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風清。
過了許久,那肆意狂妄的笑聲才停下來。
蕭雲躬身摘下那朵顫抖的小白花,揉碎在指間,攤開掌心,讓夏風將碎花瓣帶走,飄飄搖搖地空中起舞。
蕭雲望著白s 碎瓣,緩緩道︰「與其孤零零地在風中顫抖,倒不如隨風而去,親身體會一下別處的風景。有些東西沒有親身經歷過,是永遠無法體會其中的奧妙的,例如死亡。只有經歷過死亡的恐懼,才會真正體會到活著是件多麼美好的事情。影子,你覺得呢?」
影子沉默了一會兒,道︰「活著未必是成功,但死了必定是失敗。」
蕭雲輕笑一聲,道︰「這話夠味,我愛听。‘五湖明月在,漁歌總有時。但得眾山清,何處無炊煙?’再苦再難,我也熬過來了;再艱再險,我也挺過來了。這個世界還是有我的立足之地啊,我會好好珍惜。誰要想再把我帶離這個世界,很難了。」
影子揚起聲音道︰「少主,我等你這句話很多年了。」
蕭雲轉過身來,微笑道︰「影子,這麼多年來,你一直為我築起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城牆,無論是誰,想在你的眼皮底下傷害我那都是天方夜譚的事兒。從杏花村開始,你就成了我的保護神,可以說如果沒有你,就沒有我。影子,謝謝你。」
那道影子似乎很不習慣這樣溫情的場面,沉吟片刻才道︰「少主,你好好活著就是對我最大的感謝。」
「放心吧,我一定好好活著,我還沒見過真正的大海呢,怎麼舍得死?」蕭雲笑道。
影子恢復了冷淡,道︰「我將永遠在你左右。」
蕭雲擺擺手,輕聲道︰「你還是陪著老爺子和媽媽吧,他們更需要你。俗話說的好︰ch ngr n不自在,自在不ch ngr n。這些年來都是在你的護翼下成長,現在我長大了,也是時候讓我一個人走走了。前面的路不知還有多少艱險,但我會好好走下去。」
影子平靜道︰「這樣也好,溫室中的花朵是不堪風雨的。」
「嗯。」蕭雲視線轉回遠方,輕聲道,「山中不知時r 過,人間悄然已十年啊。這片山,那潭水,已經伴我有十年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此刻,我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影子,你說山的那一邊會是什麼?」
「還是山。」
蕭雲聞言一笑,繼而道︰「影子,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麼?」影子有點疑惑。
「跟我談談我媽媽的事。你說過,如果我能輕易地擊穿空中的核桃,並且擊碎草甸上的鵝卵石的話就告訴我的。作為我崇拜的人,你不會耍賴皮吧?」蕭雲笑意玩味。
一片安靜,唯有風吹過。
陡坡上的那片青竹沙沙地簇擁著,像是一個個聞風起舞的少女,身材苗條,美麗動人。
連孤峰上的那株松樹也被她們的舞姿感染了,微微搖晃著身體。
沉默良久,在松樹上的那道影子幽幽道︰「你媽媽以前在寧州經營著一間很大的公司,是中國最出s 的企業家之一。」
「公司?企業家?那公司叫什麼?」蕭雲皺了皺眉。
這是他第一次听到關于母親以前的事情,內心狂跳不止,無論怎麼壓制也壓制不住,那雙優雅如鋼琴家的手微微顫抖。
「我不知道。」
「你又來這套!你既然知道我媽媽是開著一家很大的公司,怎麼可能連那家公司都不知道?」蕭雲大聲喊道。
「我確實不知道。」
「那說點你知道的。」蕭雲深吸了一口氣。
「說完了。」
「……」蕭雲有點抓狂,強壓住心中的激動,繼續問道,「那你怎麼知道我媽媽是開公司的?」
「去杏花村救你之前,老爺子告訴我的。」
半晌,蕭雲嘆了一口氣,無奈道︰「老爺子寧願告訴你也不會告訴我的,媽媽也是。讓我活在歷史空白中,有意思嗎?」
「有些事,不知道總比知道好。」影子淡淡道,想了片刻,知道這樣說還不夠,便繼續道,「就像梁山伯與祝英台,梁山伯不知道她真正身份時,兩人很是開心,知道後便死去活來的,這難道有意思嗎?」
「可他們畢竟相愛過。」蕭雲不甘心道。
「但最後他們死了,別忘了,活著未必是成功,但死了必定是失敗。」
蕭雲還想繼續詰問什麼,最終還是忍住了,嘆息一聲,漸漸放松剛才因為激動而攥緊的拳頭,平靜一片。
他不清楚,為什麼每次問道關于母親過去的事情時,情緒都會控制不住,是他太渴望去了解那段過去,還是他太害怕去接觸那段過去?他也不清楚,在那段過去中,他那個未曾謀面的父親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s ,這不是他關心的範疇,母親也不願跟他聊起父親的事情。
「父親」這兩個字對蕭雲來說只是一個名詞,一個沒有任何感**彩的名詞,他只愛他應該愛的人。
梟雄,和人杰、英雄最大的不同地方,就是他有時候很多情,多到泛濫,有時候很無情,必須無情。
如同絕代梟雄曹孟德,面對徐州手無寸鐵的數十萬百姓,可以眼楮都不眨一下,就盡數屠戮為父報仇;而面對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關武聖時,卻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
蕭雲穿好白s 純棉襯衫,將那把狙擊槍放回原處,沒有抬頭看那道影子,輕聲問道︰「影子,如果當年,是華國殺神榜前兩位的皇甫寺和鬼谷子去杏花村暗殺我,你有幾成把握救下我?」
「一成沒有,但我會陪著你死。」影子平靜道,似乎生與死對他來說沒有多大意義。
蕭雲笑了笑,道︰「嗯,听你這麼說,我還真想會會這兩人。」
「難,一個京城第一家族族長,一個南方黑龍團團長,不是一般人能見到。」
「等著吧,我會讓他們主動來會我的,到那時……」
他還沒有說完,影子直接打斷他,冷冷道︰「少主,‘攀天小徑’上有個人正在上來。」
蕭雲微微皺了皺眉,望向雲浮山主峰,問道︰「男的女的?」
「男的,步法沉穩,練家子。」那道影子手托著他那支御用的狙擊槍,觀察著。
蕭雲扣好襯衫的紐扣,揚起一個詭魅微笑,輕聲道︰「那條小徑只有我和丫頭知道,可以從後面直通雲浮山頂,‘攀天小徑’還是丫頭取的。沒想到這麼隱蔽的一條小徑居然被發現了,這不知哪方高人派來的殺手是越來越強悍啊。影子,這是第幾個了?」
影子用很冷淡的語氣答道︰「三十一個,不過這是燕將軍回去寧州後,七年來的第九個。」
蕭雲點了點頭,修長手指輕輕揉開眉頭,輕聲道︰「我過去會會那個人,看看他實力到底如何。好久沒來人了,不能一槍就搞定,那會很無趣的。」
「是。」
蕭雲又悠悠吟起那篇《梟雄賦》,緩步走下孤峰。
盛夏。
在這蒼翠如碧玉的雲浮山里,天氣雖不炎熱,但太陽照在人身上,仍使人覺得懶洋洋的。
正午,連風都懶得吹過,滿山的樹木像極了墓地中的蒼松,肅靜安詳。一只野貓懶懶地臥在樹枝上曬著太陽,打著呵欠;一只蜜蜂懶懶地飛過,無j ng打采;幾只出來覓食的螞蟻懶懶地爬著,不時還交頭接耳一番。
在雲浮山主峰的一條小徑上,有個人正吃力地向上爬著。
那人濃眉大眼,年紀不大,估計二十出頭。他身後幾十米外都沒有人,但他卻似背後附著鬼似的,雖已爬得上氣不接下氣,仍不敢停下來歇歇。陽光照著他的臉,一粒粒晶亮的汗珠,沿著他那直挺的鼻子流下來,流進他的嘴,他也似全無感覺。
小徑上雜草叢生、荊棘密布,隔不遠還有樹藤攔路,極其難辨認,唯一可借鑒的就是「花姿豐盈、端莊高雅」的山茶花。
只有跟著那山茶花的分布路線走,才能走上山頂。
那人剛剛爬過了半山腰,到了一個小平坡上,還想往上爬,卻被幾棵枝葉茂盛、高聳入天的銀杏樹阻擋了去路。他停下稍稍透了口氣,向山下望了望,帶有幾分焦急,想呼喚兩聲,卻又有些不敢。
此刻,風停樹靜,周圍沒有一絲聲音。
他東瞧西望,似乎有點提心吊膽地找尋著能夠繼續前進的路。
突然,一棵銀杏樹上有人輕喚道︰「喂!」
聲音雖不大,但那人卻當真嚇了一跳,本已蒼白的臉s 更白了。
驚弓之鳥,听見琴弦的聲音都會害怕不已的。
他抬頭望去,只見銀杏樹上的y n影里悠閑地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翩翩少年,饒有興致地斜睨著他。
這少年極其俊秀,斜叼著一根蘆葦花,嘴里輕輕哼著一首不知名的蒼涼小調,臉上卻掛起一抹邪笑,伸直了雙腿,慵懶地側坐在那兒,顯得有些憨態頑皮,仿佛天塌下來都不會動一動。
不知怎地,這少年身上似有著奇異的魅力,強烈的魅力,讓人望了一眼後便挪不開視線。尤其是他那張臉,臉上掛著一抹邪笑,這邪笑卻非但未使他難看,反使他這張臉看來更有種說不出的吸引力。
美少年,絕頂的美少年。
樹下的那人瞧了他一眼,竟瞧得呆住了。
男人瞧見他已是如此了,若是女孩子瞧見他,那還了得?
這少年似乎想招招手,卻連手也懶得抬起,只是輕聲道︰「你干什麼的?」
那人臉s 正了正,輕咳一聲,笑道︰「這位小哥你好。」
少年笑了聲,道︰「你認識我?」
那人搖頭道︰「不……不認識。」
少年瞥了他一眼,道︰「既然不認識,為什麼要向我問好?」
那人一怔,吶吶道︰「這個……這個我只是……」
少年大笑而起,修長手指指著那人道︰「告訴你,我叫蕭雲,你是來找我的吧?」
那人又是一怔,道︰「找……找你?我為什麼要找你?你怎麼知道我就是找你?」
少年聞言不為所動,平靜道︰「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打此處過,留下買路財。」
那人一怒,道︰「這山是國家的,什麼時候輪到你在這里胡作非為?」
少年听到這句話,差點沒摔下去,心里暗想道︰難得還有這麼愛國的殺手。
他咽了咽口水,還沒來得及說話,只听那人又喝斥道︰「小畜生,快滾吧!」
少年聞言,如刀雙眉一揚,叱問道︰「小畜生罵誰?」
那人也不怵,得意一笑,大聲道︰「小畜生罵你!」
半晌,少年忽然仰天大笑,道︰「對對對,就是小畜生罵我!」
那人這時才明白過來自己上了那少年的當,不由怒道︰「你!」
少年調整了一下坐姿,兩只腳懸在空中,輕笑道︰「這其他?嗦的話我們就免了,告訴我你為什麼爬這小徑吧。」
那人揚了揚下巴,道︰「我憑什麼告訴你?」
少年揚起一個迷人弧度,道︰「那你叫什麼名字總可以說吧。」
那人挺起了胸膛,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叫……」那人頓了頓,忽然哈哈笑道︰「你這小鬼頭,我才不會上你的當。」
少年嘆了一口氣,修長手指輕輕揉開眉頭,緩緩道︰「死前都不能報上自己的名字,要到閻羅殿才能報,這不是悲哀是什麼?」
話音剛落,少年吐出嘴里的那根蘆葦花,遽然從樹上縱身而下,腳尖一點地,整個人便如蒼鷹撲兔般迅疾地向那人滑過去,在空中將一把寒刃抽出,這是那少年平時專門用來雕刻木頭的,刀光閃閃,寒光?人。
那人臉s 巨變,張皇失措,沒料到少年的動作會如此迅猛,在如此狹窄的地方也能作出如此大的動作來,急忙拾起地上的一根枯木來,然還沒來得及擺好防守架勢,那把透著寒光的刀刃便已到跟前。他已經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如此的真實,真實到他根本來不及去體會。
倏爾,一把如清溪漫過玉石的女孩聲音嬌鶯初囀般響起︰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飯,專吃大壞蛋……
美音未落,少年的動作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