白眼狼!」便又掐滅煙卷,緊張得注意起局勢來。
小蕭雲一臉無辜,抿著嘴唇低頭看棋,燕老則溫柔地模了模他的小腦袋,悠閑地哼起了奚嘯伯的《白帝城》,劉備哭關張的那段。京劇老生的清唱和道白低低飄散而開,蒼涼悠遠,沉郁恍惚。
忽而,「叮咚」一聲清響,飄渺的琴聲從書房外淡淡而來,悠緩從容,卻總又那麼適時地撩撥一兩下,在你心尖,琴弦里灑落一串串的心碎,顫巍巍,如一滴懸在眼睫的淚。
??緊接著,一把極為動听的、如同旦角的女聲歌喉悠悠緩緩地咿咿哦哦,一唱三嘆,心如飛絮,氣若游絲,如扶風弱柳,似帶病嬋娟,一字一句,優柔宛麗的歌聲傾吐著千回百轉的幽恨,似杜鵑啼血,無限淒怨。
「海天悠、問冰蟾何處涌?玉杵秋空,憑誰竅藥把嫦娥奉?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別是一般疼痛。」
《集賢賓》的清音娓娓蕩漾,那是母親在撥弦幽唱。
小蕭雲皺了皺淡淡的眉毛,內心如同被萬針刺般疼痛。雖然母親從來不說,但她內心的幽思,內心的孤獨,讓小蕭雲無限痛心。
人的內心深處永遠有一個角落是旁人無論如何都無法觸及的,我們也並不奢望有人能觸及,這就是一種無法拯救的孤獨感,狀態中的孤獨,無人能夠分享的孤獨。
每當听到母親的歌聲,小蕭雲就好像被遺棄在荒野上,天就要黑了,朔風漠漠,荒煙衰草,四處不見人煙,絕望的孤獨感如暮s 般包圍了他,漸漸地,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像一匹玄s 的絲綢,一層一層,一層一層地將他包裹,慢慢地,他感到窒息,他開始躁動,掙扎,撕扯,但是,那絲綢是那樣的冰冷滑膩,那樣的柔韌結實,他就像一頭狂暴的野獸,徒勞地掙扎著,無法掙月兌。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兩位老人都停止了下棋動作,靜靜聆听著。
老爺子忽然一聲嘆息,道︰「人道相思苦,誰解其中味。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最害相思啊。」
燕老重新端起那杯清茶,抿了口,望著老爺子,道︰「許老頭,薇兒還不能放下他嗎?」
老爺子趕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用眼神示意燕老旁邊還有個孩子,燕老反應過來,哈笑一聲,打了個馬虎眼,道︰「這麼晚了,薇兒還在彈琴清唱,應該是為了羅媽吧?」
小蕭雲在細細回味著燕老剛才那句無心之失,點點頭,道︰「嗯,羅媽有時候頭疼y 裂,難以入睡,媽媽就會為她彈琴寧神。」
忽而,琴聲一轉,一首新琴曲揚起,如清風入竹,愈加悠遠淡靜,暗中卻隱隱有種恢弘氣勢,讓人心境彌遠時,忽覺天高雲淡,海闊地空。
燕老沒听過這般在平靜中夾雜著大氣的琴曲,情不自禁地隨著琴聲微微晃著身體,好奇問道︰「孩子,你媽媽彈的這首是什麼曲子?」
「這首琴曲是媽媽最喜歡的,叫《鶴鳴九皋》。順著琴音,詞句可為︰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它山之石,可以為錯。」小蕭雲稚女敕的童音顯得十分老成,揚著小下巴答道,「這詞出自于《詩經》,是一首招隱詩,是說再淡泊的隱士,再無求的人,也希望得到真正的理解和認同,如鶴能自在地鶴鳴于九皋,而聲能夠聞于野。」
燕老聞言,清寒雙目閃爍著一絲淚花,不禁唏噓不已,這幽幽琴音正是訴說著她內心的心事啊。琴曲已終,燕老還是痴痴的坐著,枯枝般的手指輕輕叩著大腿,忽然縱聲而歌︰「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魚在于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聲音沙啞尖銳,聞者凜于耳,寒于心。
老爺子緊了緊握住拐杖老頭的手,輕聲道︰「小七,去陪陪你媽媽吧。」
小蕭雲點頭起身,向兩位老人行了個禮,步出書房。
他回到房間里,房間很大,有里屋和外房。羅媽在里屋住,那里不透光,安靜,而蕭雲和母親住在外房。此刻,母親正在外房的木桌旁輕輕地調琴,專注地撥弄著指邊的琴弦,不時發出悅耳的琴聲。
房內淡淡的香味彌漫,也不知是點了什麼燻香,誘得人慵懶下來。
「媽媽,今晚的琴聲比前些r 子的要深沉,是不是天氣冷的緣故,手指略顯僵硬啊?」
「傻孩子,聲隨心生,你心里想著深沉的東西,自然听得琴聲就更加深沉了。」
「哦。那羅媽她還是無法入睡嗎?」
「開始的時候頭很痛,我彈了會兒琴,她就感覺好多了。也許是因為她今晚听到你被幾個野狼差點奪去x ng命的事而擔憂吧,這會兒剛睡著。」
「都怪我不好,今晚練得太晚了,不然就不會踫上野狼了。」
「這不能怪你,今天燕爺爺剛交你一套新拳,自然練的時間要長一些。那塊‘上弦月’白玉呢?沒跑丟吧?」
「沒呢,媽媽你看,它在脖子這躺得好好的。媽媽送的東西,我絕對不會弄丟的。」
「這可不是媽媽送你的。」
「啊?不是您送的呀,那是誰送的?」
「你剛滿月的時候,一個怪叔叔送你的。」
「怪叔叔?我認識嗎?」
「不認識,連媽媽也不認識。」
「哦,那還真奇怪,這玉這麼漂亮,為什麼要送給我呀?」
「媽媽不知道,媽媽只知道呀,小七比這塊玉還要漂亮。過來,讓媽媽抱抱你。」
「好,嘻嘻。」
琴聲忽止。
小蕭雲坐進母親的懷抱,母親浮起一個會心的微笑,充滿濃濃愛意地看著懷里的孩子,輕輕地在他白皙的臉頰吻了一下。
「媽媽,這塊白玉為什麼叫‘上弦月’啊?」
「因為它彎成上弦月的形狀啊,你看,很漂亮吧。」
「嗯,我很喜歡的。媽媽,那是不是還有‘下弦月’白玉啊?」
「有。」
「那在哪里?」
「你長大以後就知道了。」
「哦。」
「小七,剛才野狼追上你的時候,怕不怕?」
「怕,也不怕。」
「嗯?怎麼說?」
「我怕的是,要是野狼把我給吃掉了,我就再也見不著你和羅媽,還有老爺子和丫頭了。不怕的是,如果我死了,丫頭卻安然無恙,那我就很欣慰了。我不在,她還能陪著你。」
母親聞言,生氣地敲了敲他的小腦袋。
「小七,如果你都不在了,媽媽留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思呢?」
「媽媽……」
「別哭,男子漢大丈夫的,不許輕易流眼淚。還記得媽媽給你講過,要做怎樣的人嗎?」
小蕭雲听話地把淚水擦干,深呼了幾口氣。
「記得,媽媽說過,要我做有骨氣的人。」
「嗯,這才是我的好兒子,那還記得有骨氣的人是什麼嗎?」
「當然記得,骨氣就是孟子‘富貴不能y n,貧賤不能移’的忠貞不渝;骨氣就是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傲岸不羈;骨氣就是于謙‘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間’的剛強不屈;骨氣就是葉挺‘人的身軀怎能從狗的洞子爬出’的凜然不懼。」
「呵呵,好兒子,讓媽媽親一口。」
「嗯,那媽媽親完,我也要親媽媽一口。」
溫馨盈滿小屋,愛意讓寒意望而卻步。
書房內,茶香飄溢,書劍滄桑。
燕老望著窗外清冷的夜s ,搖搖頭道︰「薇兒苦呀。」
「是啊,薇兒的苦是我們無法想象的,她是如此深愛著他,可是……唉,多說無益,多說無益啊。」老爺子頓了頓拐杖,有些氣惱道。
燕老一飲而盡杯中茶,淡淡道︰「不過孩子還是讓我很欣慰,他的造詣著實令我驚喜萬分,琴棋書畫信手拈來,薇兒真是居功至偉啊。這個時代,已經不是我們那個時代了,誰還有悠閑的心情在悶人的風雨中煮酒烹茶,與琴歌為侶呢?或者是溫習著一些細膩的情致,重讀著那些曾經被迷醉過被感動過的小詩,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著一點溫柔的淚呢?變嘍,都變嘍。」
老爺子浮起一絲欣慰微笑,道︰「小七確實是天縱奇才,天之幸,地之福啊。」
「風聚浮萍,不著痕跡。這樣的才華顯露才是真正讓人為之嘆服的地方,而且不會讓人生起妒忌之心,好事,好事。」燕老如久旱逢甘露般喜悅,枯枝般的手指輕輕叩著大腿,忽然看向老爺子,玩味道,「死老頭,那幾個‘客人’在冰天雪地中待了這麼久,我們是不是該出去迎迎客,好盡一下地主之誼啊?」
老爺子微笑點頭,犀利的目光仿佛穿透廬牆,耐人尋味道︰「來的早,不如來的巧,正好可以讓小七練練手。」
屋內一片幽靜,只有那柴火在熊熊燃燒著,驅走寒冷,帶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