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上,安逸到老——有時候也只是——一種奢求。
在這個晚上,這個沒有任何征兆的夏夜,尋北安逸的紅塵隱居還是被打破了。
半夜時分,尋北的房門被一陣一陣的敲著,因為聲音從門的下方傳來,一直沒有養成早眠的習慣的她開始以為是魚骨頭被莫面趕出來了在撓門,不緊不慢的放下手中的書,搖了搖頭輕輕的笑了笑,走向門邊,隨即卻听見隱隱約約的哼哼聲,不安在心中,三步並作兩步向前開了門,卻見莫面,捂著肚子蹲在牆角,蜷縮著身子。
在門開的一瞬間,莫面仰起頭,喃喃出聲︰「姐姐……我肚子疼……很疼……」
尋北立即彎下腰,卻見他滿頭的冷汗,整個臉都因為疼痛皺成了一團,卻也是慘白的一片。魚骨頭也在他的腳邊慌亂的咬著他的褲腳。
尋北的心咯 一下,伸出雙手想要抱起莫面,可是一看自己的這個胳膊就放棄了,她不是怕支撐不住莫面的身體,而是怕一不小心如果這雙胳膊再不听使喚那就糟了。
背對著莫面蹲下腰,「面面,上來,姐姐背你出去。」
雖然被尋北背上的骨頭硌的難受,但是肚子更痛,莫面也一直忍著小聲抽泣著。
到了門邊,放下莫面,尋北模了模他的頭,安慰道︰「面面,姐姐去推車。」
尋北推來了後院里的家里的唯一的一輛不怎麼用的自行車,架好車,把莫面扶上後座,就使出全身的力氣蹬著自行車向小鎮上的醫院騎去。後座的莫面扶著她的要,緊緊的拽著她的一腳,趴在她的背上。
尋北能感受到環著她的腰的後面的小小身子的難受的顫動,尋北更使勁的踩著腳踏板。在這一刻,她突然有些後悔為什麼不買一輛電動車在家里,就算不用,也應該是擺在那的啊!
這兩年,尋北雖然身體有時候很難受,很多晚上睡覺時,連翻個身都一根筋抽著、疼痛的無法做到,但是她還是咬牙忍著,也沒去過一次醫院。莫面只發過幾次高燒,從未像這樣的難受的表情,就算發著高燒也是哼唧兩句,從未掉過眼淚,像這般的令人心急。
魚骨頭也跟著他們出了家門,平時不怎麼愛運動的它此刻也顛著短短的小腿追著尋北的小車,一步也不離,邊走邊喘著氣。
小鎮的夜晚是安靜的,午夜時分,小飯店、小超市、學校、發廊、各家各戶都關了門,只有那紅紅綠綠的招牌不住的在閃亮著,尋北此刻心中只有一個目標——醫院。
……
到了醫院,燈火通明,莫面被醫生從尋北背上接過莫面,放上病床,推進了急診室。
被攔在急診室門外的尋北卻不由自主的在發抖,累的不行的魚骨頭圍著她的腳邊打轉,可憐的小眼楮打量的尋北,似乎想得到她的安慰,希望尋北模模它的小腦袋。
尋北的背後早已經汗濕,瞥見不受自己意識控制的一個頻率的微微顫動的兩個手臂,她還是把兩只手背到了看不見的後背,盯著那扇門,她唯一的希望就在門的另一邊。
走過的女護士看見一動不動的尋北,知道她的不安,便走了過來讓尋北放心的坐到旁邊的長椅上等著,見尋北對她的聲音還是置若罔聞,搖了搖頭,走開了。
……
莫面打著點滴,被從急診室里推出來時,他已經在藥物的控制下安穩的睡著了。看見他出來了,尋北想要上前,卻發現不知站了多久雙腿早已麻木,一步向前,骨頭一陣刺痛,直擊腦門。
尋北拖著虛浮的步子,握著病床上莫面垂在身側的小手緊緊的跟著。
到了病房後,看著一直只是握著小孩的手一言不發的年輕‘媽媽’,看上去行醫經驗很足的女醫生微笑的安慰,「你不用擔心,急性腸炎,這個季節常有的情況,好好休息,吃清淡些,一兩天就能好了。」
說完,醫生欲轉身離去,一直沉默的尋北抬起頭,聲音淡淡的,「艾滋病的話……」
尋北看見那醫生的腳步頓住了,好一會兒才訝異的轉頭,臉色卻有些煞白。
女醫生看了看神色淡漠但卻無比肯定的尋北,再瞧了一眼床上的小人,很久之後對著尋北說︰「明天早上做個CT……但最保險的……還是去市人民醫院看一下吧……」遲疑了一會兒,看著尋北,她又繼續小聲的問著,「你?……」
尋北把頭轉向床上的小人,沒有與女醫生的目光再次交接。女醫生定定的看了一眼尋北,搖了搖頭出了病房。
尋北知道她想問什麼,懷疑什麼,此刻她什麼都不想說了,到了今日,她情願得病的是她一人,或者陪著床上的小人一起得病。但她也明白、也慶幸、也無奈,命運這樣的安排,也許只是想要讓她再一次的從自以為的幸福到最終的徹頭徹尾的全部失去、一個不剩……
但她——這次想要拼盡一切的抓住了……
死亡,對她而言,早已不是任何威脅,她不覺得那是痛,也許,只是幸運的一次新生的機會。但是她也明白,對于床上這個人生剛起步,許多都不了解,還未經歷的小男孩來說,死亡是可怕而又可惡的。雖然一降臨就無奈的背負了一個可能隨時隨地都將自己再次回爐重造的炸彈,但是他應該還是丟不下這戀戀紅塵,想要多姿多彩的快快樂樂的走過漫長的一輩子的吧!
尋北隔著十厘米的距離描繪著那只胖乎乎的白白女敕女敕的小手的形狀,看著那被針扎著的不斷輸液的手背,她不知道這上面究竟還會被插對少針,如果真的不幸的是到了那一天的時刻了,莫面能堅持住,留在她的身邊嗎?
拒絕了施舍的友情、同情的我還守得住這最後的親情嗎?
尋北問著自己,可靜靜的病房,靜靜的夜晚,誰也給不了她答案。
過了25的女人本來就易老,而永遠素面朝天、沒有任何保養還一直被虛耗著的女人就更易蒼老了容顏。
清晨護士過來查房時,看見這個一動不動的還在看著孩子的女人那明顯的黑眼圈和疲憊的倦容,還有那泛白的臉色,就知道這個太過于不放心的‘媽媽’是守了一夜,未曾合眼。
莫面醒來時,臉色雖然虛弱的白,不像以前,一直是紅撲撲的小臉。
看著白色的不同于往常一醒來就看見的陌生的地方,有點迷糊、困惑,看到坐在身邊的尋北,他就安心了,「姐姐。」
尋北也在他小手動一下的瞬間,就知道他已經醒了,溫和的說︰「面面啊,現在肚子還疼嗎?」
莫面也緩過神來了,一邊笑著回尋北的話,「不疼了。」一邊欲起身,可是看見上面的吊瓶,就打消了起身的念頭,突然不好意思的笑了,懦懦的說︰「姐姐……我餓了……」
尋北這才反應過來,什麼都沒準備,就連早飯都沒有,她在考量要不要出去買一碗粥來,又突然想起昨晚,也許算是凌晨那個女醫生的交代,于是扯出一個笑容,與莫面商議著,「面面,先做個檢查,姐姐去給你買早飯,你出來後就可以吃了,好不好?」
見他點頭同意,尋北就起身準備去請醫生,剛轉身,一個男醫生就推開了病房,微笑著與尋北點頭致意,他的後面還跟著推著一張病床的兩個小護士,就向尋北這邊走過來,一邊解釋著︰「李醫生交代了今早給這個病床的小朋友做一個全身CT,我是來……」
……
這個世上最無奈的一件事就是等,等一個人出現,等一個人回頭,那也許一天,你終會意識到那是看緣分的,就算等不到,就算等到的是一句絕決的話語,那也是沒有關系的,只要還是活著的,只要好好的活著,就會有希望,就會有別的的機會,別的同樣精彩的際遇。
等身體檢驗報告出來也是一種等待,然而,這也許是每一個人最忐忑的等待。
那是最人生中最重要的等待,因為它決定了你接下來的一切,是等那個終極時刻——死亡的到來,還是慶幸後痛下定決心以後要好好的生活。
吃完早飯後的莫面坐在病床上,高著尋北在買早飯時順便買來的水彩筆和紙,在身前支在床上的小桌子上涂涂畫畫,很是高興。一上午的時間也就這麼平靜的過去了。
在莫面的心中,這個時間點,在家還是在醫院都沒有太大的關系,以前的每個上午,都是家教老師教他讀讀寫寫,姐姐看著她的書店。而今天有姐姐親自在旁邊看著他畫畫,他比以前的每一個早晨還要高興。
尋北知道他還小,只有9歲,半大不大的小孩子,他不會知道,也不會明白,這個帶給他無數歡樂的小鎮子,將再也容不下他了,那些兩年來嘻嘻笑笑、打打鬧鬧的小伙伴在大人的千叮嚀萬囑咐和壓制下,是不會再被允許接近他了。
這是個平靜中卻也熱熱鬧鬧的小鎮,一直以來,平和的活著的尋北只是守著平靜,注視著它的熱鬧,而今,終于要被熱鬧所惱。小鎮就是這麼多的人,唯一的一家稍大一點的醫院就在此,護士暗地里交流著,也許同情心,也許是互相警惕著,「那個小男孩是艾滋病患者啊~~~」,人來人往……
回家拿些毛巾等物品的尋北,還是看見了平時只有小孩子與自家來往的那些鄰居們奇奇怪怪的目光,那些要往她這邊跑的小孩子還是被大人按壓住了。
她知道,醫院與這里的距離,在人言人語中根本就不是距離,綿延的速度可以媲美光速。
……
快接近中午的時候,終于有個小護士走進病房,讓尋北去醫生的辦公室。
幾分鐘後,尋北坐在了醫生的辦公室里,這是上了年紀的女醫生,比之前見到的那兩個醫生要年長許多,看了看尋北,又看看手中的檢驗報告,片刻,對著尋北笑了笑,向拉家常般的開了口,「尋之書屋,是吧。」
對于女醫生的開口尋北有片刻的愣怔,原來,這也許是經過,或者是逛過她開著的小書店的人。
「我住在對面的小區,我的小孫子,常常去找莫面玩的,這孩子……和我家御俊是一般的大吧?可惜了……情況……似乎不太好……而且,是艾滋病攜帶者……片子上顯示小腿部出現了肌肉軟組織腫瘤。」
女醫生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中莫面早上做的CT影像圖遞給尋北,也把身前的電腦轉向尋北,上面同樣顯示著那張影像圖,指引著尋北看,「你看,就是這塊區域……這邊有個黑色陰影是不是?……」
……
尋北撫模著那張影像,仿佛,除此之外,一切都听不見、看不見了。
醫生嘆了口氣,她也不知如何安慰這個年輕的獨自照顧弟弟的單薄的女人了,她是醫生,所以了解艾滋病的情況,她不擔心一直和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小男孩玩的小孫子會有什麼不妥,眼前,她有點替這個姐弟倆的將來擔心,在這個地方,也許他們會被孤立,眼前的這個女子的那個很溫馨的小書屋也許終將無人問津,他們的將來——如何維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