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叔叔,您好!」
沒等警察開口,楚明秋已經率先向他問好。中年警察明顯楞了下,他遲疑片刻才問︰「小朋友,你叫什麼?這歌名叫什麼?」
「我叫楚明秋,這歌叫水手。警察叔叔,這是我老師,叫莊靜怡,警察叔叔,我老師第一次出遠門,這一路上還請您多照顧。」
莊靜怡恨不得一把掐死這家伙,姑女乃女乃我第一次出遠門是十七歲上,孤身漂洋過海到英國讀書,那有幾萬里,這才多少。
那警察也弄得哭笑不得,這些是右派,是專政對象,讓我照顧她,階級立場上哪去了。
「小朋友,沒事就回去吧,不要在這里鬧騰。」
看著楚明秋那張天真爛漫的臉,警察實在生氣不起來,他看看四周,沒看出誰象這孩子的家長,心里不由納悶,這誰家大人呀,就這樣讓孩子到火車站這樣復雜的地方來。
「沒事,警察叔叔,我就看他們悶得慌,唱首歌調節氣氛。」楚明秋笑嘻嘻的繼續調戲道,中年警察沒有察覺,搖搖頭走開了。
「公公。」
楚明秋扭頭一看,小八從人叢中鑽出來,後面跟著他父親,楚明秋一下便樂了︰「小八,你也來了。」
「嗯。」小八用力點點頭,楚明秋連忙給莊靜怡介紹小八的父親,莊靜怡有些納悶,既然兒子都來了,怎麼看見他愛人呢。
「我愛人已經病故了。」小八的父親平靜的說,莊靜怡看看他又看看正和楚明秋說話的小八,心一下便縮緊了。
「那孩子怎麼辦呢?」
「請他舅舅照看,只不過這兩三年功夫。」小八父親說得很很輕松,莊靜怡禁不住在心里嘆口氣,看著小八的目光變得溫柔許多。
楚明秋和小八說了會話,幾部囚車直接駛入月台,從上面下來十幾個年青人,這幾個人與其他人又不一樣,他們全都帶著手銬。
那個中年警察過去和送他們的警察說了幾句後,送他們的警察拿出份文件交給中年警察,中年警察收下文件,又在那警察遞來的另一份上簽了字。
在他們辦交接時,早有人將幾個年青人的行李扔下來。中年警察辦完交接後,命令將他們的手銬打開,讓他們自己提著行李,然後整隊進入這群在等車的人群中。
楚明秋很驚訝的在這些年青人中居然又發現兩個熟人,那是一同寫生的美院學生,國風和馮已。他不由想起紀思平來,四下看看,沒有看見他的身影。
這時,月台上又駛來兩輛車,這次車上下來的全是女人,看裝束全是女學生,楚明秋再次驚訝的看見方怡霍然也在其中。
楚明秋忍不住搖搖頭,這些學生,看來也是落入陽謀中。
「怎麼學生也要去?」莊靜怡有些納悶的問,沒有人回答她,大家都靜靜的看著他們。中年警察大聲告訴那些學生,可以在指定範圍內活動,不許出這個範圍,要上廁所或作什麼事,必須報告。
楚明秋眼珠轉轉拉著小八便鑽過去了,小八有些莫名其妙,不住回頭看看他爸爸,他爸爸連忙吩咐他們別跑遠了。
「楚明秋,你怎麼在這?」
還沒到國風跟前,楚明秋便被一個人給攔住了,楚明秋看卻是吳德烈夫,他心里一喜,這紀思平還不錯,居然把吳德烈夫也套住了,行,是個人才。
「吳德烈夫,」楚明秋故作驚訝的叫道︰「你這也是要去」
吳德烈夫沮喪的點點頭,楚明秋嘆口氣,他扭頭看著國風和馮已悄聲問︰「國風他們也是,他們怎麼帶著手銬?」
「唉,他們定的是極右。」吳德烈夫低聲說,楚明秋還是很迷惑,吳德烈夫又低聲解釋道︰「馮已方怡他們組織了個《新畫刊》,被定為反黨組織,國風是公開反對反右。」
楚明秋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國風這是犯了啥毛病,公開反對反右,他瘋了!
「他是瘋了。」吳德烈夫搖頭嘆息,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楚明秋忽然明白了,國風是他們的團委書記,自然在整風期間承擔任務,要發動群眾,可風向一變,那些被他鼓動起來的,立刻被打成右派,以他的性格自然會站出來鳴不平,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這算什麼?
國風和馮已也看見了楚明秋和吳德烈夫,楚明秋注意到,國風露出鄙夷的神情,迅速轉過頭去,楚明秋皺起眉頭抬頭看了看吳德烈夫,吳德烈夫的神情有些尷尬。
楚明秋向吳德烈夫告歉便帶著小八到國風那里,將他們三人拉到莊靜怡和小八父親那里,將三人介紹給莊靜怡和小八父親。
楚明秋讓他們在農場有個照應,可國風告訴他,據說北大荒有好些個分場,到那邊後還要下分,而且,他和馮已是極右,屬于勞教對象,莊靜怡和方怡是右派,屬于監督勞動,這中間是有差別的,他們不會在一起勞動。
這個結果讓楚明秋有些失望,不過好在莊靜怡和方怡很可能分在一起,這讓他稍稍寬心。
莊靜怡和方怡,倆人的名字都有個怡字,倆人很快便熟悉起來,在一旁低聲聊起來。
楚明秋注意到,他們就算聊天,也很少談到自己被劃為右派的原因,多是對北大荒的猜測,小八的父親來自遼寧,對北大荒有些了解,便給他們介紹了些北大荒的基本生活技巧,特別是冬天的注意事項。
時間過得很快,中年警察吹響了哨子,命令右派們排隊,點名依次上車,莊靜怡向楚明秋揮手告別,小八拉著爸爸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
「兒子,從現在起,你就是大人了,要學會照顧自己。」
小八爸爸一直表現得很平靜,甚至有點冷漠,可到這一刻,他再也抑制不住悲戚,只是拼命點頭,眼中亮光閃閃,緊緊拉住爸爸的衣角不願松手。
「動作快點!」
耳邊傳來警察嚴厲的呵斥,小八爸爸輕輕扳開小八的手,楚明秋抱住小八,小八再也忍不住了,兩行眼淚淌下來。
「別怕,別怕,還有我,還有勇子,瘦猴,還有我們這幫兄弟。」楚明秋在小八耳邊低聲說道。
兩個警察過來,讓楚明秋和小八離開,楚明秋和小八後退幾步,看著莊靜怡和小八爸爸上車。果然,上車時便被分開了,莊靜怡和一群女右派在最後一節車廂,小八爸爸和吳德烈夫在中間那節,國風和馮已在最前面那節。
所有右派都上車後,大部分警察也上車了,月台上也只留下幾個警察在來回巡邏,月台上變得空蕩蕩的。
列車員跳上車,關上車門,列車拉響汽笛,開始緩緩啟動,小八忽然掙月兌楚明秋的手,跑到車窗前,沖著車窗里叫道︰「爸爸!爸爸!早點回來!早點回來!」
楚明秋趕緊過去,將小八拉住,車窗里,小八爸爸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只是揮手讓他趕緊離開。
「老師,記住答應我的事!記住答應我的事!」
莊靜怡伸出頭︰「放心吧,快回去吧!」
火車遠去了,楚明秋和小八依舊站在月台上,望著遠去的火車發呆。不遠處,一個穿著中山裝的男人過來了。
「小朋友,你們送誰呀?」
「我爸爸。」「我老師。」
「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知道。」楚明秋警惕的看了他一眼,拉了拉小八,倆人向出口走去,中年人追上來,依舊繼續問道︰「你老師答應你什麼?」
「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回來。」楚明秋說完後拉著小八便跑,把中年人留在那發呆。到了車站門口,楚明秋忽然又發現一個熟悉的妙曼身影。
「鳳霞阿姨!鳳霞阿姨!」
隨著楚明秋興奮的叫聲,妙曼身影轉過身來,正是鳳霞,小八驚訝的看著鳳霞,這鳳霞可是名人偶像,這個時代比二十一世紀的四大天王還有名。
「你,你是楚家的三少爺吧。」鳳霞居然還記得楚明秋,楚明秋興奮的點點頭,隨即又納悶的問道︰「鳳霞阿姨,您這是」
鳳霞苦澀的抬頭看看,反問道︰「你這是送誰呀?」
「我老師去北大荒,我來送她。」楚明秋說得那輕松,好像就是去旅游一趟似的,鳳霞嘆口氣︰「我听說你大哥過世了?」
「嗯,心髒病。您也來送人?」楚明秋問道,鳳霞微微點頭說︰「我是來送我愛人,他也去北大荒。」
鳳霞的神情看上去比較輕松,可實際上,她也被劃為右派了,原因很簡單,她不願與她那被打成右派的丈夫劃清界限,也就是離婚,于是便在劇團劃為右派,只是因為她身份特殊,所以沒有去北大荒。她本想申請去北大荒的,可想到年幼的孩子,才沒狠下心來。
在去北大荒的右派中,有部分女人是自願報名,她們甚至不是右派,只是拒絕與丈夫劃清界限,仿效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追隨丈夫流放到寒冷的北大荒。
在這個春天,全國各地,不知道有多少人,就這樣告別妻兒,登上火車或汽車,被送到北大荒,新疆,甘肅,蘇北,或某個偏僻山區匆忙辦起來的農場或勞教農場。
這個數字到底有多少,恐怕是永遠的秘密。
數年之後,到底有多少人活著回到妻兒身邊,恐怕也是永遠的秘密。
除了這些被送到邊疆和農村的,還有數量更多的人,在原單位接受監督勞動,這個數字可能高達數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