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離開石家的他們,好像忘記了這回事,每天就是結伴出門,一起為石家龐大的產業而忙碌。
往石家碼頭的路上,楊西坡緊跟在後;已經升格為管事的四大隨從還是忠心耿耿地亦步亦趨,保護他們的少爺和少女乃女乃。
「哇哈哈,我又發財了!」石伯樂笑逐顏開,拍手道;「買下陶家的房子田地,連今年的農作收成也一並拿了,真是一舉兩得。楊西坡,听說他家還有很多值錢的古董?」
「是啊,陶家不識貨,古董不是蒙了灰塵就是拿來盛湯裝飯,應該找個人整理一下。」楊西坡眼楮放亮,涎著臉笑道;「這個嘛,我……」
「大虎,陶家房子就交給你清理了。」石伯樂笑眯眯地交代,「陶家那個不肖子喔,賭輸了錢就賣祖產,這樣不大好;他逃了就逃了,卻害他爹娘沒人照顧。既然古董沒啥用處,你全部拿去變賣,所得的錢再交給陶家老爹。對了,順便先幫他們找個地方住。」
「是的,少爺!」石大虎中氣十足地接下命令。
「這……少爺呀,」楊西坡皺著眉頭道;「大虎年紀輕,沒見過世面,你叫他去賣古董,萬一給人騙了,你豈不虧大了?」
「不會啦,只要搬出石伯樂的名號,嘿嘿,誰敢騙我,誰就倒霉!」
石伯樂擠眼楮,歪嘴巴,擺出一個「邪惡」的笑臉,身旁的曲柔見了,忙拿起帕子掩住她明燦燦的笑意。
「少爺,一定得告訴你一件重大的事情。」石大龍臉色凝重地道;「我去監造新船,那造船工頭堅持要給我一千兩回扣。」
「既是慣例,你收下來呀。」
「不,少爺對大龍恩重如山,委以重任,讓我學到了好多本事,他拿少爺的錢轉回給我,我絕不能收。」
「好樣的!」石伯樂撫掌笑道;「一千兩還給他吧。還有呀,就說我石伯樂說的,他做得好,以後自然會再找他;做不好,送再多的錢也沒用。賺錢不容易啊,別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推。」
「是!」石大龍精神抖擻地回答。
「哎呀,柔兒你臉上有墨汁。」石伯樂轉過身子,伸出胖胖的指頭幫曲柔抹臉。「剛剛在賬房寫字寫到臉上了,來,帕子給我。」
「別,你忙,我自己擦就好了。」曲柔笑著推開他。
楊西坡越看越氣!這小兩口子成日在他眼前恩愛也就算了,還不斷減少他中間賺錢的機會。瞧瞧那四只小龍小虎小獅小豹,比起他楊大掌櫃來,哪能成什麼氣候!
石伯樂又吩咐道;「大豹,你下午去庫房清點現銀,我想知道我到底多有錢……」
「嗚!好痛!別打了!」江邊突然傳來男人的哀號聲。
「發生什麼事了?」石伯樂皺起眉頭,加快腳步趕往正在進行修築工程的石家碼頭。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坐在江邊茶寮的魁梧男人飛身而起,轉眼就來到碼頭,他右手疾電般地伸出,立刻攫住一條揮下的鞭子。
胡不離?曲柔心頭一跳,隨即又用力眨眼,再往那人看去。
「是裴遷!」石伯樂看得很清楚。
「你做什麼……放開!」打人的孫十惡狠狠地瞪向來人,用力扯回鞭子,卻是怎樣也扯不回來。
也許是在茶寮休息,裴遷很難得地沒有背著長劍和包袱,他目光沉靜,語氣平穩卻帶著怒意。「我看得很清楚,這位老爹生病了,動作慢了些,你從剛才就一直罵他,現在竟然當他是牛馬一樣驅使鞭打……」
「不行嗎……他是石家的工人,就是石家的奴才,干起活兒來又笨又慢,我不能罵、不能打嗎……」孫十回首示意,後面又來了五、六個大漢,個個不懷好意地瞪視裴遷。
「奴才也是人!」裴遷右手一揮,鞭子就像一條蛇也似地抖動,一股強勁力道震得孫十松開了鞭子,倒退好幾步,一跤坐倒在地。
「好耶!」圍觀的工人立刻有人叫好,隨即閉了嘴,躲了起來。
「老大!有沒有受傷?」幾個大漢忙過去扶孫十,有的在搜尋眾人,怒罵道;「誰在叫好……老子立刻叫你滾蛋!你不想做工,外頭可是還有幾百個人等著補缺!」
「那個老頭子也辭了,我不用他了!」孫十撫著發疼的虎口,怒不可遏地站了起來,挑釁也似地對著裴遷發號施令。
裴遷無視于他的存在,將鞭子甩落地面,上前雙手扶起那個挨打的老頭子,沉聲道;「老人家,我幫您裹傷,再為您討回公道。」
「大爺,嗚嗚,謝謝你的好意……」老頭子不肯起身,抱著裴遷的大腿哭道;「嗚,我挨打沒關系,我需要這份工,我家婆子病歪歪地躺在床上,我要賺錢買藥,嗚嗚……」
裴遷臉色凝重,仍然扶起老頭子,將他護在身後,直視孫十道;「原來石家財大氣粗,盡干沒良心的勾當,這里誰是主事者?」
「我!」孫十和他的嘍-捋起袖子,握住拳頭,一步步往前逼視裴遷,才不信他們一群人打不過這個流浪漢!
「我啦!」
「少爺……」孫十听到聲音,凶臉立刻變笑臉,忙放下袖子,轉頭迎向主子,笑得口水快要滴了下來。「這地面坑坑巴巴的,你小心走。」
石伯樂笑眯眯地看他。「既然這是我石家的碼頭,我就是主事者,怎麼變成你了?」
「小的不敢,因為少爺不在,我是這邊工事的總管,當然要為少爺擔起責任!」孫十哈腰鞠躬,前倨後恭,簡直判若兩人。
「總管呀?你辛苦了。」石伯樂不再理會他,朝著裴遷拱拱手,笑道;「裴大哥,你還記得我嗎?咱們見過面的。」
「我記得。」裴遷直視著他,冷冷地道;「我還听說石家的小惡魔成了小彌勒,可今日裴某所見,發現江漢百姓言過其實了。」
「就是說嘛,怎能說我是小彌勒,真是僭越了。」石伯樂雙手合十,慌慌張張地朝天空拜了幾拜,接著咧開一個大笑容。「喂,碼頭總管,你在這里一個月拿多少工錢?」
「少爺,五兩。」孫十興奮地回答,是準備加薪了嗎?
「大豹,給他五十兩。」石伯樂揮揮手。「叫他從此在江漢城消失,以後不得再進入石家的任一產業謀差事。」
「少爺……」孫十震驚不已,笑容僵在臉上,一時之間仍難以相信他所听到的話。「這我做得好好的,你你……」
「你是做得很好呀。柔兒幫我估算了一下,發現修砌碼頭一塊一尺見方的石頭就要價十兩銀子,哇!」石伯樂模模身邊的石塊堆,不可思議地睜大圓圓黑眸,笑道;「所以呀,我特地帶她過來瞧瞧,看這石頭是包金箔呢?還是灑銀粉?若能轉賣出去,又可大賺一筆嘍。」
孫十膽顫地道;「少爺,石頭從山里挖出來,要切割,要運送,還有這里的工錢,樣樣都要錢……」
「是啊,工人一天只拿五十文,還得挨打,也不知是我和柔兒的算術不好,算來算去,一塊石頭成本頂多值一兩,一萬兩銀子可以蓋好的碼頭,硬是跟我拿了十萬兩銀子。嗯,楊西坡,當初怎麼沽價的?」
「我被孫十蒙了。」楊西坡不勝唏噓地嘆道;「枉我信賴他這麼多年,想不到他竟敢誆騙少爺。」
「楊大掌櫃啊……」孫十驚恐地道;「那時你……」
「回去!回去!」楊西坡不斷搖頭,拼命向孫十使眼色。「這兒沒有你說話的份兒,快走,別杵在這兒礙少爺的眼了。」
石伯樂轉向老頭子,鞠個躬道;「老人家,對不住,讓您受驚了。」
「不,少爺,我不敢……」老頭子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
「您年紀這麼大了還來當苦力,小心折斷老骨頭了。這樣吧,您要不要到我的清香素菜館幫忙洗菜、揀菜?」
「嗚,少爺,謝謝……」老頭子喜出望外,老淚縱橫地道謝。
「不用客氣啦。大龍,你帶老人家找大夫療傷,順便去看看老婆婆的病,所有醫藥費由我出,以示我的歉意。咦!楊西坡,你要不要一起去看大夫?我看你眼楮好像抽筋了。」
「不去。」楊西坡鐵青著臉道。
「大獅,這座碼頭的工事交給你了。」石伯樂繼續交代道;「有什麼疏失的地方立刻改進。還有,記得供應三餐給大家吃。」
「謝謝少爺!」江邊數十個工人歡喜道謝,聲音響徹雲霄。
「石少爺處理事情果然明快,裴某心服。」裴遷緩下臉色,鄭重地朝石伯樂打個揖。
「裴大哥見義勇為,你剛剛露那一手才厲害呢。」石伯樂說著便模仿裴遷抓鞭子的手勢,笑道;「說了這麼半天的話,我嘴也干了,我們去那邊喝口茶……」
「石伯樂!石伯樂在哪里?」人群中傳來一個急促的喊叫聲。
「是曲家大少爺!」有人喊道。
「石伯樂,你真難找……」曲復繃著一張俊臉,雙手撥開眾人,一路尋來,第一眼卻看到身形高大魁梧的裴遷,他的神色立即轉為驚喜。「啊!胡兄,是你!太好了!我找你很久了。」
「這位兄台,你認錯人了。」裴遷忙道。
「我不會認錯的。」曲復用力搖著裴遷的臂膀,就像見到許久不見的老朋友,不由分說地道;「你治好我爹的病,我爹一直想當面向你道謝。你等等,千萬別走,等我辦好事情,就請你上我曲家做客!」
「兄台,你真的認錯人了,我不是那個姓胡的……」
裴遷還在說話,曲復早已換回一張冷臉,大踏步地往石伯樂走去。
啪!他用力將一張銀票貼到石伯樂胸前,義正辭嚴地道;「最後的二萬兩了,還你!」一轉頭找到了曲柔,他腳步不停,急急地走過去拉她。「柔兒,跟大哥回家。」
「大哥!」曲柔心慌喊道。
「哎唷,好癢。」石伯樂笑嘻嘻地拿下胸口的銀票,忙道;「大哥,柔兒還在幫我整理賬本,她挺機靈的,幫我抓出好多莫名其妙不見了的賬目,你別急著帶她走,我很需要她。」
楊西坡踱到一邊去檢查工事的進度,裝作什麼也沒听到。
曲復還是沒有好臉色。「石伯樂,你改過向善,幫我曲家重新站起來,我感謝你,不計較你過去的作為;可你當初拿我妹妹作為要脅,辱沒她清白姑娘的名聲,這點我們曲家永遠無法原諒你。」
「大哥,我都跟你說過了,我其實還是清白之身……」曲柔臉蛋微紅,越說越小聲,幾乎听不見了。
「柔兒,你還道石伯樂真喜歡你嗎?」曲復又氣又急地道;「你在石家沒名沒分,最近又听說石家準備和城東李員外的干金聯姻,難道你就甘心在這邊做小的?大哥不舍,爹娘也不舍啊!」
曲柔眼眶一下子紅了,雖知石伯樂會在談妥婚事之前「死」去,可是他倆畢竟無緣的事實還是狠狠地揪住了她的心腸。
楊西坡涼涼地插嘴道;「曲大少爺,任誰都知道曲姑娘已經是咱少爺的小妾少女乃女乃,就算你帶她回去,一只破鞋也沒人要……」
「你說什麼……」曲復怒目圓睜,掄起拳頭,就要沖上前揍人。
「我要娶柔兒。」
「什麼?」曲復的拳頭舉在半空中,震驚地望向說話的人。
「我去跟爹娘說,李家的婚事不談了。」石伯樂眉開眼笑,圓圓黑眸閃動著光芒。「大哥,趕明兒我就去曲家提親,你們要什麼聘禮先想好,開一張單子給我,我一定會給柔兒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曲柔滿心震動,眼前籠上的水霧令她更加彷徨無依;她能想到的只是他一時興起,想和她玩一場成親游戲罷了……
「少爺啊!」楊西坡驚慌地道;「李家是江漢城的第二大富,你兩年前就想要他們家的茶葉生意了,還有他家的礦山……」
「賺錢要靠本事,不能靠女人啦。」石伯樂春風滿面,開心地凝望曲柔。「嘻!不過有個賢內助很重要,她可以教我很多不懂的東西,幫我去賺茶葉和礦山。大哥,你和岳父大人真厲害,讓柔兒學了這麼多做生意的本領,若她生為男兒,一定幫曲家賺翻了。」
「你、你、你……」曲復還是不敢相信,他原先就不指望石伯樂明媒正娶,但更不忍妹妹委屈為妾,因此才會前來帶走妹妹。
「大龍、大虎、大獅、大豹,你們去幫我翻黃歷、找媒婆,呵!我石伯樂的婚事非同小可,你們四個一定要合力辦好。」
「沒問題!我們一定如少爺所願,籌辦一個江漢城有史以來最風光、最盛大的婚禮!」四大隨從歡喜應允,用力拍著胸脯。
「對了,得準備千桌素宴,我要所有百姓來喝喜酒……」
「等等!」曲復用力甩頭,再吸一口氣力圖清醒。「石伯樂,你要娶我家柔兒?給她當少夫人?」
「是啊,就是我石伯樂的夫人。」石伯樂洋洋自得地道。
「相公,婚姻不能拿來玩的。」曲柔低下頭,她什麼都可以跟他玩,但這次絕對不行,她說著說著聲音也顫動了。「婚約是一種承諾……」
「我懂,婚約是一輩子的承諾。」
「你什麼時候懂的?」曲柔心悸不已,眼眸閃動淚光。
「你還道我沒眼楮可看、沒耳朵可听嗎?」來到這人間,他看得可多了,街上不時走過迎親的隊伍,更別說他常收到喜帖跟他討紅包了。
在姑兒山的三百年里,他孤獨慣了,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當上新郎倌,那似乎是一件遙不可及又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然而在江漢城,他有柔兒為伴,他眷戀著她的溫柔,歡喜著她的笑語,而柔兒的嬌顏也因他的擁抱而更加美麗,這種兩人互相依存的親密感令他十分心動。
他好想永永遠遠留住這份感覺。
心意既定,他又笑道;「大家都是這樣的呀!喜歡一個姑娘,舍不得離開她,就將她娶回家當老婆,不是嗎?」
「可是你……」大神仙,你不是該走了嗎?
「我不走了,走不掉呀。」石伯樂指向江邊的碼頭工事,再緩緩地指向江漢城,那兒還有他龐大的石家家產。「我答應過‘自己’,一定要好好照顧爹娘,也要守住石家產業,偏偏我以前做過太多壞事,捅的漏子也不少,如果不一一補好,跟往來商家重修善緣,真的是富不過十年。」
「那也不用你來承擔,那又不是你的過錯。」
「既然當了石伯樂,我就是石伯樂,自己做錯自己擔,自己的道路自己開,我這個石伯樂活下來了,一定得認真把石伯樂好好活下去。」
「你不屬于這里,你有更好的去處。」
「這里有柔兒,這里就是最好的去處。」
「嗚……」曲柔淚如泉涌,這麼肉麻的話就這樣當眾說了出來?
「柔兒,不哭。」他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是我帶你進石家,我就得負責到底。好險,如果今天不是大哥提醒,我都忘記你在石家受委屈了。沒關系,我很快就會給我最喜歡的柔兒一個名分了。嘿嘿,大家听著了,曲柔將是我石伯樂的妻子嘍!」他語聲揚起,正式宣布他們的婚約。
龍虎獅豹紅著眼眶拍手,雖然他們听不懂少爺少女乃女乃的奇怪對話,但仍是歡欣鼓舞地道;「少爺終于要娶少女乃女乃了!」
「少爺萬歲!少女乃女乃萬歲!」碼頭眾人亦是歡聲雷動。
「石伯樂,你……」第一回看到小兩口的親密舉動,曲復傻了眼,還是無法相信地道;「我妹妹太單純,竟讓你給拐了。」
「不,是柔兒拐走我的心。」石伯樂笑眯眯地道;「她晚上會幫我蓋被子,說故事給我听,聞起來又香香的……」
「別說了啦!」這種「閨房情事」也說出來讓人知道!曲柔滿臉通紅,一扭身就跑走。
「柔兒,去哪里?我也去!」石伯樂急急地黏了上去。
「少爺不能一刻沒有少女乃女乃呀。」石大龍笑著向曲復補充說明。
縱然事不關己,裴遷仍為這對新人逸出了祝福的微笑。
江邊喜氣洋洋,唯獨楊西坡垮著快要餿掉的臭臉,忿恨不平地道;「不行!我去告訴老爺夫人,不能再讓少爺這樣二忌孤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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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西坡的抗議當然無效,即使石鉅象和石夫人再怎麼不喜歡曲柔,可只消石伯樂絕食一餐,心疼愛兒的爹娘立刻點頭答應婚事。
坐在樹下,清風拂面,曲柔閉起眼楮,享受午後的悠閑時光。
「唉,我們沒希望了。」林子外頭小徑傳來小珠的聲音,語氣顯得亢奮,一點也沒有失望的情緒。「這倒好,反正本來就不可能當小妾,不如各自去當個管事女乃女乃,還可以獨當一面呢。」
「小珠你好不害臊,你愛大龍,自去嫁他,別拉我們下水。」
「咦!小娥你上回不也跑去陪大虎整理古董嗎?你別跟我說你不喜歡他喔。」
「你亂扯!我知道的是小姬喜歡大豹,庫房沒窗子,里頭悶熱,每回大豹進去清點銀子,她就捧條涼巾子在外頭等他,我都看到了。」
「怎麼扯到我了?還說呢,大獅晚上常常跑來找小暑,兩個跑出去偷偷親嘴,以為我們不知道呀。」
「我捏了你的嘴!哎呀呀!你倒先捏我了!」
四個丫頭互相嬉鬧,彼此取笑,言語間洋溢著羞怯和甜蜜,笑聲漸去漸遠,花兒輕輕擺動,仿佛是感染了這幸福的氛圍,翩然起舞。
曲柔也跟著她們笑了。這一切真好!她不安定的心終于安定下來,四大隨從和四大丫鬟也有了歸宿,以後生了孩子,一定會抱女圭女圭來給她這個少女乃女乃瞧……
她的心突然一涼,立刻張開眼楮,眼前不知什麼時候站著一個美艷的紅衣女子,正俏生生地勾起嘴角,朝她微笑。
「大姐!」她嚇了一跳,趕忙站了起來。
「你還是喚我胡姑娘或是胡大姐吧。」胡靈靈收起笑意,眸光倏忽變得冰冷無比,語氣也是令人不寒而栗。「我家小弟呢?」
「剛吃完午飯,他在陪他爹娘說話,待會兒才過來。」
「這就是了。」胡靈靈說笑就笑,還笑得柔媚動人,令姑娘見了也不禁心折。「當媳婦的要得到婆婆的歡心,不容易呀,石家二老一直不喜歡你,你有自知之明吧?」
曲柔知她是比石伯樂道行更高的狐仙,又見她始終待自己不是很友善,言談之間不免戒慎恐懼。
「我知道。既然是相公的父母,我還是會孝順他們的。」
「你們兩個實在很奇怪,又不是自己的爹娘,還巴在這里不走?」
「大姐,相公他擔下了石伯樂的身分,就得好好做這個人;我以前雖然很氣那個石伯樂,可是人死為大,而且我和相公也因他而在一起,所以我是直丫心感謝他,每天祈求上蒼幫他找到一個好人家投胎,更願意將他爹娘當作我真正的公婆一樣孝順。」
「哼,那個石伯樂的福氣忒大!不投到好人家也難嘍。」胡靈靈懶得再說,直接問道;「所以你打算嫁給我家小弟了?」
「是的。」
「你有想過嗎?跟狐狸成親可是會生一窩小狐狸。」
「不會的。」曲柔紅了臉,慌忙搖頭道;「相公說……他說不會的,我們還是會生正常的女圭女圭……」
「可是人仙不同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這道理你懂吧?」
「我懂。」
「他是仙,只要持續修煉,就可長生不老,而你只有短短數十年的壽命,有一天你會死,而他將孤獨活下去——你知道他那個性,就是有一種說不動的固執,喜歡你就喜歡走了,什麼都不管了;一旦你死去,你猜得到會發生什麼事嗎?」胡靈靈語氣極為嚴肅。
「他會很難過、會傷心,還說要跟我去……」曲柔心頭一疼,竟像死的不是自己,而是相公。
「沒錯,你去輪回,然後他會找到你,再等你十八年;過了幾十年,你又死了,他又一次尋你,如此一世又一世,別人看來可能是很執著的愛情,可你舍得他這樣尋你、等你、一次又一次看你死去嗎?」
「不……」曲柔的心髒已經絞得好痛好痛,她怎忍心個性單純的他陷入這無窮的回旋里飽受折磨呢?
「這些都不重要。」胡靈靈淡淡地道;「若他有本事一世世等你、找你,這表示他還持續修煉仙法,最後終將開悟,不再留戀你;糟糕的是他荒廢仙道,到了最後,仙不仙,人不人,狐不狐,本來就不載入生死簿,更不存于天界,運氣好的話,或許還可以留個精魄飄蕩山野,再花個幾百年修個樹精還是石頭精,但要成仙就難了;萬一運氣差的話,魂飛魄散,什麼都不留下來。」
魂飛魄散!曲柔听到最後,已是全身僵冷,一顆心痛得快爆裂了。
胡靈靈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是故意說這些話恐嚇你,可這是我們修仙道應有的認知,偏生小弟他太小,心性頑皮,老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對了,你知道小弟他多大年紀嗎?」
曲柔咬著下唇,戰戰兢兢地道;「他說他三百歲了。如果是這個石伯樂,是二十歲。」
「不,他只有一個月大。」
「不可能!一個月還只是個小嬰兒……」曲柔突然明白了,小狐狸身形這麼小巧,還有他身上老有一股憨女乃味——
原來呀原來呀,他是個嬰兒啊。
胡靈靈跌入了回憶里。「那一天,他的爹娘掉進了獵人挖好的陷阱里,被竹刺穿身而過,一時還不死,十分痛苦,一直申吟;他也掉下去了,但因為太小,反而掉在竹刺縫隙中沒有受傷。他很害怕,眼睜睜看著爹娘受苦,卻又不知道怎麼辦,只能不斷哭泣;到了晚上,開始打雷下雨,他爹娘也不動了,他困在陷阱里更加恐懼,哭得十分淒慘。我听到他的哭聲,就將他救起,認他當我的小弟,從此讓他跟著我修仙道。」
「原來如此,他怕打雷……」曲柔淚流滿面,著實為這只孤獨無依的小狐狸心疼。
「他怕打雷?」胡靈靈倒是很詫異。「三百年前我已抹掉他那晚的恐懼記憶了,他完全沒有印象,怎麼還會怕打雷呢?」
「他怕的!他一打雷就會現出原形,大姐你不知道嗎?」
「當神仙怎能怕打雷,小弟的道行果然不行。」
「大姐你了解他嗎?」曲柔哽咽道;「他是神仙,可他也愛跟爹娘撒嬌,喜歡湊熱鬧,也喜歡找人跟他玩耍,他其實很怕孤獨的,只是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以為他孩子氣、愛玩……」
「我怎會不知道!我養他三百年了。」胡靈靈不太高興地道;「小弟他愛玩無所謂,可就是不能對人間世事放進感情。」
「為什麼當神仙的就不能有感情?」
「我剛剛都跟你說過了,當他投下了感情,就是注定他的毀滅!」胡靈靈憂忿道;「更何況他從懸崖邊上救起了你,已經違逆天道,要不是我到閻王面前說好說歹,才將這事壓了下來,他早就被天界剔除,永不得成仙。這些事情你能明白嗎?」
天!曲柔用力咬住手指指節,不敢讓自己哭出聲音。那些仙呀鬼呀的事情她怎能明白?她又怎有能力去違背和改變呢?
胡靈靈搖頭輕嘆道;「我應該抹掉你的記憶,讓你忘了他,那你自然就會離開他。不過這樣一來,小弟就會知道是我搞鬼,又會把你的記憶抓回來,所以最好的方法還是請你自己離開他吧。」
「他……他會難過的……」
「長痛不如短痛,你不要他,他就會死心,自會回去姑兒山,重新靜下心來修煉。」胡靈靈加重語氣道;「這、是、為、他、好。」
曲柔抑制不住滔滔流出的淚水。「大姐,為什麼……神仙不是助人的嗎?為什麼你要拆散姻緣……」
「我都說這麼多了,你還不明白嗎?」
她是明白呀!只要認真祈求,心誠則靈,神仙會做好事,幫助有情人終成眷屬,可一旦神仙成了有情人,那麼事情就變得難以控制了。
神仙應當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冷眼旁觀世情,不摻和自己的情緒,修身修心修德,度己度眾生,以期朝更高的境界邁進。
是這樣吧?她想的對不對?曲柔含淚望向眼前的紅衣女子。
胡靈靈朝她點點頭。
曲柔掩面痛哭。大姐果然法力高強,看得出她在想什麼,這才是真正的神仙!而石伯樂總是傻呼呼的,從來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可這不就是凡人的性情嗎?因為彼此的猜不透和想象,給予了為對方著想的空間,這才有了體貼、有了關懷、有了互相依存的需求。
不可能了!她含淚望著空無一人的林子,方才那一抹艷紅仍留存眼簾,就像四處漫流的鮮血,緩緩地染紅了她的心。
夏日的午後變得幽暗,山雨欲來,風滿樓;她抱緊雙臂,覺得好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