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書死了,死于心髒病發作,死于對艱苦條件的不適應。送他回來的工作組同志告訴六爺,他死在晚上,心髒病發作時,身邊的人都睡著了,等他們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
工作組的同志暗示,能把楚明書送回來,已經是很大的照顧了,按照楚明書犯下的罪行,就地掩埋才是正常的,根本不用那麼麻煩將他送回來。
六爺非常感謝,工作組同志走的還送了他們一壇六十年的紹興黃,呵斥了在旁邊大哭不已的常欣嵐。
楚家又要辦喪事了,按照習俗,楚家大院門口掛上白色的燈籠、白色的紙花以及白色的招魂幡,府內所有紅色的東西都被白色的布包裹起來,整個楚府後院變成一個白色的世界。
除了楚芸還在路上外,楚明書的子孫們全回來了,常欣嵐悲切的痛哭著,楚寬元臉色陰沉得磣人,楚寬光悲悲戚戚的流著眼淚,楚眉很是不安,好像有些走神,金蘭膽怯的看著周圍的人,楚寬遠有些木然,呆呆的不知該做什麼。
已經很長時間沒到楚府來的親戚們從燕京城各個角落出來了,楚寬敏帶著老婆孩子也過來了,大房三房來了好些人,甚至連長期與楚家沒有來往的楚明乾楚明篁都來了。
楚明書生前大慨沒想到,他的葬禮居然來了這麼多家人,居然會來這麼多人,益字輩的老家伙們坐在那沉默不語,明字輩的長吁短嘆,寬字輩的角落里對著楚寬元悄聲議論,女人們則悲聲戚戚的落淚。
以前,楚家的人很少能聚得這樣齊整,就算每年族祭,也沒有這麼整齊,總有幾個找借口不來,可今天卻來得很齊整,除了出走海外的,全到了,這可是歷年少有。
常欣嵐和金蘭穿著白色的麻布片,跪坐在棺材前,楚寬光楚寬遠則跪坐在她們身後,楚寬元和楚眉卻沒有,倆人陪著長輩兄弟們說話。
按照六爺的吩咐,楚明書的葬禮不對外,除了楚家族人,外人慨不接待,也不是完全沒有外人來,時不時總有外人抬著花圈進來。
區工商聯送來了花圈,市政協也送來了花圈,工商聯的同志還殷勤的詢問如果有什麼要求,六爺可以提出來,他們一定向領導匯報,但六爺代表常欣嵐沒提任何要求。
楚寬元陪著公字輩長輩坐著,感到渾身不自在,看看在院子里玩耍的楚誠志和楚箐,听著身邊的爺們聊著父親的往事,那語氣有些是輕蔑,有些是惋惜,說實話,楚明書這一生,讓人贊嘆的事,幾乎沒有。
即便到了這蓋棺定論之時,也很難讓人說出好話來。
這守靈,守著守著便變味了,叔伯們開始聊起各家的事,聊著聊著便開始抱怨起來,合營之後,他們的生活水準下降一大截;糧票肉票發行後,物質變得緊張起來,錢多也沒多大用處,買什麼東西都要票。
生活水準下降的同時,其他方面也跟著下降,家里的佣人少了,玩的地方也少了,以前經營性的舞廳給取締了,妓院自然早關張了,現在也就看看戲,听听相聲,那有以前豐富多彩,他們寂寞的在家里生活著,不知該干什麼。
「前幾天,你猜怎麼滴,我在潘家園遇見你家小子,這小子抱著個明代的宣德爐在那悄悄賣,我問他是不是偷你的,你猜這小子怎麼說,說我閑吃蘿卜淡操心,嘿,我差點扇他!」
說起這些後代子孫,明字輩的老家伙們便爭先恐後的抱怨,楚寬元想安慰他們,可看見他們看他的眼神,他的話便說不出口,明顯感到他們在排斥自己。
楚寬元的尷尬落在六爺眼里,六爺沒有理會,他正和楚明篁說話。
「明秋,過來,見見你三哥,明篁,這就是我那老兒子。」六爺伸手將楚明秋叫過去,楚明秋正好奇的打量著楚子衿。
楚子衿的做派在楚家女人中有點另類,既不像常欣嵐那樣,也不像岳秀秀,相反給楚明秋的感覺有些象外國人,具體說象日本人。
她的身材不高,楚明秋目測大約一米五到一米五五的樣子,可禮節特多,每個和她說話的人,她的回應都是上身先微微前傾,象是鞠躬,然後才開始說話,可具體說什麼,他沒听見。
楚明秋悄悄向岳秀秀打听,果然,這楚子衿是日本女人,是楚明篁從日本帶回來的媳婦,她的日本名字叫什麼,沒人清楚,中國名字叫楚子衿,楚明秋一听便知道取自詩經鄭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有思念愛慕之意。
這讓楚明秋對楚明篁大感興趣,于是岳秀秀便悄悄給他介紹了下楚明篁。
楚明篁在華清大學教書,今年已經五十一歲了,曾經留學日本,三五年回國後便在華清大學教書,抗戰時隨學校遷到西南,在西南聯大教書,戰後回到燕京。
楚明篁在華清教的是精密機械,是機械系元老教授之一,他的兩個兒子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大兒子出生在日本,從華清大學建築系畢業後,在江城大學建築系教書,小兒子也是華清大學畢業,在申城機械設計院擔任工程師,女兒正在燕京醫科大學讀書,據說明年要畢業了。
楚明篁是在日本結婚的,結婚時根本沒有通知家里,自己做主便結了,回來還帶著日本太太一塊回國,把大伯楚益駿氣得半死,迫不得已將家里已經定下的妻子給退了,當時在燕京城里還引起轟動,楚益駿算是丟了老臉。
這個時候的涉外婚姻可是鳳毛麟角,就算在前世,國家綜合國力超強,被稱為世界第二的時候,嫁到國內的外國女人依舊不多,主要是出口,更何況在那個贏弱不堪的年代,還經歷了八年慘絕人寰的抗戰,這女人居然不離不棄,從日本跟到燕京,再跟到西南。
但楚家不願承認這門婚事,那時中日關系緊張,正是學生鬧事時,在楚明篁要求將太太和兒子的名字錄入楚家族譜時,被楚家益字輩老人堅決拒絕,尤其是族長楚六爺。
六爺暴跳如雷的告訴他,要麼休了日本女人,要麼滾出楚家。楚明篁毫不猶豫選擇了滾出楚家,從此再沒登過楚家的門。
楚明秋到了跟前,楚明篁打量著他,他早就知道六爺添了個兒子,可從來沒見過,幾十年過去了,他沒登過楚家的門,可今天他又回來了。
現在的楚府已經衰敗了,楚家族人分崩離析,遠走海外的遠走海外,散落國內的散落國內,原來叱詫風雲的益字輩,現在也已經垂垂老矣,老人斑已經爬上他們的臉龐,眼神變得渾濁再無往日的銳利,走路再沒有那種矯健,只能落寂的坐在院子里,看著這皚皚雪白的燕京城,發呆。
初次見面,楚明秋又拿出大殺器,乖寶寶似的偎六爺的身邊,手里擺弄著那根系在腰上的白布條,忽閃忽閃的大眼楮望著楚明篁,略帶拘謹的叫道︰「三哥。」
楚明篁在心里稍微愣怔下,才下意識的答道︰「哦,小…小弟,幾歲了?上學沒有?」
很普通的開場寒暄,倆人一問一答,主要是楚明篁問楚明秋答,六爺看著他們說話,心里有些納悶,這小家伙今天怎麼這樣乖巧。
可過了一會,楚明秋的本性開始出來了,就見他甜甜一笑︰「三哥,以前怎麼沒見你來過?」
一句話便讓楚明篁感到難以回答,他正遲疑著,六爺在旁邊給他圓場︰「你三哥工作忙,可不像你其他哥哥那樣閑得慌,將來你要有他那樣的本事,我就放心了。」
楚明篁依舊有些尷尬,順著六爺的話岔開,六爺其實心里也有些納悶,這麼多年,楚明篁從來不上門,這次居然會回來,不但他意外,其他人也同樣意外。
楚明篁是楚益循帶回來的,楚益循悄悄告訴六爺,楚明篁也落入陽謀中,被定為中右,沒有象楚明書這樣被派下鄉支農,但級別從一級教授下調到三級,工資少了近百塊,更重要的是,他現在被閑置了,再無法上講台,也不能進實驗室,現在整天在圖書館里整理圖書。
華清大學和燕京大學是反右的重災區,被定為右派的學生教授不少,甚至還有被直接逮捕的,楚明篁被定為中右,已經算是幸運了。
或許是出于苦悶,或許是楚家人骨子里的happy因子發揮作用,楚明篁開始養花養鳥,在澱海花市遇上楚益循。
楚明篁自然不會告訴楚明秋這些事,很老套的把話題岔到楚明秋的學習上,楚明秋正不知道該怎麼說,以他現在公開的學習程度,小學二年級,可實際上,包德茂認為在文學上,已經達到本科水準,神仙姐姐從未提過他的鋼琴水準,不過以他自己判斷,大概有十級水平了,趙老先生對他的評價也越來越高,二師兄說他可以去美院讀書了。
「哦,包爺正教他呢,學校嘛,他倒是去得少。」
六爺眼中,無論是鋼琴還是國畫,都不過是玩意,不值一提。
「老爸!」楚明秋不滿的叫起來,然後才略有些害羞的對楚明篁說︰「包老師教語文,莊老師教我彈鋼琴,趙老師教我國畫,嗯,還有,老爸教我學醫。」
楚明篁不由倒吸口涼氣,包德茂他是知道的,解放前還經常見面,趙老先生,他也是知道,現在國畫界的大拿,門下弟子都是名滿天下的畫家,能被他看上,這個小弟自然非凡品。
楚明秋眼珠一轉,很熱心的說︰「三哥,大哥現在走了,家里空蕩蕩的,不如你就搬回來住吧,大家也有個伴。」
楚明篁笑笑,他住在華清大學內,是學校的房子,雖然沒有楚府的院子大,可也綽綽有余,還用不著搬回來。
待晚上回到家里,六爺模著楚明秋的腦袋︰「你就是個佛爺!怎麼又看上了楚明篁?」
楚明秋嘻嘻一笑,沒有答話,返身溜出了院子。
楚明書的葬禮並沒有持續多久,楚芸從蘇州趕回來時,楚明書已經安葬了,楚芸甘河只是在墳前上了一柱香,抱著孩子給楚明書磕了個頭。
楚芸回來後,六爺將楚寬元叫回家,就在楚明書的靈牌前,拿出了楚明書生前擬定的遺囑,當著全家宣讀。
「芸子,你有什麼話就說吧。」六爺將遺囑放在桌上,點燃煙斗問道。楚芸是唯一沒有在遺囑上簽字摁手印的人,也就是說,她是唯一有權力推翻這份遺囑,而不會受到任何責備的人。
大家都看著楚芸,楚芸搖搖頭沒有說話,她的神情並沒有多少悲戚,只有淡淡的愁緒。六爺正要開口說那就按照這個方案分家,楚芸卻忽然開口了。
「大哥,你是知道爸爸身體的,為什麼?你就不打算解釋下嗎。」
楚寬元怔住了,不等他開口,夏燕搶在前面反擊道︰「有什麼好解釋的,下鄉支農是上級安排的,寬元也管不了,再說他已經調到澱海區去了,讓他怎麼管?徇私枉法?」
楚芸沒有理會夏燕只是盯著楚寬元,楚寬元苦澀的制止了夏燕,然後艱難又緩慢的說︰「我沒想到,走之前,工商聯征求過區里的意見,書記辦公會上通過了,我我不能因為他是爸爸,就說情,我我以為就下去幾個月,再說工作並不重。」
楚芸冷笑一聲︰「是呀,工作不重,他是你爸爸,所以,即便知道他有高血壓,有心髒病,,就算監獄,也有保外就醫。」
「你這說的什麼話,」楚寬元不高興的說︰「什麼監獄,下鄉支農是市委市政府的決定,我們都要下去。」
「是嗎,可你沒有高血壓心髒病。」
楚芸說完之後,從甘河手里接過孩子,站起來準備走,六爺皺眉呵斥道︰「坐下!」楚芸冷著臉坐下,六爺厲聲說︰「提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做什麼,有意思嗎!芸子既然沒意見,那就按這份遺囑分家。」
「那媽怎麼辦?」楚芸說著便看著常欣嵐︰「你是跟我去蘇州,還是留在楚家?」
「我去蘇州干啥?你這孩子,」常欣嵐搖頭說,六爺淡淡的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可是個好地方。」
楚寬元越听越難受,他有些氣憤的說︰「媽,要不這樣,你跟我們住得。」
「跟你住干啥,媽,我負責養你。」楚寬光哼了聲,挑釁似的看著楚寬元,六爺含著煙斗含混不清的贊道︰「行呀,明書媳婦,你有一群孝順兒子。」
「爺爺,你別這樣陰陽怪氣的!」楚寬元爆發了,沖著六爺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怪我,可這事,我,我不解釋!不解釋!爸爸過世,原因多種多樣,工商聯工作組的工作有失誤的地方,可,。,這只是意外!」
「當然是意外,誰也沒說是謀殺。」楚芸逗著兒子,冷不丁的插話道,楚寬元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楚芸,你這可是嚴重右派言論!」夏燕冷冷的瞧著楚芸,楚芸嗤之以鼻正要反擊,六爺將煙斗在桌上敲得當當響。
「都給我住嘴!盡扯些沒用的!明書媳婦,你自己拿主意,是跟芸子去蘇州,還是跟其他誰?自己拿主意,誰也不準再說話!」
常欣嵐的目光在楚寬元夏燕楚寬光的身上轉了一圈後,最後她還是選擇了楚寬元,六爺又將幾個孩子怒罵一頓,才回去。
楚寬光很是失望,常欣嵐手里還有大筆現金和古董,那就意味著,將來楚寬元可以繼承大筆財富。
等六爺一走,楚寬光又開始鬧起來,要求常欣嵐也象六爺那樣立個遺囑,楚寬元氣壞了,可也不知道怎麼了,楚寬光好像不那麼怕他了,毫不退讓的與他吵起來。
楚明書活著時,楚眉覺著有沒有這個父親無所謂,可等他真正沒了,楚眉才發現,好像失去一切,孤零零的站在空蕩蕩的原野上,無邊的寂寞襲來,她感到從骨頭里浸出的寂寞,讓她渾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楚眉跟著六爺出來,常欣嵐不管怎麼選,都不會選她,可到了外面,她猶豫了,站在那不知道該作什麼。
正在猶豫時,金蘭帶著楚寬遠也出來了,看到楚眉,金蘭同樣遲疑下便過來︰「眉子,你爸爸不在了,將來我那,就是你的一個家,有難處,就來找我。」
楚眉眼淚差點涌出來,她以前一直不待見這女人,可沒想到,就在她彷徨不知時,她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管這話多少真的成分,可她依舊感到溫暖。
「嗯。」楚眉止不住眼淚便淌下來,金蘭嘆口氣,將手絹遞給她,楚寬遠也很有些傷感,這楚家大院讓他感到陌生,這里不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