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楚芸來了,楚明秋悄悄將楚誠志和楚箐拉到一邊,卻豎起耳朵听著他們的話。
「芸子,甘河的事情我听說了。」六爺的神情稍稍皺起眉頭,楚芸看上去有些憔悴,白皙的臉龐沒有了光寬,頭發也有些亂。
楚芸沒有開口,進門看到楚寬元和夏燕,她便明白今天把她叫回來的原因。六爺接著說︰「政協的同志也找了我,他的事情我大致都清楚了,你回去就勸勸他,寫個檢……,」
「是檢查,」楚寬元忍不住提醒道。
「對,對,是檢查,寫個檢查就行了。」六爺好像想起來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寫個檢查。」
楚芸瞪了楚寬元一眼才對六爺說︰「爺爺,您身體不好,我的事情就不要操心了,我們能處理好。」
「芸子,你別再 了,」楚寬元禁不住又有點著急了,忍不住插話道︰「你知道嗎,你這樣是和組織對抗,你知道嗎?」
楚芸平靜的反問道︰「我沒有和誰對抗,我們只是說了實話,難道說實話也有罪?」
「芸子!」楚寬元沖著她吼道︰「你這樣下去會很危險!很危險!」
「寬元,有什麼話好好說,把道理說清楚不就行了,別動不動就發火。」岳秀秀責備道。
楚明書和常欣嵐還是頭次听說甘河出事了,倆人禁不住都驚訝起來,常欣嵐連忙問發生了什麼事。于是,楚寬元便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她。
「這幾天我也打听了,甘河與胡風集團骨干沙坪有過聯系,組織上讓他交代,可他的態度極其惡劣,居然還和工作組拍桌子,這不是與組織對抗!與黨對抗嗎?」楚寬元強壓下心中的焦急,盡量用和緩的語氣勸道。
可楚芸根本不理他,常欣嵐急了,眼淚差點掉下來︰「這甘河是在作啥,作啥嘛,這可是殺頭的罪,你要有個好歹,媽可怎麼活!」
看到母親著急的樣子,楚芸先是有點詫異,隨後便有些感動,她一直以為母親只喜歡錢,對他們幾個子女都漠不關心,現在才發現,她還是關心她們的。
「哭什麼哭,有什麼好哭的。」六爺最不耐煩有人在掉眼淚,這也是他喜歡楚明秋的一個原因,這小子從生下來到現在還沒哭過。
常欣嵐連忙捂住嘴,眼淚卻吧噠吧噠掉下來,夏燕嘆口氣將自己的手絹遞給她,,常欣嵐接過來,抬頭看看卻是她,也稍稍楞了下。
夏燕站起來走到楚芸身邊柔聲說道︰「妹子,清查胡風反黨集團,是偉大領袖m主席親自領導的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在這場斗爭中站穩立場,妹子,甘河可能沒有加入胡風反黨集團,但他與胡風分子通信總是事實吧,組織審查也是必要的,可他為什麼要與組織對抗呢。」
「寬元媳婦說得對,」六爺的煙桿在銅壺上敲敲,發出咚咚的聲響,抬眼看著楚芸說︰「你回去給甘河說說,不就是審查一下嘛,有什麼就說什麼,有錯就認錯。」
楚芸默默無語,低著頭好像什麼也沒听見,嘴角劃出道倔強的弧線。岳秀秀這時也開口了︰「芸子,認個錯又有啥,咱做錯就認錯。」
楚芸有些委屈,想哭又不敢在六爺面前掉眼淚,家里人什麼都不問,開口就讓她認錯,可他們那知道是怎麼回事,甘河不過是因為喜歡詩詞和別人通過兩次信,這些事都向組織上交代清楚了,可他們那黨委書記就是通不過,明明是挾私報復。
「芸子,有些話我可要給你交代清楚,」六爺沉著臉說︰「雖然說是新社會了,可咱們楚家的女兒可沒有離婚一說,你既然嫁給甘河了,他就是你丈夫,他要被砍頭,你得給他披麻戴孝收尸,他要充軍發配,你也得拎著包袱跟著,听明白了嗎?」
夏燕一下子愣住了,她沒想到六爺最後居然說出這種話來,這不是鼓勵那些反黨分子嗎,夏燕張嘴就要反駁,楚寬元卻踫了她一下,她扭頭疑惑的看看楚寬元。
「爺爺,您說什麼呢,您當還是前清那會,秋後處斬,充軍發配庫里哈蘇台,爺爺,這是新社會,您還得加強學習。」楚寬元笑道。
「加強學習這是對的,當初我在政協也學習過,領導還表揚我了,」六爺搖頭晃腦的說道︰「不過,我琢磨著女人的本分還是不該變吧。」
「爺爺,女人的本分是什麼呢?」夏燕有些好奇。
「還能有什麼,相夫教子唄。」六爺說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唉,爺爺,這都是那年的老皇歷了,這是封建,爺爺,看來您可真得加強學習了。」夏燕嘆口氣,這可真是個封建家庭,到處散發著腐朽味,怎麼打掃都打掃不干淨。
「三從四德,那是舊思想,可相夫教子,這一條卻不會變,王寶釧住寒窯,千古傳頌,寬元媳婦,我把話撂這里,不信呀,咱們走著瞧。」六爺依舊是那樣淡淡的,不過語氣卻很肯定。
「爺爺說得也有幾分道理,」楚寬元笑道,夏燕瞪大眼楮好像不認識他似的,楚寬元用眼神告訴她,讓她不要激動。
「可這相夫教子呢,該怎麼相夫教子呢,岳母刺字是教子,梁紅玉鳴鼓助威,這是相夫;秦檜的老婆王氏這也是相夫,芸子,你想怎麼相?這相夫的相是扶助幫助的意思,那意思就是說,丈夫做得對,妻子要支持;若做錯,妻子要勸諫,是不是這樣,爺爺。」
六爺滿臉笑意︰「對,對,就是這個意思,相夫不是順著,你女乃女乃不是也經常教育我嗎,做得不對,當老婆的就要勸諫。芸子,你听清楚了嗎?」
楚芸遲疑下點點頭,猶豫下又說︰「爺爺,我可以去勸勸他,可您不知道,他這人倔得很,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听。」
「嗆扯,嗆扯,扯扯扯,」楚明秋手里拎著把小木刀從外面跑進來,後面楚箐大呼小叫的也跟進來,楚明秋在屋里轉了個圈刀尖指向楚芸︰「見馬謖跪在寶帳下,不由山人咬鋼牙。大膽不听我的話,失守街亭差不差?吩咐兩旁刀斧手,快將馬謖就正軍法。」
「正軍法!」楚箐在後面女敕聲女敕氣的接了一句。
楚芸開始還沒注意,漸漸的心里微驚,馬謖,諸葛亮斬馬謖,馬謖是什麼人,自持才氣過人,每每大言不慚,最終被諸葛亮含淚斬了。
甘河,難道是另一個馬謖嗎?
楚明書微微皺眉小眼眯成一條縫,若有所思的看著楚明秋,楚明秋快板一響,一個轉身便又跑出去了,楚箐也跟著追出去,岳秀秀連忙讓豆蔻出去看著,別摔著了。
「芸子,你爺爺女乃女乃哥哥嫂子都說了這麼多,這都是為你好,你好好琢磨琢磨吧。」楚明書嘆口氣︰「要不就真給當馬謖斬了。」
楚明書一直沒開口,這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話對楚芸沒啥影響,對他這三個孩子,他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可楚芸真出事了,他又不能在旁邊看著。
不過,他對外面的事了解不多,想到既然認個錯便行,那就認個錯吧,好漢還不吃眼前虧呢,干嘛非要認那個死理。
楚明秋沒有跑遠,就在門外逗著楚箐玩,楚誠志則在百草園內一下一下的打著沙袋,穗兒和熊掌在旁邊邊摘菜邊看著他。
菜是今天剛買回來的,芹菜豆芽土豆,今天家里人多,熊掌忙不過來,便讓她幫幫忙。熊掌最近挺忙,自從上次楚明秋吩咐後,熊掌每天在集市上便尋找那些偷偷進城賣米的小販,倒還真給他找到幾個,他把他們的米全買了,總共有幾十斤,他感到挺多,應該夠了。
可沒想到,楚明秋還不滿意,說是太少,讓他聯系鄉下的親戚,請他們在鄉下幫忙收購一些,同時讓他告訴小販,以後有米盡管往他這里送,城里交易不行便在城外交易,讓老王拉回來。
屋里的話越來越溫和,楚芸的態度漸漸的也沒那麼強硬了,答應去勸說甘河。楚明書沒有留下吃午飯,說他還有個飯點,常欣嵐沒好氣的說他要帶楚寬遠去相親,倆人又差點在六爺面前吵起來,到末了楚明書還是晃晃悠悠的走了。
楚寬元和夏燕吃過飯後帶著楚誠志和楚箐去公園玩去了,楚芸要告辭,可楚明秋悄悄把她拉到一邊,從兜里拿出個信封交給她。
楚芸打開卻是厚厚一疊錢,她納悶的看著楚明秋,楚明秋左右瞧瞧︰「芸子,這些錢你先拿著,你別拒絕,我知道你沒多少積蓄,大哥那人沒給你多少錢,再說,我估計,甘河就算認錯,這事也沒那麼簡單,你要做好心里準備。」
楚芸並沒把楚明秋的話放在心上,不過錢還是收下了,楚芸其實並不窮,結婚就收了不少賀禮,可比起楚明秋來,她還是個窮人。
出了楚家,楚芸急忙到市場上買了些菜,在楚家時,她是大小姐,別說洗衣做飯了,就是收拾屋子也很少自己動手,可結婚後,這些事多是甘河作,現在甘河被隔離審查,事情當然就只能她自己作了。
最初,她吃飯都在外面吃館子,可自從發行糧票後,她發現糧票用得很快,還沒到月底就沒了,只好到黑市上去買糧,還差點被人民群眾抓住。吃過虧後,楚芸開始學會計劃過日子,也開始學會做飯,第一次做飯她忘記加水了,第一次炒菜忘記放鹽。
將菜摘出來,切下一小塊肉,翻開菜譜攤在灶台上,按著菜譜上的步驟,先給鍋里倒上一小勺油,然後將肉過一下,再撈起來,就著那點油將菜倒進去,快速翻炒幾下,再把肉絲倒進去,一股香味從鍋里升起。
將飯菜放在鋁鐵盒里,外面用熱騰騰的毛巾包好,再放進食盒里,鎖上門,騎上自行車出門了。
出了胡同,公路寬敞起來,路上的車流量不多,楚芸擔心甘河,騎得很快,中午自己是在府上吃的,沒給他送飯,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吃的。
甘河的隔離審查在單位執行,隔離室設在樓下角落的小房間里,房間不大,也就七八個平方,這原來是後勤科堆雜物的地方。
將自行車放好,楚芸提著食盒到門口,將手里的食盒交給門口的看守,看守打開食盒看了一眼,便開門讓她進去。
听到門響,甘河扭頭看了眼,見是楚芸,又轉過身去。楚芸打量了下房間,順手拿起屋角的掃帚,將仍在地上的幾堆紙團掃在簸箕里,然後將小床上散亂的被子疊好。
房間里的空氣不是很好,彌漫著厚厚的煙味,有些渾濁,光線比較暗,甘河的書桌便放在唯一的窗戶前,桌上也就擺著個墨水瓶子,一疊白紙,煙灰缸里堆滿煙頭。楚芸將煙灰缸騰空,然後將窗戶推開,讓屋里的煙氣散出去些,這一切楚芸已經作得很熟練。
從進屋到現在,倆人一直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甘河也沒動桌上的食盒。楚芸做完一切後,才坐到甘河身邊,將食盒打開,把里面的飯菜端出來。
「快吃吧,都要涼了。」
甘河還是沒動,楚芸將飯菜擺在他面前,將筷子塞進他手里︰「快吃,別涼了再吃。」
菜還微微溫著,甘河木然的刨了幾口飯,將筷子放下看著楚芸說︰「芸子,我們離婚吧。」
楚芸不解的看著甘河,甘河的神情痛苦,嘴角還有幾粒飯粒,楚芸的疑惑漸漸散去,抬手給了甘河一耳光,然後又是一耳光。
「爺爺今天說了,楚家的女兒沒有離婚這檔子事,你要砍頭,我披麻戴孝給你收尸,你要充軍發配,我就得拎著包袱跟著,為你洗衣做飯,離婚,門都沒有。」
楚芸站起來,提起水瓶給自己倒了杯水,甘河渾身震了震,他完全沒想到楚芸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小姐,看上去那樣文弱嬌怯,經不起風霜的女人,居然有如此的膽量豪氣。
良久,甘河才慢慢的說︰「爺爺還好嗎?」
「看上去氣色不錯,就是挺關心你,」楚芸捧著杯子說︰「最近政協的人找他了,甘河,爺爺說低頭認個錯就行了,別再那樣 。」
楚芸邊說邊注意觀察甘河的神色,見甘河的神情平靜,才小心的接著說︰「今天爺爺說了很多話,他的意思我明白,大丈夫能屈能伸,該屈的時候屈,該伸的時候伸,就像你的詩,有激情澎湃的豪邁,也有哀怨纏綿的低吟。
你曾經給我說,人生如詩,跌宕起伏,悲歡離合;甘河,現在是到了放下你的高傲的時候了,就算不為了我,也要為了爸媽,政協已經找我爺爺了,也可能去找你爸媽。他們年齡這樣大了,還要為你擔心。甘河,暫時放下你的高傲,先過了這關再說。」
甘河雙手插在亂蓬蓬餓頭發里,這些天他已經身心疲憊。每天的活動範圍就在這個小房間里,除了審查的上級和楚芸,他再沒有與別人說過任何一句話,路上遇見的同事,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他,好像看見一個怪物。
狹小的房間,讓他想起了伏契克的長文︰「……從門口到窗戶七步,從窗戶到門口七步,走過去是七步,走回來也是七步……」
「太陽啊!你這個圓圓的魔術師,如此慷慨地揮灑自己的光輝,你在人們的眼前創造了這麼多的奇跡。」
楚芸朝門口看了一眼低聲念誦︰「陽光一定會普照,人們也一定會生活在它的光輝里。」
甘河露出一絲微笑︰「別擔心,他是復員軍人,連字都認不了幾個,根本不知道伏契克是誰。」
楚芸這才稍稍放心,甘河長嘆著站起來︰「生活中沒有詩,猶如生命里沒有陽光,我們的生命恐怕再也沒陽光了。」
甘河仰天長嘆,楚芸心痛的抱住他,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