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里,闃無一人。大廳中間擺放著一個古樸香案,上有燭台和香爐。爐內,香煙裊裊,芬芳繞梁。香案下,放置著一塊古舊的虎皮拜褥。
馬擴獨站在大廳里,感到一頭霧水,猜不出耶律淳到底要搞什麼儀式。他內心主意早已打定,以不變來應萬變。
正在馬擴思量之時,兩個身穿窄袖長袍腳著皮靴的契丹族少女,舉著兩幅畫軸,從大廳側門走了進來。她們面朝馬擴,表情肅穆,慢慢將畫軸展開。
馬擴定楮一看,差點驚呆,原來這是宋真宗和宋仁宗皇帝的御容畫像。馬擴趕緊快步向前,從香案上拈起三支香,跪在拜褥上朝拜一番。
禮畢,那兩個少女啥話也不說,默默地把畫像卷起取走。
馬擴明白,耶律淳這是在告訴自己,遼國很敬重這兩位大宋皇帝。
過了一會兒,從側門又緩緩走進來一個頭發斑白的年長者,他一臉莊嚴地對馬擴說︰「鄙人乃陛下的譯者,陛下龍體欠安,不能接見南朝使者了,請使者見諒。有幾句話,陛下令我說給使者听。陛下說,兩朝講好,百年有余,忽而南朝逾盟,以兵臨境,曾不畏天乎?自古違誓,國祚不長啊。」
馬擴向前施禮,回答說︰「兩朝和好百年,萬民有幸。可是,大遼皇帝天祚帝尚在,燕王為何擅自登基為帝?為何將天祚帝廢為湘y n王?我朝皇帝與天祚帝有兄弟情誼,難道不能興兵問詢一下嗎?請譯者代馬某向九大王請安,祝願他早r 安康。」
譯者默然不語,小步退出。
不一會兒,譯者又回到大廳,手中拿著幾份文書,對馬擴說︰「這是宋真宗宋仁宗皇帝以及我朝昭聖皇帝誓書,陛下令我念給使者一听。」
馬擴一愣,感到大出所料。這兩朝誓書,可是絕密之文,馬擴從沒見過原件。馬擴只知道,真宗在景德元年(1004)與大遼在澶州(今河南濮陽)簽訂了一個和平盟約,從此,大宋開始用歲幣換取南北和平。
真宗誓書說︰
維景德元年(1004)十二月七r 章聖皇帝謹致書于弟大遼皇帝闕下︰共遵成約,虔守歡盟。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以絹十萬匹,銀十萬兩,更不差使臣專往北朝,令三司差人搬取至雄州交割。沿邊州軍,各守邊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或有盜賊逋逃,彼此不得收留。至于隴畝稼穡,南北勿縱搔擾。兩朝沿邊城池,並各依舊存守,修壕葺塞,一切如常,不得另築城隍,開掘河道。誓書之外,各無所求,必務協心,庶同悠久。自此保安黎庶,鎮守封陲,質于天地神祗,告于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鑒,共當殛之。
北朝昭聖皇帝答書曰︰孤雖不才,敢遵此約,謹當告于天地,誓之子孫,有渝此盟,神明是殛。
仁宗在誓書中,每年增加絹十萬匹,銀十萬兩,其他內容,大體相當。
譯者讀完誓書,站在原處,靜靜地與馬擴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悄然離去。
馬擴听完誓書,思緒萬千。他知道,對于澶淵之盟的是是非非,一百多年來,爭論無數,持續不斷,正反雙方不僅在朝堂上唇槍舌劍,在民間也是各執所見,互不相讓。
這時,蕭夔從側門走進來,說︰「宣贊听完兩朝皇帝誓書,作何感想?你們南朝君臣忍心違約嗎?」
馬擴沉默了一下,回答說︰「我朝並非違約,倒是你們不該另立皇上,天祚帝逃難在夾山,你們不僅不派兵前去接應,反而將其廢掉,這豈不是自亂朝綱?再說,女真已經佔據山後,燕京危在旦夕。我軍臨邊,並非為開戰,而是替天祚帝抱不平,救燕地百姓于水火,如此而已,怎麼能說我朝違約呢?」
蕭夔笑笑,說:「宣贊的口才,蕭某領教了。現在,陛下龍體欠安,不能接見你了。我朝派秘書郎王介儒與你同去雄州,面議稱藩之事,他現在就在驛館等你。」
馬擴本想打探一下耶律淳病情如何,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想,回歸在即,還是小心為妙,別引起誤解,惹出是非。
這天,馬擴與王介儒等離開燕京,往雄州而去。到達涿州時,馬擴看到大街上走來一隊騎兵,馬鞍刀槍等裝備與宋軍的一樣。馬擴心想,一定是發生戰事了,而且宋軍敗績。那些裝備,分明就是遼軍繳獲宋軍的戰利品。馬擴感到十分郁悶。
晚飯後,馬擴與王介儒在驛館院中漫步,王介儒感慨地說︰
「兩朝太平已久,白發老人都沒見過南北兩家動用刀槍,現在忽然廝殺起來,真是叫人擔心啊。你們南朝總是說,燕人思漢,其實,燕地割給契丹已接近二百年,燕地百姓與契丹皇帝,早已產生君臣父子之情,他們未必願意回歸南朝。」
馬擴搖搖頭,意味深長地說︰
「國家興廢,殆非人力。現在,女真近在咫尺,對燕京虎視眈眈,燕地百姓如在鼎鑊,大難臨頭,我朝皇帝念燕地是故疆舊民,不忍心坐視不顧,所以興師援救。若論父子之情,誰能忘記自己的生身父母?如果只顧念養父之情而不管生父之情,這也是不孝啊。」
王介儒對馬擴之言不置可否,笑而不答。
第二天,他們啟程,前往新城。新城距離涿州六十來里路,那里是遼軍的前線指揮所在地,離白溝河界河僅有三十里左右。
到達新城後,馬擴和隨行人員都心情激動,笑逐顏開。自五月十八r 夜,渡過白溝河,冒險北上,至今已過去十一個r 夜。這十一天,是在刀尖上度過的,每時每刻,都有x ng命之虞。現在,眼看就要過白溝河了,危險即將解除,他們怎能不興奮呢?
馬擴一行在驛館里吃完午飯,等待出發。王介儒忽然匆忙趕來,神s 緊張地對馬擴說︰「馬宣贊,今r 走不成了。四軍大王蕭干從白溝河畔傳來命令,讓我們在此滯留一天,他要來見你。」
眾人聞訊,大為震驚。蕭干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他要干什麼?馬擴面s 冷峻,思忖半晌。
王介儒囑咐說︰「見到四軍大王,宣贊你說話一定要注意婉轉一些,蕭干這人脾氣暴躁,不要冒犯虎狼之威,首先自保,方為上策。」
馬擴微微一笑,說︰「多謝秘書郎的關照。對四軍大王,馬某雖未曾謀面,但有所耳聞。女真入侵在即,他不率軍前去阻擊,膽敢對一個手無寸鐵的使人發威,馬某倒要質問他,這算什麼英雄好漢?如果他毫不講理,馬某有死而已!何所懼哉!」
王介儒聞言,搖頭嘆息而去。
馬擴在屋內來回踱步,他想,肯定是兩軍又發生交戰,而且遼軍又得便宜了。馬擴讓一個隨從出去秘密打探一下,兩軍交戰是如何情形,是王師北來呢,還是遼軍南攻。
不一會兒,隨從回來說,是遼軍乘機攻掠,王師受損。馬擴心里明白了。他想,如此看來,滯留一r ,危險不大。
不久,王介儒領著一個年齡三十五歲上下的英俊將領來到驛館。馬擴知道這人不是蕭干。蕭干應該在五十左右歲,而且身軀肥胖。
「這位是西南都統耶律大石,」王介儒介紹說,「這位就是南朝使者馬宣贊。」
耶律大石的名字,馬擴听說過,知道他現在是遼軍前線指揮。
耶律大石眼光銳利,打量了一下馬擴,開門見山,質問道︰「南北通好,已逾百年,南朝為何忽然舉兵,侵奪土地?」
「前些年,女真多次從海上派人來我朝,說要把燕地獻給我朝,我朝不敢信從。近來又得到女真文牒,說他們已經佔據山後,如果南朝不要燕地,他們就將自己攻取。因此,我朝皇帝不得已,這才發兵來救燕地百姓。」馬擴語氣平緩,慢慢解釋說。
耶律大石一听此言,怒氣沖沖︰「西夏國曾經多次上表,要求我朝出兵夾攻南朝,本朝每一次都將上表之書封存,派人送給南朝,從來不會見利忘義,可是,貴朝才得到女真一信,即便舉兵,如此不顧兄弟情義,實在令人寒心和不齒。」
「西夏雖多次口出不遜之言,但是,數十年間,他何嘗掠得我朝一寸土地?女真就不同了,女真所說之事,俱已應驗,現今遼國土地大半已被其攻佔,燕地危在旦夕,這是不爭之事實。將軍以為燕地歸屬于女真好呢,還是回歸大宋好呢?」馬擴語氣咄咄逼人。
王介儒輕輕從背後拽了馬擴一把,提醒他說話注意分寸。
耶律大石兩眼怒視馬擴,說︰「馬宣贊是不是不想回到南朝去了?我契丹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既不可能降金,也不可能降宋。」
王介儒走上前,笑嘻嘻地勸說道︰「將軍不要生氣。馬宣贊是個實在之人,在南京,也曾和諸位朝官發生過激烈辯論。」
耶律大石平靜了一下,說︰「我問你,你身為使者,為何要與叛賊劉宗吉結約?你到底是何用意?」
「此事曾與貴朝諸公多次說明。馬擴這次來燕,是招納之使者,凡是要求回歸南朝者,都一律接納,這是馬某之職責。如果大石將軍願意,馬某也熱情歡迎。」馬擴滿面笑容,語氣堅定。
耶律大石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j ng告說︰「馬宣贊,請回去告訴童貫,想要和,就要拿出和的方案;想要戰,就請出兵列陣,我軍在河北恭候。」說完,扭頭而去。
王介儒望著耶律大石遠去的背影,長噓一口氣,說︰「好險啊。剛才,宣贊你說話有些過分,知道不?這多虧不是蕭干,如果是蕭干的話,你恐怕真就回不到雄州去了。」
馬擴笑了笑。馬擴心中有數,他知道,在危險情形之下,你越強硬,越有可能生存。
「這位耶律大石將軍氣度非凡,將來能成大器。」
馬擴感覺這位年輕的契丹將領,很有志氣。有志氣者,才會有出息。
「大遼還有將來嗎?你也知道,陛下龍體欠安,大遼前途未卜啊。」
王介儒對大遼目前形勢很憂慮,其實,大遼每一個朝臣或將領對眼前的局面都很憂慮。
翌r ,天清氣爽,馬擴一行騎上馬,離開新城,前往白溝河。這是一條寬闊驛道,路旁柳樹成行,田野一望無際。不多時,白溝河便映入眼簾。
白溝河面,滑膩如鏡,波光粼粼。河南岸,森木蓊郁,沃野千里,那就是大宋國土。望著眼前之景,馬擴心ch o起伏,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