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 第7節:第7章 上卷︰湘情苗韻邊城 (7)

作者 ︰ 沈從文

有人問︰「二老怎麼樣?可樂意?」

又有人就輕輕的可是極肯定的說︰「二老已說過了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個碾坊的主人!」

「你听岳雲二老親口說過嗎?」

「我听別人說的還說二老歡喜一個撐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嗎?」

「那誰知道橫順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愛’,只看各人心里愛什麼就吃什麼,渡船不會不如碾坊!」

當時各人眼楮對著河里,信口說著這些閑話,卻無一個人回頭注意到身後邊的翠翠

翠翠臉發著燒走到另外一處去,又听有兩個人提及這件事,且說︰「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需要二老一句話」又說︰「只看二老今天那麼一股勁兒,就可以猜想得出,這勁兒是岸上一個黃花姑娘給他的!」誰是激動二老的黃花姑娘?听到這個,翠翠心中不免有點兒亂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後已望不見河中情形,只听到擂鼓聲漸近漸激越,岸上吶喊聲自遠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經過樓下樓上人也大喊著,夾雜叫著二老的名字鄉紳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子鞭炮忽然有人又用另外一種驚訝聲音喊著,且同時便見許多人出門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麼事,心中有點迷亂,正不知走回原座位邊去好,還是依然站在人背後好,只見那邊正有人拿了個托盤,裝了一大盤粽子同細點心,在請鄉紳太太小姐用點心,不好意思再過那邊去,便想也擠出大門外到河下去看看從河街一個鹽店旁邊甬道下河時,正在一排吊腳樓的梁柱間,迎面踫頭一群人,護著那個頭包紅布的二老了原二老因失足落水,已從水中爬起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雖閃過一旁,與迎面人仍然得肘子觸著肘子二老一見翠翠就說︰

「翠翠,你了,爺爺也了嗎?」

翠翠臉還發著燒不便作聲,心想︰「黃狗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說︰「怎不到我家樓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個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後便各自走開了翠翠到河下時,小小心腔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麼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氣了吧,是的,她當真仿佛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象是在生自己的氣河邊人太多了,碼頭邊淺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于吊腳樓的柱子上,無不擠滿了人翠翠自言自語說︰「人那麼多,有什麼三腳貓好看?」先還以為可以在什麼船上發現她的祖父,但各處尋了一陣,卻無祖父的影子她擠到水邊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條黃狗,同順順家一個長年,正在去岸數丈一只空船上看熱鬧翠翠銳聲叫喊了兩聲,黃狗張著耳葉昂頭四面一望,便猛的撲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了到了身邊時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著且跳躍不已,翠翠便說︰「得了,狗,裝什麼瘋!你又不翻船,誰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黃狗各處找尋祖父,在河街上一個木行前恰好遇著了祖父

老船夫說︰「翠翠,我看了個好碾坊,碾盤是新的,水車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壩管著一綹水,急溜溜的,抽水閘板時水車轉得如陀螺」

翠翠帶著點做作問︰「是什麼人的?」

「是什麼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團總的我听人說是那中寨人為女兒作嫁妝的東西,好不闊氣,包工就是七吊大制錢,還不管風車,不管家什」

「是什麼人討那個人家的女兒?」

祖父望著翠翠干笑著︰「翠翠,大魚咬你,大魚咬你」

翠翠因為對于這件事心中有了個數目,便仍然裝著全不明白,只詢問祖父︰「爺爺,什麼人得到那個碾坊?」

「岳雲二老!」祖父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有人羨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羨慕碾坊得到二老!」

「誰羨慕呢,爺爺?」

「我羨慕」祖父說著便又笑了

翠翠說︰「爺爺,你今天又喝醉了」

「可是二老還稱贊你長得美呢」

翠翠說︰「爺爺,你醉瘋了」

祖父說︰「爺爺不醉不瘋……去,我們到河邊看他們放鴨子去可惜我老了,不能下水里去捉只鴨子回家燜紫姜吃」他還想說︰「二老捉得鴨子,一定又會送給我們的」話不及說,二老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著翠翠也不由不抿著嘴微笑著

于是三個人回到吊腳樓上去

一一

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掌水碼頭的順順,當真請了媒人為兒子向駕渡船的攀親戚了老船夫看見楊馬兵手中提了紅紙封的點心,慌慌張張把這個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里去翠翠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了客並不如何注意但一听到客人進門說「賀喜賀喜」,心中有事,不敢再蹲在屋門邊,就裝作追趕菜園地的雞,拿了竹響篙唰唰的搖著,一面口中輕輕喝著,向屋後白塔跑去了

人說了些閑話,言歸正傳轉述到順順的意見時,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驚惶的搓著兩只繭結的大手,好象這不會真有其事,而且神氣中只象在說「那好的,那妙的」,其實這老頭子卻不曾說過一句話

人把話說完後,就問作祖父的意見怎麼樣老船夫笑著把頭點著說︰「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可是我得問問翠翠,看她自己主張怎麼樣」人被打發走後,祖父在船頭叫翠翠下河邊說話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他的祖父︰「爺爺,你有什麼事?」祖父笑著不說什麼,只偏著個白發盈顛的頭看著翠翠看了許久翠翠坐到船頭,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听著遠處竹篁里的黃鳥叫翠翠想︰「日子長咧,爺爺話也長了」翠翠心輕輕的跳著

過了一會,祖父說︰「翠翠,翠翠,先前那個楊伯伯作什麼,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說︰「我不知道」說後臉同脖頸全紅了

祖父看看那種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楮向遠處望去,在空霧里望見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親,老船夫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只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只雀兒得有個窠」他同時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著

翠翠呢,正從山中黃鳥、杜鵑叫聲里,以及山谷中伐竹人■■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聲音里,想到許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和人對罵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鐵工場熔鐵爐里泄出的鐵汁,耳朵听的,眼楮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溫習溫習她所以這樣作,又似乎全只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樁事件而起但她實在有點誤會了

祖父說︰「翠翠,船總順順家里請人作媒,想討你作媳婦,問我願不願我呢,人老了,再過三年兩載會過去的,我沒有不願意的事情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說願意,就成了;不願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處理這個嶄新問題,裝作從容,怯怯的望著老祖父又不便問什麼,當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說︰「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明白了,人做媒的是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莢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

見翠翠總不作聲,祖父于是笑了,且說︰「翠翠,想幾天不礙事洛陽橋不是一個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就向我說到這件事,我已經告過他︰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規矩!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里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象只杜鵑一樣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翠翠不作聲,心中只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祖父再說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親了老人話說了一陣,沉默了翠翠悄悄把頭撂過一些,見祖父眼中業已釀了一汪眼淚翠翠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爺爺,你怎麼的?」祖父不作聲,用大手掌擦著眼楮,小孩子似的咕咕笑著,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亂亂的,想趕去卻不趕去

雨後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草叢里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作聲枝頭新蟬聲音雖不成腔,卻已漸漸洪大兩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交遞鳴叫翠翠感覺著,望著,听著,同時也思著︰

「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只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氣……」

痴著,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起時,隔溪有人喊過渡

一二

翠翠第二天第二次在白塔下菜園地里,被祖父詢問到自己主張時,仍然心兒忡忡的跳著,把頭低下不作理會,只顧用手去掐蔥祖父笑著,心想︰「還是等等看,再說下去這一畦蔥會全掐掉了」同時似乎又覺得這其間有點古怪,不好再說下去,便自己按捺住言語,用一個做作的笑話,把問題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氣漸漸的越越熱了近六月時,天氣熱了些,老船夫把一個滿是灰塵的黑陶缸子,從屋角隅里搬出自己還勻出些閑工夫,拼了幾方木板,作成一個圓蓋;又鋸木頭作成一個三腳架子,且削刮了個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邊作為舀茶的家具自從這茶缸移到屋門溪邊後,每早上翠翠就燒一大鍋開水,倒進那缸子里去有時缸里加些茶葉,有時卻只放下一些用火燒焦的鍋巴,趁那東西還燃著時便拋進缸里去老船夫且照例準備了些發痧肚痛、治皰瘡瘍子的草根木皮,把這些藥擱在家中當眼處,一見過渡人神氣不對,就忙匆匆的把藥取,善意的勒迫這過路人使用他的藥方,且告給人這許多救急丹方的(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從城中軍醫同巫師學的)他終日果著兩只膀子,在溪中方頭船上站定,頭上還常常是光光的,一頭短短白發,在日光下如銀子翠翠依然是個快樂人,屋前屋後跑著唱著,不走動時就坐在門前高崖樹蔭下,吹小竹管兒玩爺爺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似乎忘掉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探口氣了,依然同從前一樣,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發了媒人上路回頭又同翠翠談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結果

老船夫猜不透這事情在這什麼方面有個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種沉思里去,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情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想到了這里時,他笑了,為了害怕而勉強笑了其實他有點憂愁,因為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象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一堆過去的事情蜂擁而,不能再睡下去了,一個人便跑出門外,到那臨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听河邊紡織娘和一切蟲類如雨的聲音,許久許久還不睡覺

這件事翠翠是注意不及的這女孩子日里盡管玩著,工作著,也同時為一些很神秘不易具體明白的東西馳騁在她那顆小小的心上,但一到夜里,卻依舊甜甜的睡眠了

不過一切都得在一份時間中變化這一家安靜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連而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靜空氣完全打破了

船總順順家中一方面,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儺送二老同時也讓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這一對難兄難弟原同時都愛上了那個撐渡船的外孫女這事情在地人說並不希奇邊地俗話說︰「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有錢船總兒子,愛上一個弄渡船的窮人家女兒,不能成為希罕的新聞有一點困難處,只是這兩兄弟到了誰應取得這個女人作媳婦時,是不是也還得照茶峒人規矩,一次流血的掙扎?

兄弟兩人在這方面是不至于動刀的,但也不作興有「情人奉讓」,如大都市懦怯男子愛與仇對面時作出的可笑行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個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給了弟弟;且附帶說明,這點念頭還是兩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著,把話听下去兩人從造船處沿了河岸又走到王鄉紳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說︰

「二老,你運氣倒好,作了王團總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應當接那個老的手劃渡船了我歡喜這個事情,我還想把碧溪兩個山頭買過,在界線上種一片大楠竹,圍著這一條小溪作為我的寨子!」

那二老仍然默默的听著,把手中拿的一把彎月形鐮刀隨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時,卻站住了向他哥哥說︰

「大老,你信不信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個人?」

「我相信」

「大老,你信不信這碾坊將歸我?」

「我不信」

兩人于是進了碾坊

二老又說︰「你不必大老,我再問你,假若我不想得到這座碾坊,卻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這念頭也是兩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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