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的第二個月,黑歆買了車,因為現在他有新的計畫。
而劉錚的暑假也正式開始,成天待在家里的她,自然成為他糾纏的對象。
「我以為-今年就可以畢業了。」黑歆見她剛才還在書房里制作專題,並排定下學期的進度,于是驚訝地問︰「-重考過?」不管他怎麼算,劉錚的年紀都應該在今年畢業才是。
「我沒重考。」她覺得他很煩,連澆個花都會被打擾。
她不過是拿著水管在院子里灑水,黑歆就坐在茄冬樹下的大理石椅子上一直發問。
「我高中休學過一年。」話才說出口,她就傻了。
她怎麼會主動告訴他自己的私事?這代表她正逐漸地接受他嗎?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休學?」黑歆趁勝追擊。
驀地一怔,她又想起了早逝的男友。少祈死後,她一如以往地上下學,若無其事地生活著,看起來絲毫不受影響,更要求父親讓她到補習班補習,每天在學校與補習班間兩頭跑,把自己搞得很累,可是回到家里卻還是睡不著,並且嚴重失眠。
于是她的健康出了問題,精神也出了狀況,在一次早自習昏倒送醫後,父親才下定決心為她辦了休學。
那一年里她什麼都沒做,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少祈生前留下的日記,可她總是翻了第一頁,就看不下去了。
還記得他生前最喜歡看武俠、奇幻及科幻小說,在指導她課業時意外讀到了她的文章,當下驚為天人,立即鼓勵她寫作,而她也是在那一年中著手寫完第一部作品的,除了讓自己專心地投入在虛構的世界里,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現實的殘忍。
這六年來她一直靠著創作那些架構龐大的故事,讓自己忙得沒時間去想少祈,因為在她的故事里,不會有讓人生不如死的愛情。
「劉錚,-還沒回答我,為什麼休學?」
她猛地回神,不敢相信自己竟又因他的一句話陷入回憶里。「那是我的私事,與你無關。」
又踫了一鼻子灰,黑歆只能委屈地離開院子走進屋里找劉昌行。他在書房找到正定心凝神,專注地握著毛筆練字的老人,他不敢出聲打擾,只是選擇靜靜等待。
大約三十分鐘後,劉昌行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字,只是才一抬頭就看見黑歆站在書櫃前,認真地看著他收藏的古詩籍。
「你什麼時候來的?」他難掩驚訝,自己竟沒發現他何時走進書房。
黑歆闔上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書,笑著對他說︰「來一會兒了,沒打擾到您練字吧?」
劉昌行搖頭失笑,「你這小子挺細心的,說吧,有什麼事?」他知道黑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事情是這樣的,我買了一輛車,」他咧開嘴一笑,「出門沒車總是不方便,加上最近工作的事情一直沒有著落。」說到工作,他暗示的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劉昌行,可老人卻故作不解地等他繼續說下去。
這老狐狸!黑歆搖頭失笑,接續道︰「我實在很灰心,想想自己沒來過台灣,所以想四處去走一走,放松一下。」
「這麼說來,你是想出去散散心嘍?」原來是跟他報備要出遠門玩啊,這小子還真是多禮!「台灣有很多地方值得去走走,你想去哪里?」
「墾丁,夏天就應該去海邊。」他每年夏天都會去海邊沖浪,那是他除了電動之外最喜歡的運動了──不過從來沒有人認同他打電動也是一種運動。
「你認得路?」劉昌行不禁懷疑他一個外國人認路的能耐。
「別擔心,我買了一本台灣地圖,況且路是人問出來的!」黑歆一臉沒問題的表情。
「你很有冒險精神,那就注意安全,好好地玩吧。」劉昌行朝他笑了笑,知道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若只是要出去走一走,沒必要這麼慎重地告訴他,這小子一定有別的打算。
「劉教授,我想問一下,劉錚暑假有任何計畫嗎?」黑歆迂回了半天,總算開始導入正題。
劉昌行推了推老花眼鏡,「你的意思是?」
「如果劉錚沒有計畫,請讓她跟我一起去墾丁。」要把人家未出嫁的女兒帶出去玩,還打算在外頭過夜,最重要的是那女孩還不是他的女朋友,雖然他的出發點是為了她好,但還是覺得別扭。
「為什麼?」劉昌行見他那一臉尷尬的神情,不禁覺得好笑。
「嗄?」他一愣,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知道你對小錚的用心,你能說服她剪頭發、買新衣,做符合她年齡的事,這一點我很感謝你,也可見你對小錚的好。不過這些不像只是為了工作,所以我問你,為什麼要對我女兒這麼好?現在還想帶她去墾丁玩,這……」
他不免懷疑這年輕人的企圖,小錚雖然稱不上國色天香,但也是個清秀佳人,孤男寡女的,他不會想對小錚怎樣吧?
「劉教授,實不相瞞,自從和劉錚深入相處後,改編劇本權已經不是我最關心的事了。」黑歆坦率地直祝他銳利的眸光,一點也不畏懼他的威嚴。
「那你關心的是?」劉昌行咄咄逼人地問。
「朋友。」他坦蕩蕩地回答,「我關心的是一個朋友,因為看不慣她老是這麼憂郁,所以才想帶她出去走一走。」
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任何人都說得出口,但黑歆說起來就是說服力十足。
劉昌行這才放寬心,但卻又有點失望。黑歆並沒有喜歡上小錚,唉,他的心情好矛盾啊!
「小錚恐怕不會答應和你單獨出游,盡管她漸漸有所改變,但還是對人排斥,她也不會听我的話和你出門的。」終于松口,算是同意女兒和他出遠門。
「這我有辦法,只要您守口如瓶。」黑歆自負地微笑。還好他沒有被觀念保守的老人給掃地出門!
「你打算怎麼做?」見他胸有成竹,劉昌行不禁好奇。
「要讓劉錚就範,就只能用出其不意這一招了,這是我上個月帶她去做造型得到的心得。明天凌晨五點我會來接她,劉教授,您絕對不能泄露出去。」
他打算半夜劫人,趁劉錚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再拐她上車!
************
當劉錚清醒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倒在汽車後座,猛地起身看向窗外,卻發現車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駛著,臉上的血色迅速流失,腦中閃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她被綁架了!
「早,-總算醒了。」黑歆透過後視鏡看了她一眼,便繼續專心地開著車。
看見前座開車的人是黑歆,她不覺松了口氣,「我為什麼會在你車上?」她沒發現自己對他已漸漸地投注信任,也沒發現原本驚惶失措的自己,在看見他的那一-那間頓時放心。
她知道他買了車,因為這部車還是他拖著她一起去車行選的,他在交車的第一天就載著她去外面吃飯,想拒絕都不行,只是他是怎麼把她弄上車的?又想帶她去哪里?
「我抱-上車的。」他開心地笑著,「-睡得很熟,行李還是劉教授幫-收拾的。」
「你要帶我去哪里?」離台北越來越遠了,而且路標似乎是往南下的方向,她不禁有些擔心。
「墾丁,我已經向-父親報備過了。前面有休息站,-要不要下來梳洗一下?行李就在後車廂。」下了交流道,他轉進臨近的休息站,待車子一停好,劉錚抓了行李就往女廁沖,因為穿著睡衣出門讓她渾身不自在。
她就著休息站的女廁洗手台克難地刷牙洗臉,換好衣服後才提著行李走回停車場,才一走近,就看見黑歆坐在停車格周圍突起的紅磚上朝她招手。
「吃點東西再上路。」他體貼地替她把鮮女乃盒打開,插上吸管。
劉錚沒有拒絕,因為真的有點餓了,況且她若是不接受他的好意,他一定會再度纏到她接受為止。
接過三明治和鮮女乃,她在他身邊坐下,慢條斯理地吃起東西來,由于太久未與人來往,她也忘了怎麼主動,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打破僵局。
黑歆也不打擾她吃東西的情緒,她食量小,食欲也不佳,所以他總會要她多吃一點。
只是他沒發現自己看著她吃東西的神情溫柔得像看著一個深愛的人,見她嘴上沾到了美乃滋,還會幫她擦拭,在旁人眼中,他們就像是一對非常親密,而且極有默契的情侶,不用開口就能知道對方需要什麼,好比她現在掌心向上,他就立即把礦泉水遞給她,因為他知道她吃完東西習慣要喝水。
待她吃飽喝足後,黑歆硬著頭皮開口,「-……怎麼沒生氣?」
這是綁架耶!車子都已經開到台中了,還打算一路殺到南台灣,她被蒙在鼓里也就算了,還被自己的父親出賣,但她竟然沒生氣?也沒有板起臉孔命令他立刻調頭回台北?
好反常哦!他不禁覺得心里毛毛的。
劉錚瞥了他一眼,反問︰「我常常生氣嗎?」
這個問題他回答不出來,只能搔了搔頭干笑著。
她是不曾生氣,也不曾對他破口大罵,但是她的態度一直都是冷冷的,完全把他當成隱形人看,雖然嘴上不說,但他知道她不喜歡他,甚至可以說是討厭他,只是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讓她討厭?
「我知道你帶我去墾丁想做什麼,」她一臉的了然,「你這麼在乎我的感受,要我出去散心,跟你要我換個造型改變心情是一樣的,會對我這麼好都是為了改編劇本權的事,這麼極力討好我都是為了工作,我說的沒錯吧?」
「我不否認一開始接近-的目的確實是如此,為了好讓我能快點簽約回美國,不過我現在改變主意了。」說謊向來不是他的習慣,于是他老實承認,「讓-打從心底開心起來,是我目前最想做的事情。」
劉錚低垂下頭,掩飾在听見他說這話時內心的激動。
「我開不開心對你來說很重要嗎?這明明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又不是我的什麼人,用不著做到這樣。」
她話說得很狠絕,但是卻不能動搖黑歆分毫,只見他無謂地聳聳肩,皮皮地笑道︰「就當我雞婆吧,我不知道-為什麼沮喪?也不過問-的私事,只是做一個朋友能做的事,盡量讓-開心──」
「要不是你想簽下虔生的電影改編劇本權,我才不相信你會對我這麼用心。」不等他把話說完,她硬生生地打斷他的話,口氣很沖,話中質疑的意味濃厚。
她不是不相信有人會對她這麼好,而是想拒絕這種被呵護的滋味,因為她……不配。
「撇開利益關系不談,我認識-,知道-是什麼樣的人,所以我還是會這麼用心。」他語氣堅定,注視著她的雙眼彷佛閃著兩簇火苗,她無力招架他這種熱切的眼神,于是撇過頭,不敢迎視他的雙眸。
「好听的話人人都會說。」她再次抗拒他的示好。
「既然-懷疑我的誠意,我只好想辦法讓-相信。從今天起,除非-自己提,否則我絕口不提改編劇本的事,也不談公事利益,我們只當朋友,如何?」他大方地道,陽剛的臉上有著不容置喙的認真。
「你這麼拿得起、放得下?」她不禁懷疑,他都大老遠地從美國來台灣了,真的會這麼輕易地放棄劇本權的問題?
「那當然,任何一部劇本都沒有-的笑容來得重要。」要不是他的語氣真誠,否則她真的會認為他是在甜言蜜語,只是為了要拐她上當。
黑歆伸手揉揉她的頭,就像對待顏芷伶那樣。
「我有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妹妹,-或許听過她的名字,她叫顏芷伶。」
就算她與社會嚴重月兌節,但也听過這個如雷貫耳的大名。
她是黑朝娛樂力捧的千萬新人,從十八歲出道至今五年,獲獎無數,張張唱片大賣,紅遍全球,是個聲勢不墜的亞裔歌唱天後,而最讓人津津樂道的,莫過于她與黑朝太子黑慎的青梅竹馬戀情了。
若是他不提,她還真忘了他傲人的家世背景,他是黑朝制片的二王子、才華洋溢的年輕導演及制片家,盡管導演的曝光率不像藝人那麼頻繁,可黑歆的名字卻在好萊塢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像他這種含著金湯匙出身,又擁有祟高社會地位的人,為什麼要留在她身邊,看她的臉色討好她,然後就只是為了……讓她開心?
想起這陣子以來他對自己的溫柔體貼,劉錚的心不覺變得柔軟了些。
「-們年紀相當,所以看到-我就會想起小伶,她是個非常樂天開朗的女孩,而同年齡的-,卻比誰都憂郁,換作是陌生人我就不會多管閑事,誰教-偏偏認識我呢?說我雞婆也好,反正我就要管到底,做盡一切讓-開心的事情。」他眼神一柔,看得她頓時心跳加速。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值得我開心的。」她飛快地轉頭,緊握著拳頭,像是這麼做就能抓緊自己的心,不讓它淪陷。
自從少祈走後,她就再也開心不起來。
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心好痛,像被人用匕首狠狠刺進她的心髒似的,所以她只有將自己的心門關上,拒絕任何人的接近,一個人舌忝舐傷口。
「那很難說。」黑歆沒發現她又陷進憂郁里,只是躍躍欲試地挑了挑眉,「-一定沒見識過我的搞笑功力吧,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打賭?」劉錚不解地重復他沒頭沒腦的提議,「打什麼賭?」
「我來台灣兩個月了,從來沒見-笑過,就賭這個好了,在我們這三天兩夜的墾丁之旅里,如果我能把-逗笑就算我贏了。離開墾丁後,我們也不回台北,而是開車走南回到台東,一路玩回台北。」一邊說他邊走向車子,拿出他特地買的地圖翻開來指給她看。
「要是我笑不出來呢?」她已經忘了該怎麼笑了。要開心地笑……好難啊!
「那就算我輸,然後隨-處置。」他無奈地雙手一攤,「-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就算要我馬上離開台灣不再來打擾-,我也會照辦。雖然很遺憾,但這也代表我必須放棄虔生的電影改編劇本。」
「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她不覺得這些條件對他有利,他的賭約根本全都是為她來設想。
「當然有!」他笑得淘氣,「那就是──我的台灣行將會有美女伴游!對了,要是我贏,回台北後,每逢假日-都得跟我出去走走,很多地方我都沒去過,-得當我的導游。」
「說得好像你已經贏了。」她忍不住潑他冷水。
「我是挺有把握沒錯,如何,要不要跟我賭?」他挑釁地問。
劉錚想想,反正她也沒有什麼損失,也就點頭答應了。
「要是我贏,你以後都不準出現在我面前!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劇本的事自己去找我爸談。」她把話說在前頭,因為厭煩他死纏爛打的招數。
「說到劉教授,我想在賭約開始之前,跟-說一些話,」他收起玩笑神色,認真地對她說道︰「-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無所謂,但是別讓-父親擔心了,劉教授是個傳統的大男人,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情,-難道看不出來他有多在乎-嗎?
「這一陣子和-相處,我大概知道劉教授要我接近-的緣故,因為他希望我把快樂也帶給。有一個對-關心備至的父親,劉錚,-知不知道-有多幸福?」
黑歆訓她的神情,和當年發現她和父親感情生疏的少祈一模一樣……
眼前再度浮現少祈那張斯文的臉孔,她的眼楮眨也不眨,就怕漏看了那張久未見的臉。
「你……」少祈,是你回來了嗎?你終于又回到我身邊了嗎?
她知道她的心願是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奢求,但仍希望老天爺大發慈悲,讓奇跡出現,把少祈送回她身邊。
「我臉上有什麼嗎?」黑歆狐疑地模了模自己的臉,並未發現臉上有東西。那她盯著他的臉在看什麼?
他的聲音頓時讓劉錚回到現實,她不禁失望地望著他英俊的臉龐。明知道這麼做很不應該,但她仍試圖從他身上尋找少祈的影子。
「-這樣看著我干麼?」從來沒被她這樣看過,一時之間有點受寵若驚,「-再看下去,小心會愛上我哦。」他原本只想開玩笑,但話一出口,他立刻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
只見劉錚慌亂地收回視線,低聲咒罵,「你……胡說什麼?少臭美了。」
一股詭異的氛圍頓時繞著兩人,黑歆這才感覺到,原來在他的內心深處,對她的在乎和關心早已超出一個朋友的範圍。
從什麼時候起,他把工作全拋在腦後,只想讓她開心?其實他想當的不只是朋友,如果可以,他不介意向前跨進一步,可她……看起來似乎是不能接受吧!
他微微一笑,順著她的話說,兀自站起身來,掌心朝上向她伸手。
「就當我胡說吧!」若她听得懂,就該知道他這麼說只是敷衍。「該上路了,坐到前座來陪我聊天好嗎?」他有禮地請求她的陪伴。
「嗯。」劉錚胡亂地點了點頭。其實她的心很亂,沒有想太多,只是自然地握著他伸過來的手站起身,然後一愣。
盡管她拚命地告訴自己該離他遠一點,她原本清靜的生活不想被打擾,可是仍下意識地接受他的溫柔。
「怎麼了?」黑歆關心地問,握著她的手沒有放開。
「黑歆……」相處這麼久,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嗯?」
「能不能……不要對我這麼溫柔?」他的溫柔令她害怕,害怕到只想逃離。
聞言,他苦笑,「有人說過,溫柔是我的優點,同時也是缺點,我一直不懂她為什麼會這麼說?現在,我想我有一點懂了。」
他的體貼,已經帶給她壓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