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北推著裝著書的小車,一個監室一個監室的走著,每一個監室收回幾本書,又重新發幾本書。
每個監室都是這樣的重復著。
只有一個監室例外,那個監室里有一個女人,一個愛看書的女人,從來都是她主動的遞一張書單給尋北,然後尋北會親自一本一本的給她找出來,如果找不到那就算了。
監室的圖書館其實是有滿足這種要求的規定的,只是大多數人或者是除了那個兩年前進來的女人以外,是沒有人使用這一項權利的。那些大多數的人只是尋北按著監室圖書館上面的要求每天發一些書,發給她們什麼,她們就看什麼,或者,根本不看,放在監室門口的那一個角落,每天尋北又按時去收的時候,還是原樣的擺放在那個角落,像個被人遺忘的孩子一般委屈的在角落里。
而那項可以滿足的要求也更是無人問津了,在一般的大學圖書館里尚且如此,更何況監獄額圖書館關著的不是求知若渴的學生,而更多的是大字不識的罪犯,他們最煩那些書了,如果沒有損壞書籍就要賠償的規定,尋北可以肯定那些書籍早已殘破不堪了。如今那些書雖有殘破但也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一股霉味,無數的霉點點。
雖然每隔一段時間,在太陽特別好的時候,尋北的工作就是輪流的把那些書搬到有陽光的地方曬一曬的,這雖然是很費力氣,而且又沒有什麼實際的功效和作用的活兒,但確是讓尋北無比開心的一件事情,捧著那些紙張泛著年歲已久的暗黃色的書籍,讓它們接受著陽光的滋潤,在時光的靜靜的流淌中從多年的沉寂中醒來,又緩緩的再次沉睡……
在監獄這種地方靜得下心來讀書的人其實並不多,有些人忙著發泄殘余的怒氣,有人看清了形式後,忙著努力的勞,爭取減刑,爭取早日出去,盡管出去頭上加了一頂永遠摘不去不光輝的帽子,也許會壓著她們再也抬不起頭來,但至少出去了,就是自由的了,出去了,還有人眼淚汪汪,或是恨你不爭氣的怒罵著,或是……但終歸那些都是等著你的人。
尋北曾經看過一幅小狐狸的漫畫,提著燈籠的小狐狸靜靜的在黑夜中等著,它的身旁它的心聲——這個世上,只有一個願意等,另一個人才會來。
監獄外面,我的心門外面,已經沒有那個等著的人了吧?
尋北常常在愣神的看著那些拼命的不分晝夜的趕著手工的女囚們時,無邊無際的想著。
如今的她不企盼任何人的等待,也不希望任何人不管是懷著怎樣的心態的等待,不管是在等待著看她笑話一般的人生,還是一個淒涼的結局。
兩年來,她和那個也算是監獄里的一朵奇葩的求知若渴的女人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她卻是這兩年來尋北見到的次數最多的一個人。尋北知道那個女人有一個好听的名字,林夜,那張她遞過來的要借的書目清單的最上面,清清楚楚的留下了娟秀的她的名字。尋北工工整整的謄寫在了借書人員名單特別的一欄當中。
對于那個女人尋北只記得她的微笑和她那透著寧靜的森林氣息的名字,除此之外,一無所知。她從不關注這一切,只是有時候無意中從監室經過時從幾個女囚議論聲中得知,林夜是一個經濟犯,曾經也是一個高材生。
對于讀過書的人,有共同的可掛鉤的人,大媽級別的女囚們也會都拉過來比較歸類一番。
那個叫林夜的女人總是什麼也沒有說的帶著微笑的結果尋北遞過來的書,盡管有時候臉上帶著傷,但還是始終不改的是微笑。
不知為什麼漸漸的、漸漸的,尋北竟在那微笑中看到了自己曾經在心中描摹出的一個善解人意的溫柔的可以替自己遮風擋雨的姐姐的影子。
……
「林夜,有人探監,見,還是不見?」
「見。」
這一天,尋北還是往常一般的推著書,一個監室的挨個走著,在接近林夜的那個監室的時候,就听到了這樣的對話。
看著林夜滿是疲憊的從監室里步履不穩的一步一搖晃的走了出去,尋北頓在原地,在經過尋北的身邊時,她虛弱的朝尋北笑了笑,就隨著女監離開了。
走到她的監室的門口,除了昨天擺放的給除她之外的別人的書就什麼也沒有了,尋北不知道她的書究竟有沒有看完,需不需要更新一下,和林夜同住一個監室的女囚們用曖昧不明的笑意看著也同樣朝監室里打量的尋北,收回目光,無意中瞥見門邊的帶血的掃帚,尋北的心咯 一下,匆匆收回目光,推著車子走過。
她決定還是等發好了所有的書籍之後,再回這里看一下林夜需不需要更新一下書。
……
尋北料想估模著探監的時間,再一次回到這間監室的時候,林夜已經回來了。
尋北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林夜,她呆呆的坐在床上,時而落淚,時而笑出聲,看向門邊時,正好與尋北的目光相撞。
「莫尋北~~~」
第一次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有片刻的愣怔,那些人不是稱呼她為丑八怪,就是一聲‘喂’的喊住她的。
林夜拿了床頭的幾本書,緩緩的踱到了門邊,快到門邊時,尋北連忙上前去接,她以為這一次林夜會跟她說一些什麼的,可是林夜只是定定的看了一眼她,突然用手背很用力的擦了一下眼楮,手拿開的一瞬間,尋北看見衣角滑下她微微露出在外的一大塊青紫的手臂,她卻再一次的對她露出了微笑,隨即轉身又回了監室,尋北只能看著她的背影,默默的回了圖書館。
像往常一樣,尋北翻開林夜遞給她的最上面一本書的第一頁,她以為會像以前一樣看到一張寫著明天要看的小書條,紙還是一張巴掌大的小紙片,上面對只有簡短的一句話,讓尋北理不出頭緒無法理解的一句話——
「以後我都不會再借書了,對不起,你要好好的,我也會好好的。」
她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她與自己的過去有關嗎?
尋北實在很困惑,其實她應該是感激她的,感激她的微笑,那溫暖的微笑……
……
日子一如既往,只是微笑不再,每次經過那間監室,尋北只是看見林夜如那些女囚一樣,一個勁的趕著手里的活,永遠的沉寂了下去……
空留一聲嘆息。
就在尋北以為一切都這樣了下去的時候,尋北無數次的在這個監獄里听到有人自殺了,可是卻是第一次听說——那個人成功了。
那個人就是用尋北放在門口的那些書,但只要其中的那油皮的封面就夠了。
尋北第一次知道,原來紙——是可以殺人的。
那薄薄的一張油紙,卻也如一把刀一般的被浸濕水堵在臉上的每一個出氣口,讓那個女人,那個本來對尋北說,‘我也會好好的’的女人就這樣沒了。
看著手中的那些書,模著它的封面,恍惚間,尋北覺得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些氣息,那些安死未掙扎的人們留下的最後的一次呼吸。
森林的氣息……沒了。
……
每天的搬著那些書籍,回到監室後又坐著那些計件的活,突然有一天,尋北恍然間發現,自己的手,在沒有任何想要動的時刻,它竟會不由自主、不由她所控制的晃動著、晃動著……
睡覺時,看著那雙漸漸的變得不听話的手,她狠心的把它們壓在身後,心里默默的說著︰你們要听話的好起來,你們要好起來,我才能一直能夠幸運的在我能喜歡的最後的那書籍旁邊等來我最終的那一刻,你們一定要好起來……
……
終于又是到了一年最冷的季節了,在這個寒冷的季節,在這個冰冷的地方,有人進來,有人離去,有人逝去……
尋北捧著分類好的一摞書想要放上書架,卻在捧到半空中的剎那間,手,搖晃著,那樣的搖晃著,那些書,全部落地。
她還想去拾起,可是看著這一次搖晃的時間特別長的那雙手,她只能就這樣的蹲在地上看著,看著欲拾書的那雙手。
……
當尋北終于拾起書起身的那一瞬間,她看見了身前3米之遠,不知何時已經在看著她的干警,她沒有出聲,尋北默默地轉身,把書放到書架上,拿過一旁的卡尺整理著,她在等,等一個冰冷的聲音,或是轉身 的皮鞋聲。
「嘴還能用吧?……從明天開始,你就去教育科那邊負責朗讀一些報刊講解知識。」
……
尋北知道如今的她已經從死緩犯變成了刑期20年的長期囚犯了。其實對她而言,不管是10年,還是20年,還是30年,還是一輩子,這一切難道有區別嗎?
她知道從明天開始,將成為這輩子她發聲而不是說話最多的時間了,將近五年的時光,她只是在每一次的點名的時刻應一聲,除此之外,就再無發聲的必要了,如今上天終于想到她莫尋北還有一副會發出聲音的嗓子了。
……
一天下來,一批又一批的女囚,進了又出了這個小小的監室,尋北的嗓子要冒火,她曾經听過這樣的教育的一遍又一遍的講解,那時候的她曾經有過一瞬間的疑惑,為什麼那個講著的女囚沒有用廣播呢?但一轉身她就明白了,她們是什麼,她們是女囚,女囚——有罪的人,這根本就不是為了讓那些女囚了解什麼人生大道理和國家的大新聞,只是折磨那個講的女囚而已。
到今天她突然又明白了,只能用嗓子的人,原來已經是無處可用的人了,她們最後可以懲罰的就是這副嗓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