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探畸傳 節日里的命案(上)

作者 ︰ 茶葉末子

引子

瑭璜是一個濱海小城,不怎麼出名,遠不如它附屬的賈縣。原因在于賈縣才是真正的海濱,有著美麗的沙灘和比基尼女郎。瑭璜城區距離海濱浴場還有近三十公里路程。

然而瑭璜實有著較之那個浴場更遠為深厚的文化底蘊,早在明初時期,它已經是一座縣城,如今城里還保留著少量明清時期的建築。

在本地,最為老人們津津樂道的是一個叫做「顧樂坊」的英式舊里弄。據傳,這里當年曾是縣衙的所在地,也有說是大牢或是刑場的,如今已不可考。

當然,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曾先後出過兩位威震天下的名捕頭。老人們言之鑿鑿地說,想當年、這兩位高人足以列入「四大名捕」之列,如果那時候確實有「四大天王」、「四大美男」、「四大名捕」之類的選秀活動的話。

等到洋人來了之後,瑭璜又添增了許多英式、法式、西班牙式的建築,「顧樂坊」就是在那個時期修建的。湊巧的是,顧樂坊27號里居住的是一位從海外留學歸來的洋偵探,他所遺留下來的樁樁件件探案經歷,更被走街串巷的說書先生添油加醋成了傳奇故事。在瑭璜城出生長大的每一個孩子都曾听過那些傳奇。

顧樂坊27號幾經輾轉之後,在「土改」時期落到了一戶傅姓人家手中。戶主更替至今已歷四代,如今的戶主只有二十五歲,叫傅名亨。

傅名亨出生的那一年,顧樂坊迎來了歷史上首個生育高峰,同年出生的孩子竟有三個之多。除了傅名亨之外,還有左家的左志楠和葉家的葉晉黎。

理所當然的,這三個孩子從小在一起玩,一起長大。理所當然的,他們也都無數次地听過那些神探們的故事。

傅名亨疲倦地躺倒在床的一側,從床頭櫃上模著了香煙和打火機。人們通常管這支煙叫做「事後煙」,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傅名亨也染上了這個毛病。

他倒沒想過為什麼,只是這種狀態下的一支煙有助于他思考。倦極時的短暫思考最接近真相。這個時侯,人逐漸進入睡眠狀態,深層意識的活動不容易被理性思維壓制。

費兒躺在他的臂彎里,努力地睜大眼楮看著這個男人。可惜,這種努力只維持了幾十秒鐘。很快,那雙眼楮閉了起來,喘息由急促漸趨平復,直到均勻。

費兒閉上眼楮的樣子要比平時好看,傅名亨心想,睡美人的傳說大概就是這麼來的。

費兒是他新結交的朋友,研究生,專攻晚清、以及民國時期的文化藝術。這不是個好選題,雖然時代最接近,但史料也被破壞得最嚴重。因為時局的動蕩,留下書面記載的東西本就不多,僅有的那些、又大多被無數次的運動付之一炬。

傅名亨清楚這種情況,因為這些同樣也是他從小鑽研的課題之一。

在顧樂坊27號、他家的老房子里,爺爺把那個卷軸交給了他,並且對他說︰「這是你曾祖爺爺留下來的東西,……你要好好保存,……你爸爸不是那塊料,……有朝一日,你弄懂了……秘密……」

那是個夏天,爺爺坐在一張莫干山竹椅上,好像說了很長一段話,傅名亨只能斷斷續續地記起只言片語,那時候他還太小。即便是記得的這些,也都是半夢半醒時回想起來的。嚴格地說,並不一定都是真的。然而,傅名亨堅信自己的這種模糊記憶是真相,等他長大一點,便沒中斷過研究那個卷軸。

它是一幅畫,用長卷的形式描繪了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全長近8米,除了亭台樓閣,還有園子里數十位丫鬟小姐,看上去有點像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傅名亨查過所有現存的大觀園圖,也沒發現一幅與此類同的。

費兒沒能為他帶來更好的消息。以她的學識經驗,判斷這幅畫的確是清末、民國初年時期的作品。但作者既沒有署名,也無題跋、印章。而且,這幅畫的內容雖然豐富,畫風也算嚴謹,但筆法顯得生疏,並無特別出彩之處。

這些,都是傅名亨早就知道了的。他曾以畫紙的年代鑒定法、推算出這幅畫作的具體年份是1924年,也曾經找來當時大大小小、知名與不知名的書畫作品比較筆法,但依然一無所獲。

傅名亨不相信爺爺會用一幅毫無價值的畫來開自己的玩笑。曾祖爺爺為什麼要留下這麼個東西?爺爺又為什麼會鄭重其事地交給自己?他所說的「秘密」到底是什麼?

想著這個追逐了十好幾年的謎題,傅名亨的意識漸趨朦朧。香煙上彎下老長一段煙灰,他強迫自己翻了個身,想把煙頭掐到床頭櫃上的煙缸里去。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以至于煙灰未能如願進煙缸。所以,他伸手撢了撢掉落床單上的那部份煙灰,模著藍牙耳機倒回床上,沒好氣地閉著眼楮接听了來電。

「喂。你在哪兒?干嘛呢?」

電話里的大嗓門是左志楠,是傅名亨從光的時代玩到現在的死黨之一,人們通常稱他們的這種關系做「青梅竹馬」。瑭璜不產「青梅」,「竹馬」他們小時候倒也玩過,本地人管那玩意兒叫「踩高蹺」。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年顧樂坊出生的三個都是男孩子。就傅名亨本人來說,還是比較向往與那些青澀一些的梅子、竹馬一下的。

費兒可能是受到了電話的影響,鼻子里發出不滿的咿唔聲,翻了個身睡向外側,豐滿的臀部在傅名亨腿上拱了拱。

「我正在辦正經事,請在正常工作時間,致電我的事務所,安排預約。」

傅名亨也就勢翻向費兒,他的右胳膊本來就被費兒枕著,閑著的左手開始模索著尋找柔軟。

「現在是正常工作時間,而且我打的是你事務所的電話。」大嗓門在電話里吵吵,「你自己把事務所的電話轉接了吧?」

「現在是五一假期,法定節假日。」傅名亨繼續保持著沒有抑揚頓挫的聲調,「這里是電話答錄機,沒有錄音功能。有任何需要找傅名亨律師咨詢的業務,請在節後與本事務所聯系,謝謝您的來電。」

說完,他掛斷了電話,並且摘下耳機塞在枕頭底下,蠕動身體抱緊了費兒。二十多年的老友了,他知道左志楠絕不肯善罷甘休,一定會堅持不懈地把他吵起來。而他則必然會不屈不撓地與之抗爭,雖然明知結果是失敗。

五分鐘,再TmD給我五分鐘。傅名亨無聲地吶喊著。

男孩一︰「我想玩警察抓小偷。」

男孩二︰「好啊好啊,我要當警察。」

男孩三︰「……我……我也想當警察。」

……

男孩二︰「那怎麼辦?麻煩!」

男孩三︰「嗯——,沒關系,那我們就來玩沒有小偷的警察抓小偷吧。」

擰上水龍頭,浴室的窗外傳來孩子們嬉鬧的聲音。傅名亨一邊擦身體,一邊想起他們三個小時候也曾有過類似的對話。只不過那時候他們爭著要當的是「捕頭」,而不是「警察」,這也許是生在顧樂坊所有孩子的宿命。

傅名亨將浴巾披在頭上,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和啤酒差不多價錢的紅酒給自己斟了一杯。然後用浴巾大力擦著頭發,光溜溜地走到沙發前坐下。

「呼——。」

傅名亨是個愛好學習的人,在不同的時期,他會為自己定下不同的學習目標。當然,能堅持到底的目標屈指可數。就以目前來說,他正在同步學習的有「四術」,每天都過得繁忙而充實。如果沒有左志楠時不時地騷擾他,傅名亨相信,他的學習進度會大大加快,目標的達成率也將不可同日而語。

這會兒他剛剛沖了個澡。一邊講電話,一邊隨手翻閱起茶幾上夾在報紙堆里的一本「日式人體藝術」。

「你說現在啊?什麼案子?」

如同以往的千百次一樣,傅名亨的抗爭沒能執拗過左志楠的沒皮沒臉。他還是被強行從床上拖了起來。而且傅名亨懊惱地發現,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和左志楠這種抗爭的周期、正明顯地呈縮短狀態。

不如葉晉黎啊。三兄弟當中,獨數葉晉黎的抵抗力最強。除了小時候叫他一起上學之外,傅名亨和左志楠這輩子就沒能把他從床上拖起來過一回。

且看那一道道粗獷的紅繩,瓖嵌在白皙柔女敕的肌膚里,配上大網格的黑絲襪,多麼強烈的視覺沖擊!震撼吶!什麼叫藝術?這才叫藝術!

傅名亨斷言,雜志中的這個女孩子能在她豆蔻年華之際,留下如此一楨藝壇巨作,她這一輩子,值了!

「20歲?她失蹤多長時間了?」

傅名亨瞥了一眼床上仍然春睡著的費兒,悄悄翻過下一頁。腦海中殘留著的那些紅繩自然而然地映射道費兒的果/背上。

他目前學習的「四術」指的是「遁術」、「劈腿術」、「點石成金術」和「女子防身術」。

學習「遁術」是因為先前的案子中出了個小小的意外,在他輝煌的、完美的探案生涯中留下了一點不那麼光彩的痕跡。致使傅名亨痛下決心克服自身的弱點,首先必須保障的、便是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那就是超過50小時了?不用找了,肯定是遇上意外,死了。」傅名亨嘆道,「多可惜啊?這個世界上又少了些藝術。20歲,藝術啊。」

同年出生的三個小男孩中,他排行第三。不是按年齡排的,具體的參照數值是身高。而且,此項排名二十五年來從未發生過改變。雖然經歷了青春期,但三人之間的數值差、仍隨著時間的流逝、成正比增長。

因而,打架從來都是由「老大」一手包辦,至少在離開校園之前一直是這樣。而傅名亨這個踏上了社會,並且從事「偵探」這麼一份高危職業的「老三」,無論怎麼看都嫌「文弱」了一點。

電話的那一頭正是三個小男孩中的老大,也是他們三個人中唯一一個真正成了「捕頭」的,現在是瑭璜市公安局刑偵隊第二重案大隊的警員。

「我已經查過這兩天的醫院報案記錄了,沒找到對得上號的。」「老大」左志楠快速答道,「你說什麼藝術?」

他從小塊頭就大,嗓門也大,震得傅名亨趕緊調低藍牙耳機的音量。

「你上醫院里去找什麼?能送到醫院里去的就不叫‘意外’了,那叫‘事故’。」

學習「女子防身術」也是同理。

必須鄭重地重申一遍,當年的小男孩現在理所當然地成長為……雖然不那麼茁壯,但無疑是一名男子。那麼,他為什麼要去學習「女子防身術」呢?

傅名亨曾經對各派的武術、格斗術下過一番工夫……研究。結果表明,「女子防身術」是格斗術的一種,隸屬擒拿術綱目,是所有切實有效的攻擊格斗技術中,對施術者自身造成傷害最小的一種。

「有區別嗎?‘事故’和‘意外’怎麼分吶?」

「叫你不要加入警隊了,你偏不听!都讓你們那套體制給教壞了。你看,腦筋越來越不靈了不是?」傅名亨責備道,「遇上點事就知道查查查,先要動腦子想一想嘛!」

另外,這個世界上沒有「男子防身術」這麼一種、時代正迫切呼喚著的超卓技術。所以,很多男士都選擇了學習「女子防身術」。

據傅名亨所知,但凡都學過這個,還由此發展出一門被稱為「防女子防身術」的獨門武功。傅名亨原本也想學來著,但考慮到這門武功針對性太強,實用性不夠廣泛,到底還是放棄了。

「我問你,事主叫什麼名字?」傅名亨翻過下一頁,嘴里繼續嘖嘖有聲地欣賞著雜志上的美圖。

「蔣菁菁。」

「你怎麼知道的?」

「她的室友報案時說的。」

「這不就結了?如果送到醫院的話,蔣菁菁身上會有表明身份的證件、手機,實在不行還有指紋。五十多個小時了,她的室友哪有可能還沒收到消息?你們的辦事效率雖然慢,也不至于慢成這樣吧?」

學習「女子防身術」不但可以強身健體,抵御外敵(特別說明︰此處的「外敵」特指男性侵略者)。還能時刻準備著,對手把手地傳授「女子防身術」這類名正言順的大好機會,加以有效利用。(特別說明︰利用的時機非常關鍵,切忌在完全傳授之後利用,否則後果自負。)

左志楠不滿地問道︰「我是問你‘意外’和‘事故’有什麼區別?你扯我們的辦事效率干什麼?」

「唉。」傅名亨對這個笨童鞋報以一聲長嘆。「‘事故’呢、是具有不可預見性之特征的。像火災、地震、打仗之類,凡是保險公司打死也不肯陪的都屬于‘事故’。所謂‘意外’呢,當然是可以預見的。‘意料之中、情理之外’,那才叫‘意外’。懂不懂?」

「點石成金術」是傅名亨為之奮斗多年的科學技術之一,僅次于他對「偵探術」的熱情。然而革命尚未成功,傅名亨筒子仍在繼續努力中。

「‘意料之中’?你是說蔣菁菁知道自己會出事?」

「no,no。如果‘知道’的話,那就是‘意料之中’加‘情理之中’了。」

價格能和啤酒類比的紅酒基本上就一個味兒,你往醋里兌點水,再加那麼點酒精就差不多了。然而傅名亨卻有滋有味地啜著他那杯藥湯子,還張大嘴哈出了一口酒氣。

「你們那兒貪官被抓的時候都感到‘意外’,因為他如果‘知道’會被抓的話就不貪了。但他既然貪了,被抓便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他沒想到今天被抓,當然會感到‘意外’了。」

「……。」

「還不明白?按葉二的說法,所受的‘果’是由于自己種下了‘因’,那叫‘意外’;無‘因’而受‘果’的,才能稱作‘事故’。」

至于「劈腿術」則是一門綜合科學。基于傅名亨超人一等的偵探神經,他早已意識到,在科技、時代、物質、人倫都日新月異的今天,這也是一門必須大力發展、與時俱進的偉大技術。

哼!凡不懂此道者,哪怕他貌比潘安,身高比姚明,都注定了是我手下敗將。且看姚天王就知道了,長得高又有什麼用?費衣費料,還不是早早抱了個黃臉婆回家?哪如我,彩旗飄飄,紅旗不要,這般自在?

傅名亨心里想著,又偷瞄了床上的費兒一眼。這面彩旗該怎麼處理呢?

「你少擰巴。」左志楠耐著性子听他扯完,問道,「我問你,你到底來不來幫忙?」

「老大,你就饒了我吧,你知道我對那些血啊什麼的……」

「老大」並不是兩個小兄弟對左志楠的稱呼,傅名亨的這聲「老大」屬于一般人討饒時的通用稱謂,雖然左志楠真的是他的「老大」。

身為「老大」的左志楠當然清楚自己小兄弟的弱點,故此壓低了聲音問道︰「女尸誒?!你沒興趣嗎?」

雜志里的那些曼妙人體忽然失去了神采,傅名亨皺眉閉眼、思想激烈斗爭了一小會兒,斷然合上了他的「藝術課本」。

「大塊兒,你實在太缺乏藝術修養了。藝術是件有生命力的東西。我還沒發展到對失去了生命力的藝術感興趣的程度。你的提議,請恕我敬謝不敏。」

「是嘛,那太可惜了。蔣菁菁可是個學跳舞的,我本來以為……」

「學跳舞的?」傅名亨再次打開那本《人體緊縛藝術》,他的手指本來就夾在合上的那一頁中間,「真是太可惜了,藝術蓓蕾啊。」

「是啊,她是明日之星藝校的舞蹈學員,大前天、也就是4月30日晚上離開藝校後失的蹤。」左志楠仿佛能听到小兄弟在電話另一頭的脈動,乘勢追加一下重擊。「我們現在正打算去藝校問問情況呢。」

「藝校?」

「對啊,藝術的搖籃啊,全都是蓓蕾。」雖然左志楠有個天生的大嗓門,但是他故意小聲說話的時候,聲音還是挺有煽動力的。

「……那……我還是勉為其難跑一趟吧,為了藝術的明天。」傅名亨迅速把「課本」塞回報紙堆里,起身去找他的內褲,「呃——,你保證沒有那些血淋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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