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樓的某間教室里,唯佳手托著下巴,眼楮直愣愣的看著窗外,面前是志全那本厚厚的藍色硬皮本。昨天晚上,她趴在被窩里,流著淚看完了這些滾燙的詩句。她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和自己同學兩年卻形同陌路的男孩居然一直愛慕著自己,熱烈得像六月的陽光。多少次他們在教室里迎面而過,他都不曾看自己一眼,哪怕只是余光。而現在,她已經完全被他的詩句打動了。這個平素在女孩子面前木頭一樣的男孩,居然也能寫出這樣**辣的話語,想想就讓人耳熱。她回想著昨晚他的窘態,就笑了。旁邊的女孩拍了拍她的胳膊,她才注意到,老師已經向她投來了很不友好的目光。她只好收斂了笑容,假裝認真听課起來。
兩年來,她不是沒有注意過這個男孩,可她從沒想過他那躲閃的眼神里原來別有深意。還記得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大一的元旦晚會上。那晚,學子會館的多功能廳里,擠滿了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氣氛異常聒噪。她坐在後排,視線不斷被晃來晃去的腦袋遮擋。唯佳有些不耐煩了,低頭擺弄著手機。班上只有十幾個男生,女生們要求他們挨個上台表演。男孩子們也真配合,行不行的都上去吼一嗓子。也許是太過吵鬧了,每一個登台的男生,都抱著麥克風,聲嘶力竭的。越是吼,聲音就越是嘈雜,听不真切。擴音器里不停地發出嘶嘶啦啦的刺耳的聲音。突然就安靜下來了,沒有主持人的呼吁和老師的命令。
一段美妙的旋律從耳旁飄過,唯佳驚訝的睜開眼楮。一個男孩安靜的坐在台上,麥克風架在與下巴水平的位置。沒有開場白,沒有伴奏,沒有晃來晃去的腦袋擋住視線。他就那麼坐在那里,神態安詳,眼楮看著面前一米遠的地面。歌聲從他略微有些瘦削的身體里升起,流進唯佳的記憶里。一曲終了,他安靜地起身,走下台去,然後是雜亂的掌聲。唯佳愣愣地看著台上,嘴里默念著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也許放學時候的師大才是最美的師大,姑娘們穿得五彩斑斕的,鈴聲一響,從博雅樓長長的階梯上走下來,就像身旁的廣玉蘭一樣,春意盎然的。唯佳從長階上姍姍走下,風吹過她柔藍色的裙擺,寧靜如水。她覺得今天的自己格外美麗,目光之內,一花一草都艷麗勝過往日。室友祝愉從身後追上來,嬉鬧著,來奪她懷里的藍皮本。唯佳有些不好意思,躲閃著不給。「都什麼年代了,幾首詩就把你收買了,」祝愉拉著唯佳的胳膊,故意激唯佳。
「才不是呢,他就是借我看看,我過幾天還得還給人家呢。」唯佳學不會撒謊,話還沒說,臉先紅了。
「行了吧,你在教室看的時候,我在後面都看見了,每首詩後面都寫了你的名字,還畫了你的素描。哎,看不出來,咱們班的黑馬王子還這麼痴情的。」祝愉摟著唯佳的肩膀打趣唯佳,心里有幾分羨慕。
「是又怎麼的,越是現在,寫情詩才越難得呢。」唯佳被祝愉一奚落,竟有些急了。
「這麼快就知道幫著他說話了,真是有了男友忘了室友啊。」祝愉故意搖頭晃腦的說。
被祝愉這麼一說,唯佳的臉更紅了,心里有一絲小小的甜蜜。志全那靦腆的笑,實在讓她著迷。是啊,她有什麼值得掩蓋的呢。放眼整個學校,既能把歌唱好又能寫一手好詩的,也就藍蓮花樂隊這幾個男孩,師大公認的建校以來少有的三朵奇葩。唯佳知道,班上喜歡志全的姑娘也很有那麼幾個,可收到他這麼厚厚一本情詩的,就只有她自己。她應該得意才對……
唯佳還在心里撥弄著自己的小九九,祝愉趁她不注意,一把奪過藍皮本,跑下了台階。「哇,寫得好肉麻啊,我把一輩子的雞皮疙瘩都掉完了。」祝愉翻看著,邊說邊配合著夸張的動作。
唯佳有些急了,「祝愉,你再不還給我,下周的考試,你就別想讓我給你劃重點了。」
祝愉知道唯佳心軟,根本不怕她的威脅,「你讓我看一會,我就還給你,你要是過來,我就讀出來,讓大家都听見。」
班上的幾個女生一听祝愉要讀,就馬上起哄了起來,圍著祝愉。祝愉就真讀了︰
「我要帶你私奔下揚州,乘快船,騎快馬
沒錢就牽小毛驢,我已經準備好了行李
那滿箱的情詩,那滿腔的烈焰與傷悲
你要常陪我左右,陪我度那好時光
有明月不秉燭,有你在不孤獨
…………」
唯佳有些生氣了,拉下臉,看著祝愉。祝愉就涎著臉,笑嘻嘻的走過來,扯了扯唯佳的胳膊,「鮮花,你的牛糞在等你哎,」說完把藍皮本塞到唯佳懷里,壞壞的笑起來。
志全站在台階斜對面的紫藤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他已經站在這里半個多小時了,剛才的一幕他全看在了眼里。祝愉讀詩的時候,他差點就要跑開了,好在蘇野就站在二樓的窗口,不停地給他打氣。他見唯佳看見了自己,就只好硬著頭皮過去了。
「一起走一走吧。」志全不敢看唯佳,話是對她說的,眼楮卻看了祝愉。
唯佳沒想到志全就在旁邊,見他過來,也有些茫然無措了。祝愉也還識趣,拉著幾個室友哄笑著跑開了。
兩個人並排往瘦竹園那邊走,正是放學時間,環校路上人來人往的。幾個認識志全的男生,像看西洋鏡一樣看著志全,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這個平日里見了女孩就臉紅的家伙,竟也和姑娘散起步來了呢!
志全還在想著剛才的事,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唯佳也不敢和他走得太近,腦袋里搜尋著一切可以適合在此刻言說的詞語。氣氛有些尷尬。
「你的詩寫得不錯,我很喜歡。」唯佳聲音有些低,眼楮看著遠處。
「謝謝,我都是瞎寫的,」志全說,似乎又覺得不太合適,只好補了一句,「不過有時候我會花一晚上去斟酌。」
「還記得你在元旦晚會上唱的那首《戀曲1990》嗎,唱得真好。」走到廣播台樓下的時候,唯佳似乎終于找到了話題。
「你喜歡听的話,現在就可以听見的。」還不等唯佳接話,志全就抬頭向廣播台的方向揮了揮手。關琳在樓上會心一笑。原來藍蓮花這個小團隊,早有「預謀」了。
校廣播台播音主持關琳輕輕按下播放鍵,一個微微有些顫抖的聲音瞬間響起在師大的每一個角落,「大家好,我是深藍色愛樂者協會藍蓮花樂隊的佴志全,下面我為大家演唱一首《戀曲1990》,送給06民樂系的唯佳,也送給所有喜歡深藍色的同學。兩秒中的停頓之後,是志全那極具磁性的歌聲,「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溜走/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這一刻,所有的人都記住了這位名叫唯佳的女孩,這個下午,是屬于她一個人的。
唯佳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裙擺,雙手背在身後,認認真真的听完了整首歌。她在等。她以為他會說點什麼,但是他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直愣愣的看著她。如此近,如此大膽的逼視,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
唯佳忽然抬起頭,看著志全,「你干嘛老看我。」
「你不也在看我嗎。」
兩個人就都笑了。
「能陪我吃個飯嗎?」志全問。
「好吧,就給你一次表現的機會,」唯佳笑著回答。
兩個人開始往圖書館後面的小飯館走。志全平時是不來這里的,這里是情侶們的天下,他和劍鳴他們常去的是瘦竹園旁邊的小酒館。此刻,帶著一個姑娘,他可以大大方方的走進來了。
飯桌上,他們無意間就聊起了各自的過往。尤其是童年。唯佳來自遙遠的鄂西北小城十堰,爸爸是東風汽車公司的一名干部。志全從小生活在海寧鄉間,典型的小鎮青年。無奈父母在他五歲的時候,雙雙被大海吞沒,這些年一直和年邁的女乃女乃相依為命。當他說到這里的時候,唯佳沒有去追問其間的細節,只是眼楮里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傷感。在唯佳的生活里,沒有什麼跌宕起伏的故事,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一切都是那麼波瀾不驚。
從小飯館出來後,天開始慢慢黑下來,由于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因為志全的身世所引起的沉悶的氣氛慢慢緩和了,唯佳不時被志全逗的笑起來。
「你有男朋友嗎?」志全很傻的問道。
「有。」唯佳有意逗他。
「……」志全愣了,後背直冒汗。
「有過。」唯佳走到志全前面,背著手,看著志全。
「……他是誰,我們學校的嗎?」志全故作輕松的追問,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
「我們家樓下的一個男孩,小時候我們玩過家家,我演媽媽,他演爸爸。」唯佳笑了。
志全也笑了。
「我準備失戀一次,然後嫁給一個有錢的男人。」唯佳一邊說,一邊點著下巴看著志全。
某哲學家說過,你所說的話正是為了掩蔽你內心所想。或者說,當你渴望純潔的愛的時候往往會刻意制造生活的喧嘩。蘇野也給志全「培訓」過,如果一個姑娘主動跟你說起她的童年並,並與你探討她的愛情觀,她其實是想說︰追我吧,我不會拒絕。
「為何非得先失戀呢?」志全饒有興趣的問。
「你沒听說過嗎,一旦愛上一個人,你就會先失去自己,然後失去愛情。」
「你不會失戀的,我打賭。」志全勇敢地看著唯佳。
唯佳沒有接話,低頭跑開了。
「賭什麼呢,我們?」唯佳走在前面,故意不回頭。
志全鼓了鼓勇氣剛想回答,班長的電話打了過來。
「班長邀請上次聯誼會表演節目的同學過去聚會,也讓我轉告你。」
「算了吧,人家只是禮貌的問一下。」唯佳似乎有所顧忌。
「沒事,班長一向很熱情。」志全沒有多想。
「那——那好吧。」唯佳有些不情願。
志全沒有想到,這原本簡單的班級內部聚會,因為幾句說者無心听者有意的話,喝著喝著就成了對壘。班長司青就是那個听者。原來司青也暗戀唯佳多時,明里暗里的追過幾次,都被她拒絕了。席間有人提起志全和唯佳的事,他就打翻了醋壇子,借著聯誼會的幌子,想在唯佳面前表達他的不快。幾杯酒之後,志全漸漸看清了形勢,不再示弱。
「啤酒多沒意思,志全,咱們倆還是喝白的吧。」司青不管別人,單是向志全挑釁。
幾年之後,唯佳回憶起這場驚心動魄的斗酒,依然不寒而栗。
司青扯著志全從竹韻樓茶館里出來,來到瘦竹園一個鮮有人經過的角落。這是個涼風習習的春夜,一張看不出顏色的長條桌支楞在司青和志全面前。不能裝慫,不能輸了酒喪了氣,志全在心里暗暗告誡自己。酒色財氣四個字,可憐少年就是沒錢,否則,氣血方剛之時,恨不能全部拿下。這是一次大汗淋灕地對壘。生活委員在司青目光的脅迫下到小賣部里去買高度的沂河老白干,來回就跑了三趟。這酒不下60度,灑在桌上,打火機一點,「蓬」就著了。唯佳嚇得臉都白了,已經不知道如何勸說。
決斗已志全的勝利告終,司青還有半瓶沒有喝完,就直接倒在地上,吐了。唯佳和另一個男生,把志全攙扶著往回送。志全拒絕了他們的好意,強提一口氣,爬上幾百級台階回到宿舍。然後「砰」的一聲,就飛到了上鋪,又「砰」的一聲,把襯衫的扣子扯飛了。再「砰」的一聲,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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