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黃昏,天邊還有耀眼的光,而從初雪的稀稀落落,過渡到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也不過半個時辰的光景。
積到足踝深的雪地上,一個包得圓滾滾的身影,慢慢走著。
小小的孩子腿還甚短,又踩在軟綿綿的雪上,更是一腳深一腳淺的搖搖晃晃,那小孩兒雙手攏在嘴邊不住呵氣,襯得臉龐通紅,唇色蒼白,眼里晃著水光。
看起來孤身一人,卻不知道這樣一個沒有大人領著的小孩兒,到底要在這風雪底下走多久,又要往哪里去。
在他身前,還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不住跳躍,跑在前頭,時不時還回身張望,看小孩兒跟上沒有。
仔細一看,那竟是一尾黑狐,在額上摻了一簇白毛。
「都走了……大半天,你、你到底、要帶我……到哪里去?」小孩兒的聲音虛弱,斷句也很凌亂,語氣非常的不耐煩,卻沒有一點回頭的打算。
黑狐在前頭蹦跳,又回沖到他腳邊轉著,不住催著他跟上。
小孩兒惱了,「催促什麼!你哄著我……跟你回窩,去當糧食嗎?」
黑狐也不知听懂沒有,竟回頭「嗚」了一聲。
小孩兒氣極,反倒笑了,「本少爺遲早剝了你那身皮毛。」
黑狐大抵還听不懂什麼叫作「遲早剝了你那身皮毛」,它只听了小孩兒低聲喃喃,語氣里似乎還帶了點笑,於是黑狐歡快的嗚嗚兩聲,在小孩兒腳邊打起轉來,繞得小孩兒頭暈,險些跌倒。
「我一定是被狐魅了,才會跟著你來……」小孩兒咬牙切齒。
他在這邊跟著黑狐走,而在他身後的遠處,已經亮起無數火把,焦急又驚惶的大人們憂心忡忡,在這大雪天里找起人來。
古府選在今日,舉族出來游玩。
一開始也只是在這山里的別莊附近,召集了一群孩子來玩鬧,手邊還有各家乳母,或者侍妾,或者奴婢守著,而在放下擋風簾子的八角亭中,各家主母聚在一起,聊著東家長西家短,偶爾回頭去看看自家孩子是否玩得開心。
一副和平安樂的模樣。
古府里那難纏又暴躁的老太爺在主屋里休息,沒有出來擾了一干兒孫興致,這更加的讓人心里松懈。
後來下起初雪,更讓孩子們玩瘋了。
八角亭里也放下擋雪簾子,這麼一來,主母們望出去的視野更模糊了。
等到孩子們玩得一身雪濕,幾個女孩兒開始接連的打噴嚏,再晚一些,連玩得滿身熱汗的男孩兒,都開始在揉鼻子了,臉蛋紅撲撲的孩子們,才一個一個被乳母侍妾等等的人一一領走,想趕在大雪下起來之前進到屋里去。
但身邊隨即傳來困惑的問候聲。
「二少爺呢?」
「哪個二少爺啊?今天各分家的人都來了,少爺小姐的那麼多個,誰曉得你在問哪一個二少爺?」
「主家的呀!主家的二少爺!」
「瞧也沒瞧過。說不定還在哪邊玩呢。」
「沒有了呀,全部的孩子都在這邊了……」
「沒有主家的二少爺呀?再找找唄。」
「你怎麼還這樣散漫!快些找人了!」
「急什麼啊?不過就一個孩子而已!」
「那孩子不一樣啊!那可是二少爺!是老太爺指定的繼承人!」
話說到這個挑明的份上了,那一手牽著自家小姐,一臉不在意的侍妾才終于變了臉色。
「是‘那位’二少爺?哎呀!真不得了了——」
一時之間也顧不了手邊的小姐,她匆匆把人交代給一旁年長些的孩子,一邊回頭跟著乳母去找人了。
「那位」二少爺的名諱,是除了老太爺,以及主家的大少爺以外的人,都不敢直呼的。他們往往都以「那位」來代稱,語氣里半是摻雜了敬畏,半是摻雜了厭惡與輕蔑。
敬畏是因為獨裁又暴躁的老太爺。
厭惡輕蔑是因為那位二少爺身子嬌弱,誰也說不準他能不能撐到成年。
一般家族里都是將家業傳給長子,死了殘了,或者敗了,不得已才往下一順位傳,但就是他們古家掌權的老太爺不跟著世情走,居然撇開身體健康又性情爽朗的大少爺不管,而一意孤行的立了從出生就體弱多病,性情又孤僻冷淡的二少爺為家族繼承人。
周遭的人又驚又怒,不由得冀望起第一順位的大少爺,能夠勇於反抗,最好把那體弱的弟弟擠下位子來。
但沒想到,原來不止老太爺偏心,連大少爺也偏寵溺愛這二少爺。
他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自幼母親早逝,父親長年不在家,身邊的伺候人又因為老太爺早早立了繼承人,無一不是想方設法的企圖弄死二少爺,幸得大少爺護著弟弟,將惡奴趕走了,才救回年幼的弟弟一命。
從此之後,大少爺走到哪里,都帶著自家弟弟,片刻也不曾讓他離開過眼界,吃飯睡覺都在一起,大少爺甚至拿自己試毒,呈上來的任何吃食,先用銀筷試過,再自己吃上一口,等上片刻,都沒問題了,才讓弟弟入口。
眼見大少爺保護弟弟到這地步,周遭人沒有辦法了,只好也迫于情勢的,把保住二少爺的嬌貴性命,當作第一要務。
今日家族里一眾人等出來游玩,原本大少爺也在的,但臨時讓父親叫去听訓了,一旁的侍妾自告奮勇要守著二少爺,於是也交代給她,沒想到擔下責任的侍妾卻忙著照顧自己屋里的孩子,居然疏忽了二少爺!
現在一回頭,茫茫白雪,天色近晚,孩子們一手一個大人牽著,她舉目望去,卻沒有那位二少爺的身影。
侍妾發起抖來,指尖都涼了。
淒慘的求助聲引來大人們的注意,擔心讓走失寵孫而震怒的老太爺施行連坐罰,大人們動員起來,拿著火把,開始以別莊為中心,四處找人了。
走在大雪里,一手按在心脈上,眼楮盯著身前黑狐身影的古和齊,自然是不可能看見自他來處,那明亮得像是失火般的尋人陣仗。
事實上他頭也不回。
幼年時候不懂事,只是依戀著對他極好的大哥,卻不知道原來自身的存在阻礙了大哥的正統承繼。
如今都十二歲的古和齊,很快也要到娶妻生子的年紀,他卻心知以自己柔弱身體,別說讓人生子,恐怕連房事都無法進行,再對比已經納入一房侍妾,膝下有一子一女的大哥,他更是覺得自己礙事至極。
雖然不到求死地步,但他難免會想,如果自己離開古家,那麼大哥就能理所當然的承繼家業,不必再忌諱老太爺的旨意。
因為唯一會阻礙大哥的自己不在古家了嘛。他想。
所以當他孤身一人,攏著大氅,袖里揣著懷爐,目光冷淡的注視滿地亂跑的毛頭孩子,以及周遭明明是守護孩子,卻沒有任何一個大人朝他瞥來一眼,而他正覺得厭煩,心想要獨自回屋里歇下,或者干脆去尋大哥的時候,眼角便見到一簇黑亮皮毛飛快滑過視界。
他愣了一下。
身後便是積上薄薄雪花的矮樹叢,他瞥了一眼不遠處已經轉移注意力的侍妾,不動聲色的挪了下腳步。
幾個無聲無息的移步之後,他整個人已經退到樹後,離開了眾人的視界,還沒等他再多想些什麼,古和齊就覺得腳下褲管被扯了下。
他低頭望去。
黑亮亮的,不管是那身皮毛也好,還是那雙濕漉漉的眼珠子也好,猛甩著尾巴,又叼著他褲管不放的,這東西怎麼看,都和書上畫的狐狸極其相似。
是尾黑狐。他評點。
然後他想,這狐狸的皮毛養得水滑油亮,很是好看,要是剝下來給大哥做雙手套,想必也會讓大哥喜歡吧?
再一眨眼,他就見那黑狐咬著他褲管,要將他拉走。
古和齊歪著頭,看看黑狐,又看看不遠處的古家人,他花了點時間想了想。這一遲疑,褲管又讓黑狐大力扯了幾下,他不由得皺起眉。
「你想帶我去找其他幾雙手套嗎?」他低聲哼道。
那黑狐想必沒有听懂他不懷好意的問話,居然嗚嗚幾聲,又扯著他想走。古和齊這次沒有再猶豫,提腳就跟著黑狐去了。
一路上,從細細初雪,下到後來鵝毛般飛舞的大雪,原本還有著明亮日照的天邊,也漸漸染上橘黃,夕陽懸在地平線上,要落不落的。
古和齊一路上捂著口鼻,小臉被凍得通紅。
古家大哥保護這唯一的幼弟,又知道他向來體弱,因此就算放他出來和一眾小輩玩雪,也是親手一件一件的為他穿戴好,連雪帽和耳罩都沒有少,雙手更攏在厚毛手套里,于是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張小臉露出來。
那臉面如今只有雙頰是凍紅的,其他地方一片慘白。
連唇都沒有血色了。
他的小身板在厚暖毛衣的保護下,又這樣長途跋涉的,於是肌膚上流著熱汗,他卻一手按著心口,覺得打骨子里的冷出來。
心脈從剛才就一抽一抽的疼。
他看著黑狐在前方帶路的身影,若不是因為這尾狐狸通體的黑亮,他絕對會因為這漫天的大雪,而將這尾拐帶他出來的狐狸看丟的。
古和齊不知道黑狐要帶他去哪里,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但他現在隱約後悔起來了。他連句話都沒和大哥說,就這樣出來了,等大哥回頭找不到他,一定很焦急。
他記得自己臥病在床的時候,大哥也是不眠不休的守著他,不親眼看到他清醒過來,大哥絕對不會離開他身邊。
古和齊這才真正有了些懊惱。他想弄死自己的方法多得很,犯不著選擇這種會讓大哥不顧自身安危出來找他的出走方法。
「偏偏這下子也不知道怎麼回去了……」
他望向來時路,苦笑的意識到大雪將他足跡掩埋,別說他要回去,就算族里派人來找,也無法找到他的行蹤。
這下子真的是自討苦吃。
「嗚?」
黑狐走了一段,發現古和齊沒有跟上,居然又掉頭回來找他,現在咬著他褲管扯著,引得古和齊低頭看它。
「到底還要走多久啊……」他問得有氣無力。
黑狐像是精力無窮,甩著尾巴就在原地蹦跳兩下,古和齊瞪著它,開始在心里說服自己︰沒問題的,我還要把這小混球的毛剝下來給大哥做雙手套呢。
他高傲的一抬尖尖的小下巴,「帶路!我還欠幾雙手套呢!」
於是貌似是選擇性听懂人話的黑狐高高興興的沖在前頭帶路了。
就這麼千辛萬苦的再走上半刻,正當古和齊上氣不接下氣,腦子里迷迷糊糊的想著自己好像連腿都沒有感覺,只是麻木的一踩一踏向前走的時候,那帶路的黑狐終於停了。
古和齊還茫然的一腳踩上它尾巴。
「嗷!」黑狐跳起來了,還伸出爪子朝他空揮一把。
古和齊沒來得及瞪黑狐一眼,就听近處響起一聲笑。
「小狐狸,你被踩疼了沒?」小女孩的聲音。嬌脆脆的,有些虛弱。
古和齊偏頭往聲音來處看去,就見一塊大石突兀的立在雪地里,大石下還有一個穿得一身渲染的紅葉顏色的女圭女圭坐在那里,半身幾乎被雪埋住,她一邊朝著黑狐發話,一邊用手撥開自己身上的積雪。
這樣的深山大雪,哪里會有這樣一個女女圭女圭孤身在此?
古和齊在瞬間的警覺過後,心里下一刻浮現了關于妖精山鬼的傳說故事。但他卻沒有想過,他把人家好好的一個女女圭女圭當成山中化為人形的精怪,那被困著的女女圭女圭也心里打著小鼓,疑心這穿得毛茸茸宛如小熊般的少年,會不會是哪個熊窩里出來的年幼精怪。
兩人大眼瞪小眼。
中間風雪無數,實在讓眼楮又涼又疼。
那小女娃很快就率先示好,「大哥哥,你是來救我的嗎?」
古和齊在心里翻了個白眼,想說我都要人來救了。
「不是。」他搖頭,「它拐我來的。」一指腳邊的黑狐。
小女娃的目光也投到那只抱著自己尾巴猛舌忝的黑狐身上。
黑狐馬上沖到小女娃手邊舌忝舌忝她,充滿示好的意味。
古和齊覺得好奇,「它是你養的嗎?」
「不是。」小女娃搖搖頭,「我看它皮毛漂亮,本來想帶它回去的,卻沒想到讓它拐了來,又見到這石頭底下還有它一個窩呢,里頭的狐狸更小了,一下子舍不得,才想用衣服包著帶回去,卻下起雪來了……」
听起來一樣是拐帶,這小女娃的遭遇卻比他還要慘。
古和齊心里一陣憐憫,「下雪了,你怎麼不趕緊走?」
「小狐狸沒有過冬糧食,又讓我把窩給挖開了,這雪一下,它們就要凍死了……」小女娃說得委屈,「我還想給閣主帶件手套回去呢,這幾只小的實在太年幼了,我想帶回去養大一點再說。」
她叨叨絮絮,卻沒有正面回答古和齊的問話,听得他皺眉。
「你寧願被雪埋了,也要把窩里的小狐狸帶回去?」她有這麼缺手套嗎?古和齊打量著她一身衣色,心想也不是粗衣草鞋的,怎麼會這麼執著要幾件狐狸皮毛?
他也不想想,自己被拐帶來的原因,還不是和她一模一樣。
小女娃眼巴巴的瞧著他,「大哥哥,我把窩挖開的時候,這大石頭給我壞了平衡,現在壓住我一只手了,我動不了。」
原來不是執著皮毛,是被石頭壓住了。古和齊緊急修正了新得到的資訊。然後他望望小女娃。
「我搬不動那塊石頭。」他直言。
幸好小女娃也不求他這個,「我也沒想大哥哥來搬石頭。」她答得很俐落,讓古和齊心里一陣別扭,那小女娃又接著道︰「大哥哥,我的小錦袋落在那邊了,你幫我撿來好嗎?」
她指著斜前方一處雪地。
古和齊瞪著那片白茫茫的地方,心想你這麼隨手一指,我就得去給你翻雪嗎?天知道你說的「那邊」是多大塊的一邊?
小女娃也是玲瓏心竅,「沒多遠的,就前頭幾步距離而已,大哥哥稍微撥幾下,應該就能找到的。」
古和齊轉頭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邊黑狐,那一大一小的眼珠子一樣的濕漉漉,黑亮亮,簡直我見猶憐。
於是古和齊讓莫名涌上的護犢心驅趕著,傻頭傻腦的往斜方走上幾步,蹲雙手猛挖起來。積雪還算松軟,他一手下去就能探到一個深度,又大幅度的左右刨著,很快就清出一塊地方,他模索半天,卻沒看到小女娃說的錦袋。
正想抬頭去問,卻覺得一陣暈眩。
眼前很快就一片黑,古和齊不由自主的往後跌去,差點順著雪地滾上一段,他血氣循環得不太好的雙腿一陣發麻,下意識伸直了,這一踹,反而踹得一片積雪四散,藏在底下的錦袋也露出一角來。
眼尖的小女娃一聲歡呼。
古和齊暈頭晃腦,好半天爬不起身。
他其實已經是耗光體力,又這樣猛地跌在雪里,冰冷一下子籠罩上來,他幾乎一口氣梗在胸下,無法抽喘上來,勉強抬起一手按在心脈上,他在冰冷空氣里試圖呼吸,深深呼吸。
他想深呼吸,卻只能像是申吟般的抽一小口氣。
既短促,又淺。
艱難的呼吸讓他胸口劇疼,口鼻那麼冰冷,原本就很艱辛的呼吸更加的難受了,他四肢無力,根本爬不起身,只能茫然的瞪著漫天大雪。
為了一雙根本沒到手的黑狐毛手套,死在這雪里……真是太丟面子了,大哥知道他這樣胡來,會氣哭的。古和齊在心里苦笑。
雪地茫茫。
天邊夕陽只剩下最後一抹光輝,再下一瞬間就成為一片漆黑。又是大雪,又是天黑,平常無論遇上哪一樣,要在這山里找人都是艱難了,何況兩樣一起來?
我命休矣……
他想。然後,就在天地盡暗的那一刻,他模糊的听見了一響尖銳的嘯聲,白茫大雪被飛速的映照出來,又隱入黑暗,最後在高高的天空里,亮開一蓬燦爛的煙花。
真是好閑情,居然還放煙花玩。
他一邊想,一邊又意識到,這應該是求救的煙花吧?他眨著眼,覺得沾著雪水的睫毛又冷又重。
小女娃嗚嗚咽咽的哭聲朝他接近,古和齊模糊的感覺自己被拖著移動幾步,又停住,然後又開始移動,沒一會兒又停住,跟著又開始移動;這樣來回折騰了幾次,他被抱進了一個小小的,卻奇異的溫暖並柔軟的懷抱里。
應該已經遲鈍的嗅覺,還聞到一股刺鼻的腥氣。他抽了抽鼻,覺得很嗆,又想打噴嚏,但小女娃卻用一手揉著他臉面,不讓他睡。
「大哥哥,把眼楮睜開。」她哭著說。
古和齊整個人迷迷糊糊,心想怎麼距離這麼近……那小女娃不是一只手被壓在石頭下嗎?居然還有辦法來拖他……難不成不是小女娃,而是那只黑狐死命將他拖來的嗎?
果然是山里精怪啊,不化成人形都有這般神力……
他想著,然後終於撐不下去,就這麼暈了過去。
「嗚哇——」小女娃當下哭得聲嘶力竭,「閣主,閣主快來救命啊——」
古和齊的意識半是昏迷,半是清醒,被小女娃這麼一嗓子的哭號,也只是激得他微微抬起眼皮。他頰上有一小方皮肉是暖的,他知道這是小女娃揉著他臉面的一手。
那麼,那被壓在石下的另一手呢?眼角余光,他見到小女娃原被壓在石下的另一只手軟弱無力的擱在雪上,雪是白的,血是紅的,強烈的對比已經讓人心驚,尤其那血肉模糊的皮肉看上去令人不忍。
原本耐心的等著黑狐拐人來救的小女娃,卻為了將他從雪地里帶回,為了保得他體溫不失,居然強行拖拉出自己被壓在石下的手!
居然狠心讓自己傷得這樣慘啊……
古和齊心里一陣發緊,也不知道自己見到這麼一幕,到底是好還是壞。如果一直都不知道,那他還能想成是黑狐突發神力,但如今讓他見到小女娃的慘狀,他怎麼能夠無動於衷。
「笨女圭女圭……」他喃喃。
煙花落了。
重新恢復成一片漆黑的雪地里,小女娃背靠著大石頭,一手將再次昏迷過去的古和齊緊緊擁在懷里,她緊張的注意他微弱的呼吸,一手不時的揉著他臉面,又探出指尖擺弄著一旁黑狐叼回的錦袋。
里面一枚求助煙花已經射出去了,她又倒出幾顆糖球來,看看懷里臉色蒼白、唇肉滲血的古和齊,她將糖球塞一顆進嘴里,使勁咬碎了又融著成了糖水,再一口一口的哺著古和齊咽進嘴里。
她等著閣里派人來救。
喂完一顆糖球,她就在心里按著古和齊的心跳,默默數到一百,然後再喂進一顆糖球。如此反覆,她喂到第七顆糖球時,一身黑衣的暗衛手持火把,終於找來了。
她哽咽了一下,「快救他!」
古和齊醒來時,已經是在燒著火的溫暖室內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前險極又險的轉了一圈,也不知道他已經睡掉半個月的時間,他睜開眼楮,才動了一下,就听見床邊一個沙啞的聲音又驚又喜的響起。
「齊弟!」
他呆呆看著自家大哥難看的臉色,胡須沒刮,眼下青黑,又憔悴又狼狽,他困惑又茫然,心想前一刻明明還在深山大雪里,讓那小女娃抱在懷里的,怎麼現在一睜眼,就見到自家大哥了?
他做夢嗎?
古和齊愣愣著沒有反應,急壞了古家大哥。他怕他燒壞腦子了。
「齊弟!齊弟,我是大哥!你回個話啊!你怎麼啦?」
古和齊驚訝的听著自家大哥的呼喚,又覺得手腳溫暖,身上覆蓋的正是自己燻著藥香的厚暖被子,原來他已經下山,還回到家里來了嗎?
他張了張嘴,「……大哥……」
「齊弟!」古家大哥那張擔心害怕的臉,刷地滑下兩行淚。「你要把大哥生生嚇死了你!怎麼自己一個人亂跑呢?」
自己一個人?他想了想,那小女娃呢?
「大哥,還有個女女圭女圭……她人呢?」他艱難問道。
不料他大哥卻先是一臉困惑,復而露出震驚神色,「齊弟,原來你是被山里精怪給迷魅了嗎?這不行,大哥給你找個道士來除妖好了。」
古和齊愣住了,「精怪?」
他那時明明覺得那女女圭女圭暖和得很,應該是個人吧?但怎麼一下子又成了山里精怪呢?他是不是還在做夢?
「齊弟,大哥找到你的時候,你一個人暈倒在雪里,險些把大哥嚇死了!大哥趕忙把你帶回來,讓醫大夫給你看看身子的,你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古和齊張嘴,半晌,又悶悶的閉起。
一切都是他在做夢?沒有黑狐?也沒有大石頭底下的黑狐窩?更沒有那個為了他把手折磨得血肉模糊的女女圭女圭?
他伸手按了按唇。
做夢嗎……他明明還記得,那小女娃一直在喂他甜甜的糖水,就用著那一點東西,吊著他一口氣,一絲意識。
那時候,還有響徹夜空的尖嘯,以及燦爛煙花。
「齊弟?你困了嗎?」
大哥輕聲的呼喚傳來,他閉著眼楮,覺得很疲倦。
他睡過去了,連藥也沒來得及喝。
內間屋里,守著寶貝幼弟的古家大哥繼續候在床邊,一刻不敢稍離。
外間屋里,持著拐杖听著兩孫子對話的古老太爺,臉色陰沉。
「哼,小狐魅子,還想騙我孫兒?老夫怎麼能讓你如意!年紀小小,就知道哄騙男兒,幸得老夫早早將那小狐魅子驅離……」老太爺冷聲道,左右的伺候人俯首貼耳,不敢吭氣。
老太爺又听了片刻,確定內間的小孫兒已經睡下,才又拄著拐杖,往自己屋里去。兩旁伺候人趕緊跟上。
這一年,十二歲的古和齊,心里裝了個疑似山中妖魅的女女圭女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