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博將不滿十歲的我塞上飛往德黑蘭的航班。
艙門緊閉,我趴到機窗口,可憐巴巴地瞅著她,哭得梨花帶雨。
她欣然擺手,臉上的表情如釋重負,好像在五指山下壓了五百年的孫猴子,終于爬出來重見了天日。
我身邊的空姐們悄聲嘀咕︰這女人看上去尊榮華貴、儀態萬方,卻端的狠心,逼著這麼幼小的女兒獨自去異國讀書,還沒有一絲依依不舍,應該不是親娘,而是後媽。
這話深深震撼了我。
此後十多年,我漂泊在外,再沒喚過莊博一聲「媽」,哪怕收到她開恩多匯的零花錢,,心情大悅,也只是喊一聲「親娘」,重音還落在「親」上,外加半磨著後牙槽。其余時間,我都直呼其名,不帶一絲情感。
學成回國後,莊博二話不說,安排我進她的公司,當一名任她呼來喝去的小秘書。我寧死不從,甚至不惜絕食抗議(反正我正在減肥)。她拗不過我,只好給了我一筆數額不大的創業資金,許我自謀生路。
我如蒙大赦,立刻逃到離莊博公司最遠城北,開了家心理咨詢室。
城北是高校區,聚集著全國聞名的985大學和211大學,還有多得數不勝數的雜牌院校、民辦大學。
我原以為,經過十余年暗無天日的填鴨似教育後,有心理問題的學生一定多如牛毛,在這里開心理咨詢室,絕對會生意興隆,數錢數到手抽筋。
哪知,事實正好相反。開張大半年,咨詢室門可羅雀,別說來咨詢了,就連走錯門的都沒有一個。厚沉的玻璃感應門從早到晚釘死了一般,紋絲不動,像一個擺看的假窗。倒是兩邊賣假名牌包、服裝及偽劣食品的店鋪,天天人潮洶涌,熱鬧非凡。
雖然每天守著四面白牆,一室冷寂,百無聊賴得好似在深山老林里閉關修行,我卻怡然自樂。不管怎樣,都好過分分秒秒地蹦在莊博的眼皮子底下,听她絮絮叨叨,唐僧念經般,念得我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然後翻死了筋頭,也休想翻出她的掌控。
其實,我們母女感情冷漠疏離,也不能全怪莊博。
打一生下來,我就是個特不讓人省心的孩子。莊博沒被我累死,算她命硬。
據說,襁褓中的我,就很會折騰人,每個星期都要去兒童醫院打幾個轉,黃疸腮腺炎腦膜炎肺炎腎炎挨個感染過來,就連罕見的非典和禽流感,也全都不放過。
上學後,能說會走了,花樣就更多了,什麼摔傷踫傷打傷,頭破血流骨折牙碎等等,「一個都不能少」。還吹什麼風得什麼病,立竿見影。
有天早上,莊博一邊煮早餐,一邊打開電視听新聞,剛听到手足口病開始流行的疫情播報,回首就看見我張揚著一雙布滿紅色水泡的小手,眉飛色舞地朝她撲過去。我估計,當時她連掐死我的心都有了,那時我父親剛去世,留給她一大堆債務和一個瀕臨破產的爛攤子。
莊博將我流放去德黑蘭之前,我一直都這樣流連忘返地在兒童醫院的各科室駐守,自在得勝過自己家里。到後來,有什麼三病兩痛,都無需莊博親自送醫,一個電話,醫生護士直接上門取貨,業務熟稔,如同物流公司的快遞員。
我氣不過,決定不再生病。
莊博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氣沒出完,新的問題就出現了。
我對琴棋書畫這些與學習無關的雜科,頗有興趣和天賦,一點就通,孜孜不倦。對所有要考試的,除了語文,門門不及格。各科老師跑我家家訪,腿都跑成了羅圈細腿。一個個握著莊博的手,激動得像握住了親人解放軍的手,委屈滿月復,泣不成聲,說每次上課,只要他們一開口,我像听到軍號一樣,立刻倒在桌上呼呼大睡,使他們的身心健康受到了嚴重傷害,不得不看起了心理醫生。
好在這時我父親留下的爛攤子已被莊博收拾得頗有起色。莊博手有余錢,牙一咬腳一跺,把我送出了國,讓我想學什麼學什麼,想玩什麼玩什麼,別在她眼前晃悠就行。
于是,我不負重望,什麼漫畫、油畫、音樂、服裝設計、馬術、心理咨詢等沒用的東西,依次學了個遍。
莊博有次給我匯學費時,委婉地提出希望我能選學企業管理和金融投資專業,因為她的公司即將上市,我學成回國後可以幫她。
她不「希望」還好,她一「希望」,我立馬收回了正準備申請的投資專業,轉修了風馬牛不相及的德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