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北京
頸間的領帶被狠狠揪緊、拉扯,成功的引起他的注意力,順著力道,單天齊被迫彎腰。
他對上一張散發怒氣的小臉,精巧的鵝蛋臉上,有雙細長的柳葉眉,未經修剪就自然成型,連點雜毛都沒有,淡淡的褐色,襯著略深的瞳仁,是一雙沒什麼企圖心的眼。
直亮柔軟的黑發貼著臉頰,看起來臉更小、更年輕。
他對這個女人有印象,她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總帶著溫暖笑意——
「把一個五歲小孩丟給保母,這種行為叫做負責任嗎」
唔?這個發自丹田的高分貝責備,一點也不溫柔。
甫從英國完成一個並購案回到北京,一連十幾個小時的舟車勞頓,他應該回房休息,睡個好覺,但現在他卻站在大廳里,被個女人扯住領帶痛罵。
「五歲的小孩像兩、三歲一樣用單字表達,發展比一般小孩遲緩這當然是家長不關心的結果!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卻硬逼她抄寫艱澀的古文練字,簡直就是本末倒置!」
單天齊覺得荒謬極了,長到這麼大,第一次有人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尤其,在知道他的身份、見過他,並被他冷言使喚之後,還有膽直視他的人,不多,指著他鼻子痛罵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可眼前這個女人……在他的世界中,推出去馬上就會被變成炮灰消滅的嬌弱女子,竟然有這個膽子!
「罵夠了?」他眼眸冰冷,語氣緊繃,一擺手,將被勒住的領帶抽回,怒氣隱隱發作。
「還沒!」放過領帶,但接著有人卻是雙手並用,直接拎著他衣領,逼他再次彎腰,牽就她嬌小的身材。
衛靜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也從來沒有用這麼惡劣的態度待人,可看見單天齊漠不關心的態度,加上一連數天的擔憂焦躁,她終于爆了!
「你很忙,對,忙得要死!忙得把女兒丟給上任兩天的保母完全不擔心會出事,一出差就半個月,忙到一通慰問電話也沒有,你五歲的女兒連生病不舒服也不敢講,因為爸爸會生氣!她發燒到三十九度……噢,可惡!」她越罵越是覺得眼前的男人無可救藥,因為他還一副無關緊要的表情!她發出一聲挫敗、難以忍耐的吶喊,繼續開罵。
「好不容易回來了,離家半個月,你對半個月不見的女兒是抽背她英文單字老天!她病了一星期,整個人瘦了一圈你看見沒有?她今天早上才退燒耶!單天齊,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當父親當得徹底失敗!」
燒才剛退的小女孩,現在正在書房里握著筆,寫她不明白意思的英文單字和詞組。
衛靜不是不明白富豪之家對子女的教育嚴格,英才教育從小做起,但偏偏單懿慈不是天才小孩,英才教育之于她太沉重。
「衛小姐,這是妳對歷任雇主的態度?」單天齊瞇起了眼,臉上表情未變,依舊是冷冰冰的閻羅臉,語氣蘊含怒氣滿點,口吻倔傲。
嚴厲、不苟言笑、高壓極權,單天齊向來如此待人,連自己的女兒也如此。
「長這麼大,我頭一回這麼生氣!」言下之意,是只針對他單天齊了。
直截了當,表明了她對他的憤怒不滿,聞言,單天齊忍不住用審視的眼光打量眼前的小女人。
衛靜,他的特助為他女兒單懿慈挖角來的超級保母,听說,她很搶手,為了把她搶到手,他的特助還用了一些手段。
真要拿什麼來形容的話,衛靜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嚴冬後的初春,第一道投射在萌芽枝頭的陽光,溫暖、真切,讓人不禁露出微笑,忍不住想親近她,是個適合居家的女人。
這種形象的女人單天齊不陌生,就跟他前妻一樣,這樣的女人在他的世界里,只能跟軟弱劃上等號。
他受夠了這種女人!
這樣的女人跟不上他,跟不上的人只有被淘汰丟下的份,因此第一眼印象,衛靜是不及格。
可是現在,單天齊不確定……她是不是合格了。
堅毅直視他的眼神,背脊站得直挺挺的,像是和他討論的是一宗數千萬的合約,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即使教育孩子,也確實是非常重要,但有重要到必須抓著他的衣領說話?
「妳明天——」他眼瞇起,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逝。
「就算開除我也無法掩蓋事實,單天齊,你是個不及格的父親。」衛靜打斷他的話,直言道。
早在她沖動的拉住他,對他破口大罵表達這半個月來的不滿時,就有丟掉這份工作的心理準備了。
「衛小姐,妳有不听人把話說完就判定對方死刑的習慣?」眉一挑,單天齊口吻諷刺譏誚。「妳很想被開除?」
衛靜瞠目,頗感意外。他沒有開除她的意思,是嗎?
不在預期之中的反應,讓她很是錯愕,她以為……她都已經打定主意,就算被炒魷魚也要把悶在心里的話全部說出來了。??
看出她的錯愕疑惑,單天齊雙眸炯亮,閃著兩簇詭異的火光,用冰冷得近乎沒感情的語調說︰「對于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之人,我向來很有興趣听听對方的說法。」
但是那種語調,完全听不出來他有興趣。
「既然妳對我教育女兒的方式有意見,那麼,給妳時間準備,我會听妳簡報。」說完,高傲自負的男人轉身離去。「明天早上八點,我不喜歡有人遲到。」
衛靜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傻眼。
簡報……她是保母耶!她對他做什麼簡報?要為了怎麼帶小孩而寫一份企劃書嗎
「你是認真的嗎?」最好她寫一份育兒企劃,小朋友就會如她預期長大!衛靜氣得全身發抖,拚命深呼吸,否則她可能會失去理智再指著單天齊的鼻子破口大罵。
可惡,不行這樣,這不是她的風格,這樣的方式無法達成她的目的!沖動生氣不是衛靜做事的基準。
亂了,這回介入的家庭超出她預期,她亂了套。
「衛靜,妳要冷靜,冷靜。」她深呼吸順氣,將壓在胸坎的那股不滿,全部呼出。
拍了拍臉,她離開金碧輝煌的大廳,走向書房。
一個瘦弱的小女孩趴在書桌上睡著了,小臉潮紅,嘴里不斷囈語,手里還握著筆。
嘆了口氣,衛靜把小女孩抱起,丟開小手緊握的鉛筆。
「寫寫……寫寫……爸爸……」小女孩全身發燙,眼皮沉重得睜不開,小手無力垂下,身體軟軟的癱在衛靜身上,只剩小嘴能說一些簡單的字句。
衛靜一陣心疼。都這麼不舒服了,還記掛著父親的交代,拚了命的完成父親的要求,真是……真是該揍她父親一頓!
迅速將單懿慈抱回房,這個五歲小女孩的房間,完全沒有柔和色彩,全部都是深沉的黑與褐,質地精良,出自名家之手,但,沒有溫暖。
「懿懿睡覺了、沒事了。」坐在女孩床畔,衛靜輕聲安撫,拿起床頭的耳溫槍為小女生量了體溫,發現她又發燒了。
為小女生蓋好被,她擰了一條冷毛巾回到床畔,輕輕覆在熱燙的額頭上。
「沒事了,好好睡一覺噢。」她柔聲撫慰病中的小女生。
小女生睜開一道細縫,暈黃不清的視線中,有個人……熟悉的人。
在久遠的記憶里,好像也有個人這樣照顧自己,但是她太小了,不太記得,只記得那個照顧她的人是……
「Mama?」不確定的呼喊逸出小小的唇瓣。
「噓,懿懿睡覺嘍。」衛靜沒有糾正她,只是用溫暖的手掌滑過小女生熱燙的臉頰、頭發。
「好……」像貓似的,小臉蹭著溫熱的掌心,小小的手緊緊抱著衛靜另一只手臂,不肯放。
她稍微一動,小家伙就立刻驚醒,讓衛靜舍不得移動分毫。
一直到單懿慈燒退了、睡熟了,衛靜才收回手臂,但那已經是兩小時後的事情。
她拖著疲憊的身軀離開小孩房,輕輕闔上門,打算回自己房里休息一下,沒想到一轉身,單天齊就站在她身後。
略長的頭發覆住額頭,掩去他的右眼,敞露胸膛的大V領上衣內,可以看見沐浴後未擦干的水珠,他站得很近,近得可以聞到他身上傳來的香皂味。
就算卸下筆挺的西裝,改為輕松休閑的打扮,也很難掩飾單天齊的狷狂霸氣,這個男人的眼神太銳利冰冷,他的唇,幾乎不上揚。
蛇——他的眼神、他的姿態,讓她聯想到蛇,光是被盯著就感到毛骨悚然!
他在這里多久了,為什麼都沒出聲?沒有來關心一下病中的女兒
不知不覺,她秀氣的柳葉眉皺了起來,臉上滿是不認同。
「單家不容許軟弱無能,不容許一味的疼寵,衛小姐,我希望妳注意,不許過份寵溺,養成懿懿依賴的個性。」
他看見了,她對他女兒的照料,伴隨在病中小孩身邊的姿態,讓他想起了前妻。
莫怪女兒將她當成母親,簡直就是一模一樣……不,還是有那麼一點不同。
前妻總是哭哭啼啼,在女兒榻前啜泣,而衛靜沒有,她溫柔堅定,給孩子依靠。
「依賴不行嗎?軟弱的背後又代表什麼?」面對他的質疑,衛靜這回學乖了,她不要激烈的責罵。「也許正是沒有足夠的安全感,才會變得軟弱依賴吧。」
淡淡的口吻,輕柔如風的態度,她將不滿吞進肚子里,平靜的面對單天齊。
然而奇異的,衛靜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未真正點燃單天齊的怒點,但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徹底激怒他。??
「妳懂什麼?」黑眸鎖定眼前嬌小柔美的女子,大有伸爪將她撕裂的意味。
沒有足夠的安全感,才軟弱依賴——這句話分明是在暗指他沒給孩子足夠的安全感,不配當個一家之主!
有個氣質與她類似的女人,曾經哭著對他說過相同的話!
「妳只是一個保母,帶好孩子,其它沒妳的事!」
面對他的怒氣,衛靜微微一笑。
她很累了,但仍強打起精神面對抓狂的家長,誰叫他被她惹毛了。
「我什麼都不懂,只是個帶孩子的軟弱女子。」她順著他的話回答,反正在他眼中,像她這種不在商場上打滾的女人,沒氣勢沒魄力,就跟軟弱劃上等號。
不過那又怎樣呢?她並不會因此少一塊肉。
這個女人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激怒他!
「欸,怎麼都還沒睡?」單天恩——單天齊的堂妹兼特助,趿著拖鞋走出房門,本想去廚房為自己倒杯水,結果在佷女的房門前卻看見劍拔弩張的兩個人。
反應很快的她立刻發現不對之處,她哥生氣了!
單天齊生氣的方式不是大吼大叫,而是壓抑內斂的,拚命將憤怒往內壓縮,所以一旦爆發開來,簡直就是世界末日!
而現在好像就有潰堤的可能,至于承擔哥怒氣的人,就是柔弱的衛小姐!哥會滅了她的!
當下,單天恩趕緊沖到他倆中間充當和事佬。
「衛小姐,辛苦妳了,懿懿好多了嗎?醫生怎麼說?」因為堂哥比較可怕,所以她從衛靜這里下手。「我正好要去廚房,要不要來點什麼?妳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我泡杯熱可可給妳好嗎?」
衛靜視線調轉到她臉上,望著這張卸了妝後仍清艷的臉,長長嘆了一口氣。
「這什麼跟什麼……連姑姑都比父親要在意小朋友的狀況,我為什麼要接下這份工作?」
都是這個叫單天恩的女人把她強行帶到這里,真後悔,當初,她應該強勢一點拒絕的,現在這樣的情況,她怎麼跟小朋友的家長「和平共處」呢?
這樣……跟她的工作主張,完全相反啊……
如果回到那一天,她絕對會嚴厲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