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節,豐富之家休息一天。
一家五口出外踏青,走過山塘河的石板橋,進入綠樹成蔭的虎丘,沿著步道前行,享受清涼的山風吹拂。
安居樂扶住大月復便便的米甜甜,米軟軟挽著籃子,也護在姊姊身邊;安心心坐在米多多的肩膀上,兩條小辮子晃呀晃,笑呵呵地抱住大頭當馬騎。
「舅!沖啊!」
「我的小女乃女乃,這兒都是人,你要沖到哪兒呀?」
「那兒!」安心心興奮地扭轉舅舅的大頭。「心心看泥女圭女圭。」
「嗚哇!」米多多慘叫一聲,按住酸疼的脖子。「你這手勁跟你娘親有得比了,很好,舅決定從明天開始,要心心幫忙敲排骨肉。」
「敲敲!」要敲還不簡單?安心心一刻也不得閑,兩只小拳頭咚咚咚,在舅舅剃得發亮的腦門敲了起來。
「嗚,姊姊、姊夫,我把心心還給你們了。」米多多放下渾身是勁的安心心。每回和安心心玩耍,遍體鱗傷的一定是他!
「爹、娘,看!泥女圭女圭!」
安心心兩只小手各拉住爹娘的一根指頭,硬是把他們拖到泥女圭女圭的攤子前。
「這女圭女圭好可愛。」安居樂彎,拿起一個巴掌大的泥女圭女圭,讓肚子大到無法彎腰的米甜甜看個仔細。
「咦,女圭女圭好面熟,還穿官服呢。心心,你的呢?」米甜甜左瞧右瞧。
「娘!是大人!」安心心也捧起一個官服女圭女圭,開心大嚷。
「真是陳大人耶!心心,娘也看你的女圭女圭。」
安居樂抱起女兒,讓母女倆一起看各自的泥女圭女圭,見到她們興奮玩女圭女圭的神情,他也露出一個滿足的憨笑。
米多多蹲到攤子前,一塊木板上擺了幾十尊泥女圭女圭,其中最特別的就是一排官服女圭女圭,或笑或怒,或喜或愁,表情各異,卻看得出圓臉斯文,俊眉朗目,把陳敖的基本特徵都捏出來了。
「老大伯,你捏了這麼多陳大人,準備賣給蘇州姑娘發大財嘍?」
「哎喲,多多小爺,一個女圭女圭兩文錢而已,我怎敢拿陳大人發財?」
「軟軟,你要買嗎?」
米軟軟始終靜默地站在一邊,正慢慢地、一個個地瀏覽陳敖的泥女圭女圭,看到他笑,她也輕綻微笑;看到他愁,她又不禁蹙起彎彎細眉……
「啊!」米軟軟被哥哥打斷思緒,驀然紅了臉,啐道︰「哥,買什麼?」
「買你喜歡的泥女圭女圭呀。」米多多故意舉起一個陳敖女圭女圭。
「買給心心啦,我才不喜歡這玩意兒。」米軟軟轉過身,見到姊姊和安心心也拿著陳敖的泥女圭女圭,她又莫名其妙羞得全身發熱。
更令她臉紅心跳的是,真的女圭女圭朝她走來了。
陳敖面帶微笑,身穿青色棉袍,肩背一個灰布袋,像個少年書生,神清氣爽地出現在虎丘山的游客之間。
「陳大人好!」蘇州百姓見了他,莫不爭相向他問好。
「大家好,出來玩了?」陳敖笑著和大家打招呼。
「大人,吃月餅。」
「多謝。」陳敖拱手推辭,笑道︰「謝謝各位厚意,衙門那兒還有幾十斤鄉親父老送來的月餅,謝謝,真是吃不下了。」
老百姓們還是不放過這位親民的大人,圍著陳敖話家常。
米軟軟垂首絞著指頭,又忍不住抬起眼,往陳敖那兒瞧。說也奇怪,每回瞧他,他的目光也瞧了過來,笑意盈盈,不知道是在跟誰笑呢?
她低下紅撲撲的臉蛋,走到米甜甜身後,拉拉她的手。「姊,走了。」
「不急,你看,老大伯在捏我呢。」
只見老大伯拿著一團泥,三兩下就捏出一個大肚婆,再端詳一下米甜甜,拿起竹片劃出一張瓜子臉,再挑幾下,明眸大眼、甜美笑容也出現了。
「哇!好像娘喔!」安心心蹲在老大伯身邊,捧著下巴,張大了嘴。
「安哥兒,你也捏一個吧。」老大伯手里忙著,嘴巴也不忘招攬生意。「現場捏個泥人六文錢,你們夫妻一起捏,算十文錢就好。」
「樂哥哥,好啦,順便捏個心心。」
「好呀。」只要妻女開心,安居樂什麼都好。
圍觀的群眾愈來愈多,老大伯捏的更加起勁,他又摶起一把泥,一邊瞧著安居樂,一邊捏了起來,嘴里哼著曲兒︰
「傻哥兒,我的哥喔!和塊黃泥捏咱兩個,捏一個你,捏一個我,捏的攜手相握,來同一床上歇臥。將泥人摔碎,澆水兒重新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米軟軟一听老人家哼出的纏綿歌詞,不覺羞紅了臉,腳步往後退開。
「哎呀,我的腳!」
「啊!陳大人!」
米軟軟驚訝地回頭,又慌又急。她怎麼踩了陳大人?還撞上他那硬硬的胸膛?噯,這里這麼多人在看,真是羞死人了。
「對……對不起……」她的臉快可以燙熟蝦子了。
「不要緊的,米姑娘,好走。」陳敖扶住她略微不穩的身子。
米軟軟低著頭,誰也不敢看,一溜煙躲到姊姊身後,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很厲害。
米甜甜乍見妹妹緊緊扯住自己,一回頭,看見直直望過來的陳敖,她立刻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朝「罪魁禍首」會心一笑。
陳敖尷尬地移開視線,都被人家姊姊看出來了,縣太爺頓時變成做錯事的小娃兒,窘得不知手腳往哪兒擺。
這是什麼奇怪的心情呀?每回見到粉女敕女敕、水靈靈的米軟軟,他就變得痴傻,明明知道她害羞,但他的一雙眼楮還是不听使喚地瞄了過去。
米甜甜又朝他微笑搖頭,挪動身子,故意擋住他的視線。
他不知所措地紅了臉,趕忙做個深呼吸,暫時忘掉心心念念的狀元糕。
從灰布袋拿出紙筆,走上前道︰「老大伯,我的捏泥女圭女圭生意好嗎?」
「好喔!好得不得了。」老大伯笑得合不攏嘴。「大家搶著買大人女圭女圭回去,放在廳堂好闢邪,有了大人的正義之氣,惡鬼小鬼都不敢來了。」
眾人一陣哄笑,陳敖也笑道︰「你沒哄抬價錢吧?」
「大人,冤枉啊,我听您的吩咐,只敢收個工本錢兩文錢,要是小的敢拿大人發財,教小的死了下地獄,喝銅錢水,灌金湯,吞銀汁,燒到肚破腸流……」
「呔,唬你一句,你倒回唱我十句。」陳敖和眾人都笑了。「你會捏,也會唱,把剛剛的捏泥曲兒再唱一遍,讓我抄下來。」
老大伯精神一振,扯開喉嚨唱起他的捏泥曲,陳敖細細听著,手拿炭筆記下歌詞。
「大人喜歡听曲?還記詞兒呢!」有人交頭接耳問道。
「衙門官差說,常听大人在夜間唱小曲,可惜我們無福听到。」
「陳大人就在這邊,請大人唱嘛!」
「你要砍頭啊?大人是什麼身份,唱曲給你听?」
「可以啦,陳大人,我們也喜歡听曲兒,您唱一曲,推廣民間曲藝啦。」
「陳大人要唱曲嘍!」有人帶頭鼓掌。
陳敖放下炭筆,笑嘆一聲。「哪有免費听我唱曲的份兒?」
「收錢嘍!」有人自告奮勇摘下瓜皮帽,搶先幫大人收起唱曲錢。「轟動蘇州,驚動兩江,名震天下的陳大人要唱曲了。快,不听就沒機會了!」
眾人興奮不已,個個拿眼直瞧陳敖。陳敖環視這群可愛的百姓,出了公堂外,他一向沒有官架子,他親近百姓,百姓也敬愛他,他可以更深入體察民情,了解他們的需要,當官至今,最大的滿足就是看到老百姓的笑容了。
當然,還有遠遠瞅著他,臉上含羞帶笑的米軟軟……
「咳,要听了?」
陳敖清清喉嚨,眾人屏息以待,虎丘山安靜無聲。
「心中事,心中事,心中有事。說不出,道不出,背地里尋思。左不是,右不是,有千般不是,教我怎麼訴,只好唱個曲兒訴。」
一曲既了,眾人還是呆楞著,平常公堂上大人聲音洪量,正氣十足,沒想到唱起曲來,竟是如此悠揚動听,還帶著脈脈情愫呢……
「哇!好听!有幸听到大人唱曲,我要回去燒香謝神了。」終於有人說話。
「呵呵,大人鬧相思了,不知想的是哪家姑娘呀?」
「大人,再唱嘛!」
眾人紛紛鼓掌,又不斷柔情哀求,陳敖拗不過大家的熱烈請求,點點頭,做個手勢,大家立刻靜下來,豎起耳朵傾听。
「眾位賓朋在上坐,這個小曲輪著我。我不唱,再三再四月兌不過;無奈何,哼哼唧唧唱一個。我的嗓子不濟,賽過破鑼,唱出來音調不與琵琶合。唱散了,伸手拉住下一個。」
陳敖果真伸出手,拉起要「推廣民間曲藝」的那人,笑道︰「下一個。」
「大人唱完了?」
「唱完了,換你唱。」
「沒了?」收錢的大漢手捧瓜皮帽,里面滿滿是角子、碎銀和月餅,哀號道︰「大人,我幫您收了這麼多錢,您才唱兩曲,不夠意思啦。」
陳敖指了方向,微笑道︰「你幫我拿給頭山門外的丁婆婆,讓她過個好中秋。」
「大人唱的好!」米多多大聲喝采,用力鼓掌。
「好啊!」眾人也如夢初醒,紛紛報以熱烈的掌聲,原來大人是幫連喪子媳、獨力撫養幼孫的丁婆婆募款了。
於是,送款的送款,唱曲的唱曲,捏泥的捏泥,游玩的游玩,陳敖也得到清閑,從容自在地往前走去。
米軟軟偷覷他那條長長的辮子,心底溢出難以言喻的歡喜,可看到其他姑娘也覷著他,她又想絞帕子,咬指頭,不知要向誰出這口悶氣。
不自覺地跟隨他的腳步,沿著步道,經過了憨憨泉,來到枕石之前。
秋風清涼,葉影搖動。眾人之中,他的背影顯得格外修長孤挺,當別人是熱熱鬧鬧地一家人出游,他卻只是孤身一人……
米軟軟心情沒那麼高亢了,她低眉斂目,掀開食籃,小心翼翼地用乾淨帕子包起兩塊月餅。
「姨,心心餓,吃餅餅。」安心心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踮起腳尖,小手攀住她的食籃,一逕兒往里頭模索。
「啊,心心,你來的正好。」米軟軟蹲子,將帕子包起的月餅放到安心心的小手掌。「你去前面,拿給陳大人吃,記得姨教你的話……」
安心心歪著頭。奇怪,姨不會自己拿給大人吃嗎?還要心心講一大堆話?
米多多出現在後頭,笑道︰「心心,快去喔,大人有了餅吃,姨才會讓你吃餅。」
米軟軟窘得跺腳。「哥,你說得我好像欺負心心似的。」
「不是嗎?」米多多笑眯眯地道︰「這餅本來是帶出來自個兒吃的,如今你寧可給大人吃,也不給哥哥吃唄!」
「哥呀!」
「大人,大人!」安心心才沒那麼多心眼,反正她也喜歡大人,她笑呵呵地跑上前,扯住陳敖的袍擺,高高舉起月餅。「給你吃月餅。」
「哎呀,是心心,謝謝你了。」陳敖轉過身,神情愉悅地接過月餅,不用說也知道是誰送給他的。
目光尋覓,很快就凝住那抹如醉紅暈的臉蛋。
「大人!」安心心還在扯他的袍擺,仰起圓圓的臉蛋,嗓音脆甜地道︰「大人吃月餅,月圓人團圓;豆沙細細,大人吃了心甜蜜;火腿香香,大人吃完強壯又安康。」
「心心好會說話喔。」陳敖笑道。
「姨教心心說的。」安心心得意地大聲宣布。
天好籃,樹好綠,米軟軟的臉蛋火般地紅,只覺大家都在看她,燒得她渾身滾燙,直想跳進山下的山塘河,躲進水里當一條誰也看不見的小小魚兒。
「軟軟,要去哪兒?」米甜甜讓安居樂扶了過來。
米軟軟趁機又躲到姊姊身後,岔開話題。「姊,不是在捏泥女圭女圭嗎?」
「老大伯還要上色風乾,回程時再去拿。」米甜甜眼楮一亮。「哈,枕石到了,樂哥哥,快,快撿塊石子給我。」
「早準備好了。」米多多遞過一塊小石子。
「要做什麼?」有人問道。
陳敖望著那塊平整如枕頭的大石,恍然大悟笑道︰「當年唐伯虎和祝枝山在此處佔卜,拿了石子拋向枕石,如果石子留在枕石上,夫人會生男,如果石子滾到地下,就會生女兒,後來事實證明,佔卜果然應驗了。」
「有趣!」群眾鼓動著。「安嫂兒,快丟了吧,看你這胎得男得女?」
「好!」米甜甜蓄勢待發,俏臉興奮,用力擲下。
咚!小石子彈到枕石,跳了一跳,啪!裂成兩半,繼續跳動,一塊蹦了一下,留在枕石,一塊彈跳而起,滾落地面。
「嗄?!」圍觀游客全傻了眼。
「這……到底是生男還是生女?」
「娘,娘!」安心心模上米甜甜的肚皮,賴在身邊撒嬌道︰「心心要妹妹,娘給心心一個妹妹嘛。」
陳敖跟在小人兒身後,笑道︰「心心,你不但有妹妹,還有弟弟喔。」他指向兩塊迸裂的石子。「瞧,一個男,一個女,雙雙對對兩個寶。」
「真的?」安居樂當場笑咧了嘴。
「也不一定呀。」米甜甜模模女兒,反倒有些煩惱。
「一個是寶,兩個也是寶,心心就是爹的寶。」安居樂還是開心得不得了,順手抱起親愛的女兒,振臂高舉,帶她旋了一圈。
「哇哈哈!」安心心驚喜大叫,裙裾飄起,兩條小辮子也飛呀飛的。
米甜甜洋溢著甜美的笑容,滿心歡喜地看他們父女嬉鬧。
姊姊好幸福!米軟軟心頭暖呼呼的,她知道姊夫是真心疼愛姊姊,每回見到他們兩口子相親相愛的模樣,總是令她忍不住偷偷自問,要上哪兒去找個疼她的人,然後生下一窩小女圭女圭呢?
抬起一對明眸,不自覺地往人群中尋找那個青色身影,可是游人如織,紅男綠女,她一下子花了眼,糟,他怎麼不見了?
「軟軟,找什麼?」米多多攔住了她。「在這里。」
「什麼在這里……」米軟軟話還未說完,就看到陳敖站在身邊。
陳敖也靜靜地望著她,似乎站在那兒看她很久了;她霎時紅了臉,心跳如鼓,立刻躲到米多多身後。
「大人。」米多多代為發言。「我妹妹做的月餅很好吃,出門前才剛出爐,趁現在還有點熱度,餅皮正酥,餡兒正香,您就快吃吧。」
「好,我吃。」陳敖像個乖小孩,馬上攤開巾子,吃下一口月餅。
米多多嘿嘿偷笑,陳大人對米家小廚娘的月餅情有獨鍾喔。
他乘勝追擊。「陳大人,你在我們豐富之家包飯,雖然今天不開門,晚上還是請你過來吃飯,軟軟煮些家常菜,保證你沒吃過。」
「噢!」陳敖咽下香酥的月餅,甜在嘴里,卻是一臉惋惜地道︰「今晚有總督大人的中秋宴,不去不行。」
「那就沒辦法了。」米多多朝米軟軟擠擠眼。「大人要吃大魚大肉,軟軟沒機會請大人吃飯了。」
米軟軟好生失望,低下頭絞著衣角,哥哥邀請陳大人過節是最好了,可陳大人不能過來,他其實不孤獨,他有他自己官場上的中秋節……
陳敖也是失望不已,眼看他可以名正言順吃上米軟軟的好菜,可今晚全蘇州的大小官兒都得去陪總督大人,滿場敬酒,听些令人嘔吐的官僚話……
他一邊嚼月餅,一邊像是自語道︰「大魚大肉,沒什麼好口味,腦滿腸肥的……嗯,還是這個火腿月餅清爽好吃。」
听到陳敖在眾人面前夸贊她的月餅,米軟軟又臉紅了,抬起頭望向他,聲音細細的。「大人喜歡的話,我再做給大人吃。」
「好啊!」陳敖欣喜若狂,忙把第二塊月餅塞進嘴里。
米多多笑道︰「大人慢慢吃,別噎著了,要吃有的是機會。」
米軟軟也掩嘴笑了。大人吃的暢快時,總是像個小孩兒,他喜歡她的月餅,她更喜歡為他做上好口味的點心。
喜歡?!這個字眼模糊地浮上心坎。她喜歡看他吃,看他笑,看他唱曲,看他審案,看他親近百姓,看他結巴說不出話,看他望著她的眼神……
怎地……心里滿滿是陳大人的影子?就像姊姊喜歡姊夫一樣,一刻也放不下他?!
「軟軟,你又要躲到哪里去?」米多多喚道。
「我陪姊姊。」
一溜煙,米軟軟心慌意亂地問到姊姊和姊夫身後,有兩個人做屏障,她不瞧他,他也看不到她了吧?
怎會看不到呢?秋風如詩,山景如畫,在陳敖的眼里,風花雪月盡不是,只見那軟膩膩、白綿綿的狀元糕了。
陳敖是正七品吳縣知縣,他的直屬上司有從四品的蘇州知府、從二品的江蘇巡撫、正二品的兩江總督,更不用說其他品級、各有職份的按察使、布政使、學政、同知……上頭一堆大小官員,隨便吐口水就可以淹死他。
中秋夜,寒山寺外,隔著京杭運河,戲台正在上演昆劇「十五貫」。
總督大人眯眼听曲,抬頭賞月,運河吹來清爽夜風,令人心曠神怡。
一群官員難得相聚,見了面,免不了話家常,交換官場小道消息。
「听說本來的賞月地點在東邊外城河,總督大人中意那兒空曠,又近城里,可陳敖一鬧,咱們就被趕到姑蘇城外的寒山寺了。」
「這陳敖忒煞大膽,任誰都敢犯,只不過填平幾塊菜圃,搭個戲台,擺幾桌酒席,也值得他杠上總督衙門?」
「你不知道他很大膽嗎?皇上有意再次南巡,他立刻上了一個摺子,說什麼南巡勞民傷財,應該停止。我的老天,幸虧他人微言輕,皇上也懶得教訓他,批個『閱』字退回來,不摘了他的官,算是走狗運了。」
「本來就是走狗運,听說他出身低賤,小時候像狗一樣向人討食哩。」
「難怪他的想法與眾不同,上回有個秀才勾引寡婦的案子,竟給他判成奸夫婬婦結為夫妻。唉!他這樣敗壞我朝風氣,看過他的審案公文,真是教我痛心疾首,為了導正視听,說什麼也要參他一本。」
「我也參過他一本,上回追一筆錢糧,他竟然說吳縣百姓稅賦太重,硬是延了一個月才上繳,戶部那邊催得急,我們藩台衙門差點連帶處分,這家伙不顧朝廷大計,怎能不好好參他呢?」
「呵,他都敢冒犯龍顏阻擋皇上南巡,你這藩台衙門算什麼啊?」
眾官員你一言、我一語,全把矛頭指向遠離人群,獨站橋邊賞月的陳敖。
總督大人睜開眼,呷了一口清茶,問了身邊一把白胡子的老知府大人。
「大家好像很討厭陳敖?」
「就是呀!」老知府加油添醋,口沫橫飛地道︰「陳敖太不識好歹,總是憑自己喜好做事,咱也不是要他討好奉承,可他總該知道官場禮數,敬老尊賢,上回我過六十大壽,人家送的是珊瑚珠寶,他送什麼?一幅他寫的壽字!」
「嗯,這人挺特別的……只是有失教。」
「總督大人說的是,他也不想想,他不過是個芝麻小官,拿這次他頂撞大人,要求改中秋宴場地之事,卑職真是替大人生氣,大人是封疆大吏,他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
「我吃撐了,起來走走,你繼續看戲吧。」
總督舉起手,由隨從扶起,又示意其他官員不要打擾,走到了河岸邊。
月出東方,河水在西,陳敖獨自站在岸邊,往水里投下長長的黑影子,黑影在水面上飄動,欲流而不流,始終是黑壓壓的一團。
陳敖目光移開水面,背負雙手,走上江村橋,置中秋宴的熱鬧於身後。
「陳敖,這橋上的月亮比較好看嗎?」
「總督大人。」陳敖聞聲回頭,恭謹地抱拳作揖道︰「有心賞月,天下之月都是一樣的好看。」
「南京月,蘇州月,兩處皆同?」
「是的。」
「你果然莽直。」總督笑得很深沉。「打從第一次行文蘇州各衙門協辦中秋宴,就你的吳縣衙門意見最多,你是怪本督擾民了。」
「不瞞大人,如果您找個富豪名園,邀集官員一起賞月也就罷了;可您藉口深入民間,特地從南京過來與民同樂,實際上卻是叫老百姓幫總督衙門準備這場中秋宴,不可不謂擾民也。」
「你說的直,做的直,老是得罪人,難怪那麼多人上摺子彈劾你了。」
「道理站的住,卑職不怕。」面對地方最高長官,陳敖依然無所畏懼,理直氣壯,直視機心重重的總督。
「你這樣當官是不行的。」
「還請總督大人指教。」
「我不介意你的耿直。事實上,有逢迎拍馬的官兒,也要有幾個『耿直不阿』的官員,你官兒小,說說話起不了什麼作用,只要在朝廷和皇上所能容忍的範圍內,盡可直言無諱,本督擔保你平安無事。」
「這……」陳敖一震,他萬萬沒想到,原來他憑良心做事,只是為了彰顯朝廷的包容肚量?
「你還年輕,尚需學習為官之道。」總督仍諄諄告誡。「凡事適可而止,多多參酌上頭的看法,既能保有你的作風,又可確保仕途一帆風順。」
「卑職不懂大人的意思。」
「你懂得的。」總督轉頭,月光照得他的方臉一半黑一半亮。「你以為我可以從康熙朝的進士,一路經三代皇帝,由小翰林做到大總督,難道不需要費點心力嗎?」
「卑職的心力放在政務和百姓身上。」
「頑石難點頭。」總督不以為意,哈哈笑道︰「可你不要忘了,你的考成大計日期已近,所有升遷考核全掌握在本督手上,你想升個學政,從此官運亨通呢?還是落個考評不佳,提早回鄉唱戲呢?」
直接索賄了?陳敖抑下滿腔的不屑和憤怒,語氣堅定地道︰「陳敖無錢無勢,但憑大人秉公處理。」
「你以為我跟你要錢了?幾千兩銀子我還不放在眼里。」總督語氣平緩,水波不興似的。「你的養父陳萬利是浙江富商名流,看在他的面子上,我當然不會虧待你;以後大家結個姻緣,勤加走動,官場就是這樣,你需要靠山,我也很樂於提攜後進。」
原來是想收編他?還妄想伯伯的龐大產業勢力?哼,門兒都沒有!
他仰頭望月,深吸一口清冽的涼風。
總督見陳敖不回應,認定他心意松動。本來嘛,這小子能得到總督大人的「賞識」,總該權衡得失,知道分寸吧?
「年輕人,你很聰明,多學點,我是為你好,自命清高不能當飯吃,要記得孤掌難鳴的道理。」他又訓勉道。
「多謝大人指教。」陳敖懶得反駁,平淡回應。
「我很欣賞你,听說你尚未訂親?」
陳敖心生警覺,忙道︰「卑職是尚未訂親,但已有屬意的女子。」
「你屬意多少女子都沒關系,要娶幾個小妾也無所謂,只要是良家婦女,我的女兒都會待她如姊妹。」
「大人……你在說什麼?」陳敖倒彈一步。
「呵。」總督微笑道︰「我還有幾個待嫁閨女,個個賢淑端莊,不會爭風吃醋,我回去挑個最適合的,改日托人上門說媒。」
「大人,這萬萬不行,我真的另有喜歡的女子。」
「我也沒阻止你娶別人呀,反正我的閨女是正室,就等著你飛黃騰達時,封個誥命夫人了。」
「大人,婚姻不是兒戲……」開玩笑,連他娶誰也要管?
「你姑且放下公堂上亂點鴛鴦譜的那一套。」總督臉色轉為凝重,口氣也十分嚴肅。「別人想娶我的閨女,尚且求之不得,你思量一下前程,莫忘本督提拔你的用心吧。」
總督說完,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仍讓隨從扶著,下了橋回到筵席場地,繼續看戲。
夜涼如水,中秋的月兒映在河面,顯得昏黃不明,令陳敖不覺打個寒顫。
總督如此軟硬兼施,笑里藏刀,說穿了,無外乎藉由他和紹興陳家結親,以此鞏固政商人脈。這種為了利益而結合的婚姻,自古皆然,對他、對總督、對紹興陳家,都是只有好處而無壞處。
但他不用總督教他如何當官,他只知道,絕對不會違背自己的良心做事。
至於婚事,他更加堅定情有獨鍾的那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