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對他負手而立,上官向陽緩掀長睫,回想起過往,第一回陪著老爺一道拜訪龐府,在他過度親近那時年歲尚小的龐月恩時,邢老就這麼警告過他。
之後他每來一回龐府,總免不了邢老的一頓訓斤,如今想想,也許他奴性如此堅強,有八成都是被邢老給說成習慣的。
其實,邢老的訓斥他一直都記得,刻在心底不曾遺忘。
頓了下,他不以為意地抿了抿唇,朝茶水間的方向走去。
而拱門後頭的瑯築閣,則因為邢老突然到訪顯得有些雞飛狗跳。雖說邢老不過是龐府總管,但是對龐月恩而言,在某種情況下,他比她爹還要像個爹,規矩特多,道德禮俗無時無刻掛嘴上,一見到她,若無雜事打擾,被叨念個一個時辰是常有的事。
于是,在邢老面前,為了避免那駭人的嘮叨碎念,龐月恩都會盡其可能地乖一點。
「小姐,在繪圖?」邢老拘禮地站在窗口,瞅看她正在畫的彎月銀飾簪。
「呃,是啊。」龐月恩玉顏薄安汗水,但不是因為應付邢老所致,而是仍震懾于上官向陽那強而有力的視線。
「看起來像是繪得差不多了。」
「是啊、是啊。」當然是差不多了,這畫是她半個時辰前畫的,而方才畫的美男圖,正被小雲兒妥善地藏在她房里的書架上。
「那麼必定有閑听奴才進言?」
「……」去!早知道就拿另外那幅畫到一半的……「邢老,又怎麼了?打嫂子進門至今,我不是一直都乖得很,哪兒都沒去?」
「奴才今夭想跟小姐說的是,上官『奴才』的事。」他特地加重了奴才兩字。
龐月恩努了努嘴,不好當面糾正邢老,只好強迫自己听而不見。「向陽怎麼了?他這個貼侍一直跟在我身旁,不可能出什麼亂子。」
「正因為跟在小姐身邊,才怕出亂子。」
「這樣能出什麼亂子?」龐月恩將手中的螺錮筆擱在筆座上,懶懶地瞅著一年四季都嚴肅得很嚇人的邢老。
「他不是住在小姐院落?」
「他是我的貼侍,不待在我的院落,要待在哪呢?」貼侍貼侍,不就是貼身的侍從,要她一喚就能到她身邊,要是將他發派到其他院落,饒是她在這里喊到喉嚨破他也听不見吧,那要這種貼侍做啥?
「小姐,人言可畏啊」邢老語重心長嘆道。
龐家有三名兒女,大少爺龐祖恩知書達禮,二少爺龐天恩粗獷卻不逾矩,偏偏這三千金……萊警不馴、冥頑不靈,怎麼勸說都沒用。
瞧,這瑯築閣四方格局,中庭引金水河的分支入園,疊石崢嶸,穿柳渡杏。房舍落在四面,以通廊互餃,位落北邊的主房采樓台建築,以往發派貼身丫環小雲兒住在西邊偏房,就已算是主從不分了,現在再加了個男貼侍住進東邊偏房……
「就算是人言可良,也是落在這龐府里頭,準有膽子敢在邢老眼底喳呼,甚至是流傳到外頭?」龐月恩笑眯了眼,明著捧邢老總務一把罩,又拐著彎暗指,若外頭有冷言閑語,必定是他管事不周。
「小姐,你是著了那奴才的道?」邢老已屆花甲,怎會听不出她淺薄字句里說的真意?
「邢老,不要左一聲奴才右一句奴才,你是看著我長大的,難道你希望在我眼里,真把你當個老奴才看待?」她討厭奴才這兩個字,更討厭邢老不斷用這兩個字來形容上官向陽。
邢老是個好人,也是個正直拘謹過了頭的人,常使她喘不過氣,每每看見他,總讓她忍不住想,早晚有天上官向陽也會變得跟他一樣。
「奴才只是個奴才。」
「可在我眼里,你不是奴才,在我心里,向陽更不是個奴才。」她眸色晶潤,語氣堅決地聲明。
對上她堅定的眼眸,邢老心里已有了盤算。
「奴才先退下了。」
「……別再找向陽麻煩。」待邢老走到兩三步外,她才啟口。
邢老頓了下,花白的眉一攢,心中的決定更加堅決,隨即快快不快地離去,正巧和上官向陽再次擦身而過。
然而這一回,他什麼都沒說,就連看他一眼都沒有。
「小姐,茶來了。」上官向陽不以為意,端著茶走回屋內。
「不喝了。」龐月恩支手托腮,睞著窗外。
面對她說風是風的個性,上官向陽一點也不介意,就守在她身後約兩步遠的距離,她沒開口,他自然不會搭腔。
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會,龐月恩突地起身。「走。」
「小姐去哪?」
「上街」她要去換換心情,一掃剛剛滿肚子的悶氣。
上官向陽第一次看到龐月恩時,她才兩歲,正牙牙學語,一瞧見他就叫哥哥,叫得他心頭發軟,沒過多久,她染上了風寒,身子時好時壞,幾次過府,她總是在後院休養。
再見到她時,她已經六歲,早已不記得他是誰。但坐在亭子里的她,張著水潤的眼眸直瞅著他,而在庭園里看顧小姐和上官凜的他,終究忍不住朝她走去。
「想玩紙鶯嗎?」他問。
「紙鴛?」嬌女敕的嗓音軟綿如絮。
「很簡單的,要不要和我家小姐一起玩?」
庭園的另一角,龐家兄弟正和他的小姐在玩紙鶯,而另一頭則是兩家老爺泡茶聊天,就她一個人坐在亭子里,孤單的身影很惹人憐。
「……可是爹說我身子不好,不能到外頭玩。」因為不能和大伙一道玩,水靈的眸似有幾分難過。
「那玩花繩好不好?」他轉了個想法。
「花繩?」
他抽出腰間的花繩,這是小姐哭鬧時,童來哄她的法寶,但現在先借給她玩玩也無妨。
「你瞧,就是這樣子。」他快手讓花繩在指尖上變化出各種花樣。
龐月恩水靈靈的眸子閃過幾分光彩,看得著迷極了,粉女敕紅唇勾得彎彎的,他也滿足地跟著笑咧嘴。
幾次來回,他們兩人愈來愈熟,雖說總被邢老不滿地說念個幾句,但無礙干他疼愛她的心情,甚至在她的央求之下,把身上僅有的一塊玉佩都給了她。
而後,記得有回兩家潔浩蕩蕩地出門上街,去到龐府在州西瓦子里的巧飾鋪,那里的伙計一瞧見她戴在頸項間的玉佩,出言便道︰「三小姐,這是塊假玉呢,真配得上您嗎?」
他聞言,不由得赧然。那是他爹給他的,是他對爹僅有的紀念。雖說真的值不上幾文錢,但被伙計這麼一說,仍讓他無地自容。
可卻听龐月恩說︰「真玉又如何?假玉又何妨?重要的是送玉的人是誰,心意又是如何。」她年紀雖輕,卻已有自己的一套是非看法,壓根不賺棄他能給的只是一塊假玉,甚至在意的是他的心意。
看似無城府的童言童語,卻說進了他的心坎里,但伙計的說法,卻讓他清楚覺醒——他和她的身份猶若雲泥,就算再疼愛她。也不該太靠近她。
只是,相隔十年,她會不會差太多了一點?
「這位是我的貼侍,上官向陽。」龐月恩如此介紹著。
數雙眼楮齊看向他,眸色萬分復雜,而後隨即收眼,當他立地消失不存在似的。
皇城正門中央的御街兩旁,稱為御廊,市集沿著御廊旁的御溝水林立,而御溝水上彩荷出水,兩岸李杏紛紅素白爭妍,襯著底下奇花異草,色彩繽紛,有如錦繡圖畫,綺麗動人。
但,這絕對不是讓上官向陽傻眼的主因。
他以前雖為上官府總管,但不代表他只守在宅里寸步不離。他也是常上街的,不管是到鋪子遞口信,或者是陪小姐上街,這皇城的景致,他看了二十多年,比誰都清楚哪里的市集有趣,哪兒的瓦子銷魂。
可,光天化日之下,可以銷魂到這種地步……讓他不傻眼都不行。
眼前,就在青磚石打造的御溝旁,身著青衫男袍、束發戴冠的龐月恩,活絡地與人吟詩作對、飲酒作樂,最可恨的是,她身旁幾個男子以眼色意婬她,在濤詞里吃盡她的豆腐,她居然還不在意地哈哈大笑,連掩嘴的動作也省了。
一股悶氣凝在胸口,讓上官向陽咳不出也香不下,只能直瞪著她縴弱的背影,只盼她快快察覺回頭。
然而,任他瞪到雙眼疲累,她還是與人玩得不亦樂乎。
瞧那一對對賊溜溜的眼,根本早看穿她的身份了!
她束發著男裝又如何?粉顏冰雕玉琢,媚眸水靈靈,紅女敕菱唇分明,誰看不出來她是個姑娘家?再看她附近的人皆喚她龐三,鬼才不知道她是誰!
上官向陽冷肅著臉,想要離開,偏又不能放她一人留在此處,倏地,余光瞥見她身旁的男人正偷偷模模伸出咸豬手,他立即拆下掛在月復間的一串青玉手漣,那是凝小姐出閣前贈予他的。
他迅速扯斷絲線,輕捻一顆青玉在指間,千鈞一發之際,準確彈出——
「哎喲——」那男人瞬間慘叫了聲。
「怎麼了?」一伙人湊過去。
「不知道,好像有人拿石頭砸我。」男人捧著腫脹的虎口,哀哀叫著。
「怎會?」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是你醉了吧。」
「不是,你們瞧,腫的呢。」
「可這御街地帶,哪來的石頭?」御街以青石板捕路,別說石頭,就連半顆沙礫都找不著,上哪找石頭丟他?
龐月恩沒跟看猜測,偏頭瞅著目光放遠的上官向陽,忖了下又回過頭,繼續猜酒謎,作拆頭詩。
酒過三巡,又有人起哄,玩起酒牌。
酒牌以三國人物為背景,抽到大官的人,便可以指揮下屬做一件事。有一人抽到曹操,瞥見了龐月恩手上抓了張袁術牌,便惡意要整她,她不依,那人便站起來,眼看著要朝她身上撲去——
「啊——」殺豬聲再起,更慘的是,哀叫聲未停,整個人便翻落在御溝里。
「啊,趕緊救人哪」
一時間里兵荒馬亂,有人卷袖月兌衣準備跳溝救人,有人在溝邊喊著,龐月恩也擔憂地起身觀望,然而還沒瞧見落水的人狀況如何,腳下便踩到了硬物。她抬起著烏履鞋的腳,發現那是一顆圓潤的翠玉珠,覺得有些眼熟,彎身抬起,還沒想出頭緒,便被人一扯,不容她置喙地拉了就走。
「你在做什麼?我朋友落水了。」雖說救人的事輪不到她,但好歹也要表示一下關心吧。
「淹死活該。」一向冷靜的上官向陽冷哼,把話合在嘴里,隨即松開了手。
「你說什麼?」龐月恩將撿到的翠玉珠放進錦荷里,抬眼問。
「我說,天色晚了。」
「還早吧。」她看了看天色,別說暗,就連彩霞都還沒上大呢。
「晚了。」上官向陽沉聲再道。
唉,一點反應都沒有。龐月恩斜睇著他冷肅的表情,開始後悔自己干嗎聯合朋友演這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