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氣喘吁吁地奔來一個小童。
「祭司大人,聖女要卸任了呢!您不為她主持嗎?」
「還有其它的祭司在吧?請大祭司主持吧!」
「可是教里的事一向是您在發落的啊……」
「讓大祭司主持。聖女會同意的。」
「是!呃……祭司大人,您要遠行嗎?」
「厲盟主的女兒需要一些診治,我去看看。」
「咦?可、可是……祭司大人您等等,我去叫護衛們集合跟著您去……」
「不用了。」平靜、冷淡的一個斷句。
順著風向,他的手動了一下,細細的香味扎針般地刺到小童膚里去。
伺候他的小童往前飛奔的身影一小頓止,猛地倒在地上,額邊磕出一個包來。
巫邢天獨自一人,去得遠了。
隨意上了一艘遠行而來的商船,他鬼魅般地閃進一間廂房里,將里頭一小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迷暈了扔進櫃里去,霸佔了那間房。
白日里,他不踏出房門,入了夜才出去隨意晃晃,海上的月光皎潔迷人,那樣碩大的明亮,望得久了,仿佛會走出一個衣帶飄飄的仙子,含笑問他何以這樣專注凝視。
月光下,有哭聲隱隱飄來,低低切切回轉不停,模糊不清,卻又不時出現,仿佛鬼泣。
巫邢天漠然待之,不去尋找。但是接連听了幾夜,他皺起眉頭,不耐煩了。
他循著聲音,東彎西繞,來到船的後段部位,在下人住宿的雜亂地方,翻出了那個藏在粗大纜繩之後、縮在船身陰影之中的女子。
「你哭什麼?」
一個人躲著正哭得淒慘的女子乍然抬頭,看見一個陰影籠罩下來,又因為巫邢天以黑巾掩住了臉面發梢,只露出一雙眼楮來,女子驚嚇之中見著了他,只覺得有鬼在夜半出現,當下駭得臉色慘白,想哀叫都哀不出聲音。
巫邢天煩了,伸手將她從陰影中拖出來,兩個人沐浴在月光之中。
女子被他這麼冒然一抓,嚇得不輕,哆嗦了一下,卻又發現這是個人,不是鬼,咽了口唾沫之後才放下心來。
是放心,而不是安心。
她怯怯地站離他遠點,淚水倒是停了,淚珠兒掛在下巴搖啊搖。
「你每夜哭個不停,很吵。」巫邢天毫不客氣。
他在巫凰教里被必恭必敬地待奉了這麼些年,出口都是輕描淡寫的命令語氣,十足的上位者氣勢。
在下人的宿房附近被逮著的女子一身侍婢衣物,听著巫邢天的口氣就知道這人身分不低;就算不明白來歷,憑這麼一身氣勢,也不會是尋常人物。她抽抽噎噎向著巫邢天哭訴起自己卑微的身世,又告狀著那外來的狐媚子搶去了她家老爺的心。
他大可拂袖而去,但眼前這個女人滿月復怨氣,若不听她講述,她必然會繼續哭,這麼一來,他在下船前都必須忍耐她斷斷續續的夜泣了。他默默地听,默默地隨便點點頭,女人只是要一個听話的對象,並不是真的要他為她做什麼。
總是與大批女子接觸的巫邢天,很明白自己只需要安靜地傾听就好了。
「老爺娶了新婦,卻又迷上了青樓女,那個三千閣里十二金釵個個都是妖魅,說什麼琴棋書畫……老爺還要帶那個牡丹頭牌出海去……這一回跑船帶回的飾物有一半都是要貢給那個狐媚子的……那什麼頭牌……明明就是個不干淨的勾欄女……老爺負了我……他明明說我肚里有孩子,要迎我過門,我、我不求當正夫人,但……小妾也可以啊!」
女子哽咽地繼續抱怨,「男人迷戀青樓,可是那些女人哪有真情意?听說那牡丹頭牌在月初時才讓一個對她痴心的大富人家二公子敗光家產,還把那人掃出了三千閣,丟到路邊去,說她只要錦衣玉食,不要粗茶淡飯……那個女人一定也會這麼對我家老爺!可是我不會啊……我伺候老爺這麼久了,為什麼老爺迷戀那個青樓女……」
女子絕望地哭起來,滿臉的狼狽。月光下,那縱橫的淚痕如此斑斕。
巫邢天漠然,女子卻抓住他的衣袖搖晃著。
「你說!那水性楊花的青樓女哪里好了?你說啊……」
女子哀切泣之,求助無門的悲慘讓她伏低了身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是跟巫邢天無關的事;而陌生女子哭訴的事情,也是尋常至極,他無所謂地望著月光,一暈淡淡的光華在夜空中清晰無比。
女子幽怨如鬼泣的詛咒,一個一個掃過了三千閣里十二金釵的名字。
巫邢天卻猛然一震。「你剛說什麼?」
「咦?」女子愣住了。
巫邢天扣住她的肩頭,力道大到她骨頭都生疼了。「你剛說那十二金釵里,有個姓梅的……」
「梅晴予嗎?」女子被他的反應嚇得忘記要哭,也忘記要生氣他打斷她的抱怨,呆呆地回了話。
巫邢天的臉色卻在听到她講出的名字之後,倏然慘白,很快地又生出怒紅。
「那間青樓……晴予為什麼會在青樓?她不是嫁給兵部尚書之子……」
「梅晴予?」女子愣愣的,一臉茫然,「她一直都在三千閣啊!那些江湖人最喜歡點她的牌;老爺總是說,他都不敢去招惹她……」
「但她不該在青樓!」巫邢天大怒,咬牙切齒的,仿佛恨不得粉碎三千閣。「那種妓坊!」
女子很是迷惑。這個男人,被勾欄女欺騙過嗎?這麼憤恨的……
忽然,有人邁步向這里靠近過來,女子身子一縮,躲避似地逃回下人的宿房里去。
巫邢天眯起眼楮,沒有去擄她出來詢問,在來人發現他之前,他繞開了對方可能的視線範圍,藏身陰影之中,回到了他迷暈原主人、霸佔了整趟船行的廂房里。
之後,女人再也沒有在船上看見過巫邢天。
但是臨下船前,巫邢天卻鬼魅般地出現,交給她一個用布巾包起來的物事。
「這是一個蠱。把這東西交到你懷恨的那個牡丹頭牌手上去,讓她隨身帶著,吸足她身上血氣……此物一遇海水,便擺月兌不掉,把你的詛咒日日夜夜向這蠱物傾訴,然後,它會為你實現願望。」
「什麼詛咒都可以嗎?」
「你想要它怎麼做,就看你怎麼培養這個盅。布巾里有驅使它的方法,你照做便是。」
「但我不識字……」
「畫了圖的,你會看懂。」男子微微揭了蒙面的黑紗,讓女人看見他俊麗的美貌。那迷惑人的美色,因為對著玷污他記憶中純淨少女的三千閣的恨意,而蛻化得無比鋒銳,咄咄進逼。「你我的目的,有些許相似,我才賜予你難得的蠱物。」
女人被其中的迫力嚇住,卻回應了男子的恨意。「我要報復那個搶走老爺的牡丹頭牌!」
男子將黑紗蒙回臉面,陰冷地笑了笑。
巫邢天踏上他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
到厲盟主的莊里走了一圈,輕描淡寫地解了其女身上的蠱物,並將那珍稀的蠱物收了起來,然後,他在感激涕零、頻頻詢問他是否要去哪里游歷一番的厲盟主面前,平淡地提出要往長安三千閣一趟的意思。
厲盟主明顯地呆了一陣,然後他老臉微紅、結結巴巴地發下話,要莊里的人領其前往。
巫邢天瞥他一眼,無所理會地自行離去。
厲盟主見他走了,以為是自己招待不周,以致救命大恩的巫凰教祭司氣得拂袖而去,連忙發出了江湖召令,要接令的百多高手見到衣飾特殊的巫凰教祭司立刻回報,並且代厲盟主對其仔細款待,這事辦得好,便能央厲盟主做一件事。
百多高手听到能讓厲盟主欠下這麼一份重大人情,紛紛出動去尋找這個神秘的外來者;而「鬼燕」,就是那個運氣好到極點的高手……
從長遠記憶中回得神來,三千閣里,蒙住臉面的巫邢天緊握著烏木溫潤的圍欄,愣愣地望著那個與記憶中的嬌弱少女仿佛是相似的、又仿佛截然殊異的柔婉女子,心里的酸澀痛苦難以言述。
為什麼?
他以為嫁給了兵部尚書之子,應當活得歡快的梅晴予,為什麼會待在這送往迎來的妓院里,成為了世俗輕蔑的勾欄女子?
他的晴予……
「晴予為什麼會在這里?」
頭也不回、以黑巾幪住臉面的男子,用沙啞的聲音低沉地問。
若無其事站在他左側的三千閣主,觀望著底下人收拾殘局,重新布上桌椅酒菜,掛上紗幔,請客人入座……一串行雲流水的,沒有半分的遲疑與怠慢,甚至閑閑地在閣里待嫁的牡丹頭牌風搖蕊都下了樓去,安撫伺候的雛兒、打點驚魂未定的客人,末了,還抬起頭來望向三千閣,嬌俏地打了個招呼。
綁主微微一笑,眼波流曳。「祭司大人的語氣,听起來是晴予舊識呢!」
「她應該嫁給兵部尚書之子,成為他捧在手心里的妻……」
「原本是的。」閣主閑適地點了點頭,撫過自己修得圓潤的指尖,瞧著那白里透紅的膚色。
「那麼……」男子霍然回眼,戾氣彌天漫地,撲面而來。「她為什麼會在這里?!」
綁主悠然回睇,唇邊勾起的微笑很是優雅。「祭司大人本姓『巫』嗎?」
男子不耐煩了。「我在問你……」
「能帶十二金釵出場的,三千閣都要問明了出身來歷,確保姑娘們的安全。」閣主微揚眉梢,嬌婉的身子柔弱不勝衣,卻那麼淡然自若地置身在男子血氣濤然的陰戾之中,一點笑弧妝點著胭脂的薄唇。「祭司大人若要帶晴予出閣敘舊,也請不要帶得太遠。」
巫邢天倏然沉默。他的一生當中,看過、接觸過很多女人;他以為梅晴予的存在已經是個特例,但眼前這個自稱『艷娘』的三千閣主,似乎也是個特例。
「晴予……是賣身進來的嗎?」
「不是。」閣主似笑非笑,那仿佛藏著秘密不讓他知道的目光,讓巫邢天渾身不自在。「那孩子,是自願進三千閣的。」
自願?巫邢天被駭住了。他思緒里一片混亂,良久才擠出了一點破碎的聲音。
「你說……她自願……」
「祭司大人還沒回答艷娘的話呢!」閣主安適地一拂袖,「大人本姓『巫』嗎?」
「姓『邢』。」
在這個女人面前,很少有男人能夠太過放肆吧?巫邢天勉力按下煩躁的感覺,竭力讓自己專心應付眼前的女人。
「邢……」閣主沉吟,微帶思索的打量目光稍稍掠過他覆面的黑紗。「大人與晴予是舊識?」
「青梅竹馬。」巫邢天忍了又忍,才逼出自己乖順的回答。
「但是大人卻身在異地,全然不知晴予的下落?」
輕巧的一句話,扎實地咽住了巫邢天的怒氣。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沒有質問的資格。
他吶吶地說︰「我以為她嫁了人……」
「是上了花轎。」閣主點頭,卻語帶玄機,不將話說得太滿。
巫邢天皺起眉。他覺得自己被眼前的女人耍弄著,卻尋不著縫隙奪回主導權。
三千閣主漾著微笑向他睇來一個輕描淡寫的目光。「十個珍稀逼物,換晴予七日出場。時間到了,就完好無缺地送回來。成交?」
莫名喪失反攻機會的巫邢天將手捏得死緊,才能讓自己不至于當場誅殺這個女人。
聲音從齒縫間迸出來。「成交!」
被匆匆告知自己遭初次來的客人包下了七天,又從鷹求悔手里被帶開,梅晴予一步一回首,對于自己沒能好好陪伴鷹家少主談心的這件事耿耿于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