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一本出自自己之手,但卻沒有印象的日記本,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好奇有,還有對「未知」的恐懼。
這本日記里有什麼秘密?她寫了什麼?不可能不好奇的,但只看了第一頁第一句,知葉就立刻把日記本丟開。
住在這棟房子里的只有我是人!
「哪棟房子?這里嗎?誰不是人?」她根本沒有勇氣再看下去,覺得會發現很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是她的心事,她卻不敢一探究竟,像是身後有猛獸在追趕一樣,狂奔下樓。
「知葉,怎麼了?慌慌張張的。」古羅關心地上前,「剛剛听你尖叫一聲,發生了什麼事?」
「有老鼠……」她眼神慌亂的回答,刻意不提那本日記的事。「看到我跳窗逃走了,然後我也逃了……」
仔細看嚴肅但很親切的古羅,她想到的只有他對自己的關懷和照顧,這樣的他會不是人?她真的很難想象。
「老鼠看到妳跳窗逃走?哈哈哈哈——」突兀的笑聲來自她背後。
回頭,知葉看見一個打扮龐克的紅發女圭女圭臉男人,笑得快斷氣的樣子。這人是誰?
「請問你是?」她疑惑地問。
「叫我伊恩就可以了。」露出笑容,頰邊的可愛酒渦讓他看起來更年輕,笑眯的眼掩飾一閃而逝的精光,心中暗暗詛咒那只惡魔小心眼。除掉他自己的部分就夠了,有必要連他的部分都刪除嗎?好歹也幫他編個故事吧!
「伊恩是主子的老朋友。」古羅適時出來解釋說明,「知葉,幫先生弄點東西好嗎?」忌憚的望著笑意盎然的惡魔獵人,他神情有些嚴肅。
「好啊。」知葉乖乖的留在廚房里忙。
古羅用著強硬但不失禮節的態度,把惡魔獵人「請」到客廳。
「伊恩先生,這邊請。」客氣、客套,還有不能錯認的防備。
貝雷特不拿記憶改拿靈魂,這件事看來古羅也知情,生怕他對貝雷特不利呢!伊恩笑容加深,手掌重重地拍向古羅肩膀,一哂。
「古羅,你知道嗎?」露出白牙,朝他笑道︰「這世間萬物不停的進化,已經到了你我想象不到的境界了。」
古羅皺眉。這說話高來高去的惡魔獵人,在講什麼東西?!
伊恩還是笑,沒有出聲,僅以唇語告訴他。
「嘿,小女佣,妳幫我準備了什麼好吃的?」動完嘴唇,伊恩朝端著托盤的知葉招了下手,至于古羅嘛……他愣愣的站在一旁,一臉不敢相信,正在消化他剛剛得到的訊息。
「一些小東西,請慢用,先生是來拜訪老板?」
「得了得了,大家都是年輕人,先生來先生去的多奇怪,叫我伊恩吧。」伊恩抱著看好戲的心態,還有一點點的捉弄,握住知葉的手,要她跟著一起坐下來。
「好啊。」知葉大方坐下,沒有甩開他的手,因為她並沒有感受到對方的不良企圖。
他是鬧著玩的,這個人給人很舒服的感覺——但是才覺得這人沒什麼企圖心,他就開始扳開她掌心。
「喂!你要做什麼啊?」她連忙用力抽回手,不想讓人看見她掌心的疤痕,又被指指點點。
「小女佣,告訴妳,我對手相有一點點研究,來,乖,手張開,不會痛的。」
「這不是痛不痛的問題,你不可以強迫我啊,喂喂喂——」她用沒被握住的那手打他的頭。
「嘖,你這小女佣,揍人的速度一定要這麼快嗎?好在我有練過。」伊恩笑嘻嘻的躲過攻擊,和她一來一往的打斗起來。
「沒辦法,這是生物本能。」知葉很直覺反應的跟他斗嘴。「對付都要這樣——」
這個伊恩看起來一臉稚氣,但力氣卻很大,一下就扳開她掌心,對著她的掌紋品頭論足。
「唔……」看著她的掌心,伊恩一眼就看出那是惡魔的武器造成的傷口,除非惡魔自己除去上頭的魔法,否則,傷口永遠都在。
那個小心眼的惡魔,嘖嘖嘖,這麼矛盾啊?
「好。」他猛地大叫一聲。
「好?」知葉錯愕,「好什麼好?」
「妳的手相很好,不錯不錯。」伊恩笑眯眯地道。
「這兩年來,你是第一個說我掌紋很好的人……」
「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對不對?」他朝她咧開嘴笑,熟絡的與她聊天。
「雖然你是怪咖,但我不討厭你。」知葉很老實的回答,她的個性本來就不太會討厭人。
「哈哈哈——」伊恩放聲大笑,「這麼容易相信人,小女佣,妳一定常常被騙。」
她頓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沒錯……」這人,怎麼可以看人這麼準?
「既然不討厭我,那告訴妳的名字吧,小女佣,反正都是被騙,被我騙總比被別人騙好吧?」比起那只惡魔,獵人當然善良得多嘍!
「我叫白知葉。」
「恩,很好,既然知道名字了,那,我就開門見山的問——」他正色說︰「要不要跟我交往?」
聞言,知葉整個傻眼︰「嗄?你在講什麼?」
「放心,我不是壞人。」他誠摯萬分的執起她的手。
「喂,你也太快了吧!」哪有人跳那麼快的?!
「喔。」伊恩擠眉弄眼,曖昧地搖頭,「男人,最怕被人說快——」
這太低級了!還沒來得及給他臉色看,另一聲暴吼便破空而來。
「伊恩!你在搞什麼鬼?!」貝雷特早就察覺到伊恩在他的屋子里,卻遲遲未出現在他眼前,沒想到他離開臥房出來尋人,就听見很刺耳的對話。
尤其,看見他握著知葉的小手,指尖滑過她掌心的疤痕時,滿肚子火都冒上來了!
哎呀,逗弄這只壞脾氣的惡魔真好玩!認識沒千年也有百年,這還是惡魔頭一回對他這麼凶呢!
伊恩一哂,把知葉的小手放開。
「好好好,不調戲你的小女佣。」雙肩一聳,徑自吃起桌面上的小東西。
可是妒火狂燒的惡魔,並未就此氣消,反而狠狠的瞪向無辜的知葉。
「你是白痴嗎?」該死!他的嘴巴,為什麼講話會這麼難听?一定要用這樣的口氣跟她說話嗎?!
他是笨蛋啊——
「哈?」知葉一楞,「我?」被吃豆腐的人是她耶,為什麼被罵的也是她啊?
「我說過伊恩配你太老了!」白嫉妒燒光理智的貝雷特,完全口不擇言的大吼,「妳一定要跟他走這麼近嗎?」
「你什麼時候說過?」她一頭霧水。「我今天第一次跟伊恩先生踫面耶!」
「噗!」伊恩很不給面子的笑出聲,全身夸張的顫抖。這家伙啊,真是越來越不像惡魔了,有夠蠢!
被這麼一笑,貝雷特才覺得糗大。媽的,他真是世上最倒霉的惡魔!還被伊恩和古羅抓包。
用眼角瞄過去,果真見到古羅也在一旁隱忍得很痛苦,這讓他更覺得氣悶。
「嘿,我似乎聞到陳年老醋的味道。」伊恩夸張的動了動鼻子,再度沒正經的張臂,把手搭在知葉肩膀上,「小女佣,我啊,搶過這家伙的女人,所以他現在在嫉妒,我們不要理他。」
知葉的心思沒放在身邊大吃她豆腐的男人身上,只是不解的望著大發雷霆的老板,心想他干麼生這麼大的氣?
尤其見到伊恩把手搭在她肩上,他眼楮都要冒出火了,藍眸轉深,深得……有點像是……黑色?!
「咦?」她驚訝的瞪大眼,她好像看見……老板連發根都黑了,他不是金發嗎?
「咳咳咳——」古羅突然劇烈咳嗽,把所有人的視線轉移過去,「抱歉,被口水嗆到,繼續。」
要知道,一個嚴謹、嚴肅的管家說出這種話,是非常不搭的。
當知葉重新回過頭時,她的老板,又回復藍眸金發,難道是她……看錯嗎?
「這真是太奇怪了……」她眼花會不會太嚴重了?
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貝雷特感覺到血液中強大的魔力因憤怒而奔騰,他快要現出原形了。
禁制被沖破後,他曾試著再對自己下禁制,但卻沒辦法,沒有一個足以與現在的他相抗衡的「力量」來以毒攻毒,所以不時感覺到四竄的魔力,那令他厭惡極了。
脾氣時晴時雨,無法穩定人類的外貌,他需要好好發泄他的憤怒!
「還不上來?!」這句話他是對伊恩吼的。
伊恩兩手一攤,知道今天又得跟惡魔對對招,上回一時好奇與貝雷特打成平手之後,他便不時陪他發泄過多的精力,當今世上除了他之外,恐怕沒人能招架得住貝雷特了吧?但他也是抵擋得很吃力,即使惡魔並沒有使出全力。這一點他很清楚。
「是是是,這不就上來了嗎?」伊恩曖昧的挑眉。
知葉看著他,再看看老板,一臉被嚇到的神情,「原來你們——」是這種關系啊,難怪伊恩一踫她,老板就吃醋暴走。「但是不對啊,老板會帶女人回來……」
「妳腦子裝什麼?漿糊嗎!」貝雷特听到,再度暴青筋,「除了那些低級念頭,沒有別的啊?」
連番被炮轟,知葉也不開心了,忍不住頂回去,「你講話一定要這麼難听嗎?我欠你的啊?」
她沒欠他什麼,是他欠了她。被這簡單的一句話擊敗,貝雷特悶聲不說話,轉身上樓。
「莫名其妙。」知葉開始慎重考慮,她還要不要在這樣的老板手底下做事了。
「嘿,小女佣,妳打算做多久?」伊恩笑嘻嘻地問,雙手插在口袋里,歪著頭問她。「依你的年紀來算,應該只是過度時期吧。」
知葉想了想,保留的眼神望向一旁的古羅,覺得有點對不起事事關照她,像個長輩的總管,但伊恩說的也是事實。
她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這里。
「大概……再一個月吧。」懶散兩個月,也該夠了,該為自己打算,在這里很開心,生活很悠閑,但真的就只是過度時期,為新的工作環境轉換心情,醞釀再度回到她熟悉的戰場上的動力而已。
在她表達出即將離開的訊息之後,古羅默默的轉身離開了,那落寞的身影讓知葉更加覺得很抱歉。
「再一個月啊……」支著下巴,伊恩似在思索什麼,她正想要問他干麼這麼古古怪怪,他就開口了。「嘿,小女佣,那就後會有期了。」他只是笑,不再多說,上樓去了。
「怎麼……都這麼莫名其妙?」知葉反復想,怎麼都覺得怪,如果說……她在她房間里發現的那本日記本,真的是她寫的話……
這棟房子里除了她之外,沒有一個是人——那貝雷特是什麼?古羅是什麼?剛剛那位伊恩又是什麼東西?!
再想起,她剛剛好像有看見,她的老板頭發和眼楮有一瞬間染上了黑色,再來是昨天種下的波斯菊種子,今天就沒看見了……
「奇怪。」她邊想邊走向側門的花田,對著昨天才種下種子的地方,駐足沉思。「難道真的一夜之間開花長大?」她蹲來輕撫花瓣,再對照一下季節。
「夏天的波斯菊?」還不是種在溫室里……越想越覺得怪異,最後她決定回房間去,把那本日記本拿出來好好研究一番。
伊恩扭開貝雷特的房門,直接跨進他張立的空間。
只見惡魔漂浮在黑色空間,一柄人高的鐮刀立時朝他飛來,他身手俐落的閃身躲過,嬉皮笑臉地道︰「哇,好驚險,差一點我的頭就和身體分家了,嘖嘖嘖,是破殺鐮啊,我從來沒見過這東西,傳聞果然是真的。」惡魔貝雷特的終極武器,無人能敵。
貝雷特一招手,將破殺鐮招回來握在掌心,冷冷的用鋒利的刀尖指著伊恩。
「不許你多嘴。」
「嘖。」他啐了一聲。「喂,惡魔,你要知道,放手一次可以說是無心,兩次就只能說是白痴了,人都在你面前了,還有什麼好顧慮的?」
失去記憶又怎樣,重新追求不就得了?這笨蛋一定要搞砸兩次才甘心嗎?
貝雷特既懊惱又憤怒。「我沒有機會了!」早在兩年前失去她時,懊惱萬分的他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
兩年前他被召喚時,毀滅的想法就已逼瘋他,他與「主人」定下契約,以靈魂交換三個願望。
所以他已經回不了頭,失去再次追回她的機會了。
「如果我知道她還會出現我眼前……」那麼當時,他就不會任憑毀滅主宰自己的理智。「惡魔獵人,你比我更清楚我辦不到的原因。」除魔刃的反噬是最好的答案。
破殺鐮發出藍黑色的幽光,伊恩笑容褪去,正色迎戰。
「好吧,到時,我會送你上路。」抽出刀鞘中的除魔刃,他擺出應戰姿態。
刀光劍影,惡魔與獵人,再次大打出手。
翻開塵封兩年的日記本,映入眼簾的,是自己的字跡。
日記本里寫了一個故事,一個不在她記憶中,卻發生過的故事。
知葉很快的融入這個「故事」里——她被個披著人皮的惡魔給騙了,傻傻的,以記憶交換三個願望。
她因此憤怒,與惡魔誓不兩立。
那個騙她的惡魔叫貝雷特,管家古羅是個狼人。
「我在幻想嗎?」這太荒謬又滑稽了,她不免這樣想。「我怎麼會寫出這麼唬爛的日記?」
可是在那些不可思議的過程中,還摻雜著她的悲喜。
隨著紙頁點點暈開的字跡,女乃女乃的病情加重,她開始試著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因為日記上她顫抖歪斜的字跡,真實的形容著女乃女乃的病容。
「女乃女乃……」她紅了眼眶。
暈開的字跡是書寫時落下的淚水,女乃女乃重病龐大的醫療費、化療時的痛苦折磨,她想為女乃女乃做點什麼,可卻沒辦法,她求助無門,不知該怎麼辦,直到她突然拿到貝雷特給的八十萬。
「八十萬——」知葉愕然,她拿他八十萬,這筆救命的錢,她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可是沒有印象,為什麼她會……掉眼淚呢?
成串的淚水滴落在紙頁上,字跡又暈開了,她連忙伸手拭去淚水,但當她的眼淚觸踫到掌心結疤的疤痕時,驀地傳來尖銳的刺痛。
那痛來得突然,讓一向怕痛的知葉猛然跳了起來,擱在腿上的日記本就這麼摔了出去,非常詭異的驀滾進了床頭櫃底下。
「奇怪……」那痛一下子就消失了,她攤開掌心一看,什麼都沒有,但為什麼突然會痛呢?
不想那麼多了,繼續看日記吧。趴跪在地上,知葉伸手探進櫃子底下,撿起來看完的日記本。
「咦?」可她撿起來的不只是日記本而已,還有兩張即可拍照片,她坐回床上細看。
「是我……」她不可能錯認自己,這是她,拍攝日期是兩年前,用即可拍相機拍下的。
她和照片中的古羅臉上都帶著勉強,尤其,她臉上那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照片中的古羅和現在沒什麼分別,一樣的嚴謹、正經,但瞟向她的眼神帶著暖意和心疼。
她為此眼眶泛紅。
「古羅叔叔……」所以他才總是對她好,一見面就說她錄取了,想盡辦法要她留下來。
一定很痛苦吧?被忘掉的人……是最痛苦的啊。
第二張照片,僅有古羅和一團黑色不清楚的黑影,她不明白那是什麼東西,從背景看來,家具擺設什麼的都很講究,是歐風古董家具。
就在她疑惑不解的時候,照片中的那團黑影突然動了起來,以極緩慢的速度凝聚成形。
「會動?!」她瞠眼,看見照片中嚴謹貴氣的古羅,頭上居然冒出了狼耳朵,還會動!
而他身旁那團看不清的黑影,最終竟然凝聚成——一半黑發一半金發的貝雷特,她的老板!
他被左右劃分成兩個形象,一個陽光親切,一個黑暗陰沉,唯一相同的是那張漂亮到不像真人的臉……
抖著手,她拿起那張照片,翻到背面,在上頭看見自己的自己,聲音顫抖的將那些字念了出來——
我愛了一只惡魔。
如果上帝听見我的聲音,求求你,不要對他殘忍。
攤在她腿上的日記本倏地開始自動翻頁,明明室內沒有風,但書頁卻一頁頁的快速翻動。
而隨著書頁的翻動,在日記中記錄下來的故事也有了形體,一幕接著一幕,將知葉團團包圍。
那些包圍住她的影像,最後全數注入她某段空白的記憶中,顯影。
她記起來了!知葉搗著唇,眼眶中急速涌出淚水。
她記起她是如何被騙,如何與惡魔周旋打鬧,如何……心疼矛盾的惡魔。
她記起她對女乃女乃的逝世是如何傷心難過,對他,又是多麼的絕望。
她忘了她曾經……愛上一個惡魔。
「是上帝嗎?上帝听見我的願望了,心慈的上帝,真的沒有對他太殘忍……」直到日記翻至最後一頁,知葉的記憶也全數回籠,她哭得泣不成聲。
那時,她許的第二個願望,使藥貝雷特擁有完整的心,懂得心痛是什麼。
第三個願望,則是她要失去記憶後,再也不要看見他。
那時候,她是真的放棄他了!
但是兩年後,她卻違背了契約,再次來到他的生命中,還讓自己記起了一切,「我還愛他嗎?」她捫心自問。
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付出的感情沒那麼容易說收就收。
被迫遺忘深愛的人,這種感覺好差,她就這樣過了兩年無憂無慮的日子,可被她遺忘的人呢?
「王八蛋!」抹掉眼淚,知葉充滿鼻音的咒罵那壞心眼的惡魔,心中滿是對他的怨和不舍,「大笨蛋、大笨蛋……」
明明可以全部拿走她的記憶,為什麼,變成只有消舍與他有關的部分呢?
「大笨蛋貝雷特,你是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