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開始轉熱了。
從五月開始,在齊姐的安排之下,靳海楊必須在這次提供場地舉辦展覽的藝廊內接受一連串媒體,還有報章雜志的專訪,來幫這次的個展做宣傳,雖然不喜歡,不過也不想听齊姐嘮叨,他還是耐住性子回答記者的問題。
「……謝謝靳先生接受今天的訪問。」電視台記者道了聲謝,便開始和其他工作人員收拾起麥克風和攝影機。
靳海楊走到一旁,拿起手機,很快的打了家里的電話,響了幾聲,欣荷才接起來,听得出呼吸有點急促。
「你在做什麼?怎麼這麼喘?」
「我剛剛在洗手間,听到電話響了,就趕緊跑出來接……」欣荷撫著心口,深吸幾口氣問︰「你還在忙嗎?」
「齊姐說待會兒還要跟藝廊老板吃頓飯,我很不想去,不過這個藝廊老板跟齊姐有很多年的交情,所以沒辦法推掉。」靳海楊不喜歡跟人應酬,要不是看在齊姐的面子上,早就走人了。
「你不去的話會讓齊姐沒面子。」欣荷溫聲勸著。
「這我知道,等吃晚飯就會回去……齊姐再叫我了,那我掛電話了。」說完,靳海楊便收起手機,走向正朝自己招手的齊姐。
而此時在家里的欣荷還握著話筒,听著嘟嘟聲響,好半響之後才擱回原位,接著舉起左手,看著捏在兩指間的驗孕棒上出現的兩條紅線,她知道這代表自己懷孕了,才會跑去便利商店買驗孕棒來驗驗看。
他們就要有孩子了?
她的右手手心覆在依然平坦的小月復上,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之前從沒想過要避孕,那麼會懷孕也是正常的,可是這個孩子來得是時候嗎?
想到她和靳海楊之間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他們真的能給這個還沒出生的孩子一個正常的家庭嗎?
想到這里,欣荷一臉憂愁地在沙發上坐下來,她很擔心靳海楊的反應,不是擔心他不愛他們的孩子,而是擔心他太愛了,就像愛自己一樣,愛到怕失去她,要把她鎖在身邊,一個人獨佔才能安心……她能讓靳海楊這樣對待孩子嗎?這樣就真的是愛孩子了嗎?
欣荷將雙腳縮到沙發上,用兩手圈抱著膝蓋,不停地問著自己,她該怎麼做才對?又該怎麼告訴他懷疑的事?
「除非等他自己想通,願意去面對,可是又不曉得要等多久,要不然就是有什麼事讓他定決心去正視自己的心結……」
就在兩個月前,齊姐說的話有不期然的在欣荷耳邊響起,讓她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苦思著若用孩子來要他去面對,這個辦法到底行不行的通?
「這條路很長,不會那麼快就到達目的地。要有心理準備,是要長期抗戰,還是要給他一個迎面痛擊,或者干脆投降都由你來決定……」
她不想在長期抗戰下去,因為到了最後,怕自己會先崩潰了,而她更不想投降,不想就這麼放棄靳海楊,那麼就只剩下迎面痛擊了……
欣荷想到該怎麼做了。
到了晚上十點多,躺在床上還沒睡著的欣荷听到靳海楊開門的聲響,只能趕緊裝睡,然後听著他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里,低頭在自己頰上親一下,這才拿了換洗的衣物到浴室里洗澡。
听到水聲嘩啦啦的響起,欣荷才張開眼,決定等她找時間到醫院一趟,確認是不是真的懷孕,然後等靳海楊宣傳的事也都忙完,不會影響到他的工作情緒,她再告訴他。
希望這麼做真的有用,欣荷由衷的忖道。
二十分鐘後,靳海楊已經擦干頭發出來,深怕驚醒熟睡中的妻子,于是小心翼翼地爬上床,然後緊偎在欣荷身邊,一手圍在她的腰上,仿佛怕她不見了,全身的肌肉這才開始放松,不到兩分鐘就睡著了。
听著丈夫平穩的呼吸聲,欣荷五味雜陳地想著,她不想要這種表面虛假的幸福,因為只要一個輕微的晃動就會破碎了,所以為了他們和孩子的將來,只有這條路可以走。
到了六月,距離展覽只剩下七天,宣傳工作進行的也差不多了,現在就看後續的反應如何,這點靳海楊倒是不擔心,他對自己的作品一向很有自信。
下午三點,靳海楊下樓去領了一箱宅配的東西上來,原本還以為又是化妝品廠商寄給欣荷的試用品,想不到是一家網絡上很有名的布丁。
他這才想到欣荷最近似乎特別喜歡吃甜食,除了布丁,最愛吃的就是蛋糕,而且中午吃過飯之後就開始睡覺,這是之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形,不禁懷疑她是不是生病了。
靳海楊才進門,就見欣荷一面揉著眼皮,一面從主臥室里走出來。
看到他手上的箱子,她才恍然說道,「我都忘了下午有東西會寄來。」
「我怎麼不知道你喜歡吃布丁?」靳海楊找來美工刀,打開紙箱,然後將他們一一放進冰箱里。
听到他這麼問,欣荷也覺得有些好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這陣子突然和想吃,而且這家的風評似乎不錯,所以就訂了兩盒來吃吃看。」大概是肚子里的女兒想吃吧,她有預感生的會是女兒。
「為什麼會這樣?還有看你每天好像很累,很想睡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靳海楊擔憂地模了模她的額頭。「要不要去看醫生?」
欣荷仰起小臉,想著不能再瞞著他,他有權利知道自己要當爸爸了。「我去看過了,醫生說只要多休息就好,有人害喜的癥狀比我還要嚴重,幸好我只是嗜睡而已。」
「害喜??……你懷孕了?」靳海楊頓時裂開大嘴,喜出望外得問。「多久了?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醫生說已經兩個多月了,因為你這陣子很忙,想說等忙完再告訴你。」欣荷看著丈夫開心的模樣。「你高興嗎?」
靳海楊收攏雙臂攬緊她,心中充滿無比的感動。「我當然高興,再過幾個月,我就要當爸爸了,謝謝你,這是最好的禮物了。」
「那麼……為了孩子的將來,你也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欣荷深吸了口氣,用滿是期待的口吻問道。
「這還用問嗎?」靳海楊笑她問的是傻話。
欣荷不由得屏息得問,「包括去面對你的父母和繼母?」
話才說出口,就見靳海楊臉上揚起即將為人父的驕傲光芒在一瞬間消失了。
「這跟我們孩子有什麼關系?」他語調轉冷地問。
「當然有關系!」欣荷嬌嚷一聲。「我……」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死心?」靳海楊咬牙切齒地瞪眼質問。「為什麼還是要把他們拉扯進來?你只要關心我還有我們的孩子就夠了。」
「你先听我說,就是因為關心你和我們的孩子,才要你去面對……」欣荷喉頭微哽地低喊,他們之間有沒有未來,就看這一步棋有沒有效了。「再說身為孩子的母親,我更要保護他。」
「你認為我會傷害孩子?」靳海楊臉色一白。
「有些傷害是無形的,我百分之百相信你會很愛他,可是就因為愛孩子,更害怕失去他,那麼你會怎麼做?把孩子硬留在身邊,好讓你隨時都能看到,不用擔心下一秒再也見不到面,難道他就不用上學、不用出去交朋友,不用去建立自己的人際關系?也不用去學習如何獨立?只因為他的爸爸不想在失去最愛的親人,他就得犧牲掉人生當中最重要的東西?」
欣荷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讓靳海楊臉上的血色流失得更快,直到雪白如紙,幾乎快站不住了。
「我真的希望我們的孩子有個快樂的童年,能夠健健康康的長大。」她衷心的說。
「我……」靳海楊發現欣荷是對的,他或許真的會那麼做。而她說的沒錯,他那樣不叫愛孩子。
欣荷見他動搖了,于是再接再厲的說︰「這是為了我們的孩子。」
「不要拿孩子來威脅我!」靳海楊抽緊下顎,雙手更深握得好緊,進到指節都凸起了。「我不想再跟你吵這件事……」說著,便轉身走出廚房。
「靳海楊!你答應過我不會這麼轉頭走掉,為什麼又要這樣?」欣荷見他說話不算話,不禁淚如雨下地哭嚷,還以為靳海楊會為了孩子,願意坦然迎戰心中的陰影,結果她還是失敗了。「我要離婚。」
才走到大門前的靳海楊前身一震,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話,當他慢慢的轉過身來,只看見欣荷臉上布滿了痛苦的淚水。
「我要離婚!」欣荷決定這麼做了,她真的只有這個方法,如果這個男人真的愛她、真的在乎她,那麼也該為這段婚姻付出一點努力,要不然光靠自己一個人,她真的好累好累了。
「你要離婚?為什麼?」靳海楊一臉震懾,仿佛直到此刻,才被人拿大榔頭敲醒了,開始意識到它的嚴重性。
「我也不想這麼做,但是你卻讓我沒有選擇。」
欣荷抹去頰上的淚水,要自己堅強一點。
「相信我,我依然很愛你,可是我不能讓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為了讓你安心,我可以辭掉工作,以前的同事打電話約我見面吃飯,我怕你會生氣,所以我都拒絕了,只能每天呆在家里寫寫部落格,用MSN跟網友聊天,就是為了讓你隨時能見到我,這些我都可以忍受,可是我不會讓孩子受這種委屈,所以……」說到這里,欣荷咬了咬牙。「我要離婚!」
「可是我愛你……」靳海楊只能用這個理由來說服她,之前可以,這一次也一定沒有問題。
聞言,欣荷苦澀的瞅著眼前一臉無措的你男人。「你真的愛我嗎?你只是需要我,需要我在身邊,讓你不會覺得孤單,真的有人是真心愛你而已,可是我卻一直進不了你的心,我拼命的想要打破那道門,你卻把它關的跟緊,我怎麼敲都敲不開,雖然你在我身邊,但我們的心卻隔得好遠好遠,從來沒有緊密的結合在一起……小靳哥哥,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靳海楊听她這麼叫著自己,頓時心如刀絞。「不是這樣,我是真的愛你……」他喉頭徒的哽住了。
他真的只是需要她,並不是真的愛她?
不可能!他不可能連愛和需要都分不清楚……
靳海楊狂亂的想著,而且如果不是愛,那麼听到欣荷說要離婚,為什麼他的心都碎了?為什麼快要無法呼吸?
「是這樣嗎?愛不是上床就夠了,沒有心靈的交流,光是的結合,只是令人更寂寞更孤獨而已。」欣荷淚眼朦朧的喃道,「我真的很想要了解你心里的痛苦,想看到里頭的傷口,這樣我才知道要怎麼幫你包扎,要怎麼撫慰你,這才是真正的夫妻不是嗎?」
「我……」靳海楊同樣滿眼掙扎和痛楚。
「對于這段婚姻,你真的有努力過嗎?你真的還想要嗎?」欣荷已經嗚咽到不行,然後身子搖晃一下,像是快要昏倒了。
「怎麼了?哪里不舒服?」靳海楊想到她懷著身孕,整個人都慌了,連忙扶住她。
欣荷吸了吸氣,推開他的手。「只是有點頭暈而已,我想到床上躺一下,你……好好考慮離婚的事。」
雖然欣荷婉拒了他的攙扶,不過他還是跟著她回到主臥室,看著她在床上躺下,那一臉傷心和疲憊,讓他的心都揪在一起。
也許真的是哭累了,又加上懷孕的關系,欣荷很快的睡著了。
靳海楊站在床邊看著她,想著他真的讓自己所愛的女人這麼痛苦嗎?痛苦到不得不選擇離婚這條路?他真的是個那麼自私的丈夫嗎?自私到讓她再也受不了,寧可在懷著孩子的情況下離開他?
他痛苦地兩手抱住頭,有種快要發狂的感覺,可是也深深的明白,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的恐懼和不安毀了彼此的幸福,卻死不肯承認。想到欣荷從頭到尾一直都在忍受自己的霸道和獨佔欲,而他究竟為她做了什麼?只是一味地要求她,即使欣荷在生氣難過,最後還是順了自己的意思,而他呢?卻又這麼不知感激。
自己真的錯的好離譜,靳海楊想哭又想笑,因為他早就知道自己錯了,可是卻不肯去正視,一廂情願的認為只要欣荷愛他就會容忍下去,他真是個自私的混蛋,她會要求離婚也是應該的……
靳海楊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真的要讓她走嗎?還有他的孩子,他這麼能放棄自己的親生骨肉?可是再這樣下去,只會讓兩人之間的裂痕更深,不斷地折磨彼此而已。
他是該好好地想一想了。
到了晚上七點,靳海楊煮了一小鍋的稀飯配上肉松,還有煎了荷包蛋,然後把欣荷叫醒,想讓她多少吃點東西。
欣荷靜靜地吃著伴著肉松的稀飯,索然吃不太下去,可是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想讓孩子餓到,所以還是勉強的吃了一碗。
「你能……給我幾天的時間想一想嗎?等展覽結束之後,我再給你答復,只有幾天而已,不會太久的。」靳海楊抹了把臉,艱澀的開口。
「恩。」听他說得懇切,欣荷又怎麼能拒絕這個要求。
「謝謝。」靳海楊扯了下嘴。
「你……」欣荷又何嘗好受,她也沒想到兩人會走到這一步。「你怎麼不吃?」
「你再吃一點,其他的我來解決。」靳海楊又幫她盛了半碗稀飯,剩下的他都吃光了。「待會兒在回去躺一下,要是有不舒服要告訴我。」
欣荷嘴里的稀飯伴著淚水咽進喉嚨里,只能用點頭表示。
他們可以度過這一關嗎?
還是終究要走上離婚的命運?
兩人心里都不約而同的這麼想道。
接下來幾天,靳海楊都待在工作室,雖然這次展覽的作品都完成了,可是他不想讓自己閑著,只有工作才能讓他忘記心中的痛苦,于是他除了吃飯,可以說是不眠不休的投入創作中。
靳海楊腦子里有一個很明顯清楚地影像,一直在催促著他,要他快點把成品做出來,從石膏模、在灌制蠟模到修正蠟模,他幾乎像是瘋了似地賣力工作,讓送三餐來給他的欣荷好擔心,只能打電話讓齊姐請她過來,也將事情的始末告訴她。
「不用管他,不會有事。」齊姐倒是覺得這樣很好。「等他把作品完成,就會恢復正常了,這是他發泄情緒的方式。」
「可是……」欣荷還是有些不太放心。
齊姐示意她出去再談。「難道你要收回離婚的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欣荷著急的說。
「是該給這個臭小子一個當頭棒喝,免得他那裝了石膏的腦袋,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做錯了什麼。」齊姐一臉贊同。「你做得很好!」
欣荷听了不禁熱淚盈眶。「真的嗎?可是我卻好怕他從此更封閉自己。」
「如果連失去你都不能讓他徹底醒悟,那也是他活該,也表示他愛自己比愛你還多,那麼你在繼續跟他耗下去也不會幸福的。」齊姐用旁觀者的身份分析給她听。「听我的話,不用擔心。」
兩個女人同時回頭往里頭忘了一眼,只希望這次靳海楊不會讓他們失望了,真的願意走出心中的陰影。
就這樣,直到展覽會的那天清晨五點,靳海楊徹夜未眠的將作品做最後研磨拋光的步驟之後,終于大功告成了。
靳海楊看著眼前這座長寬高都差不多一尺的圓形物體,透過光線,里頭仿佛有水在流動一般,那代表這母親的子宮,而充滿羊水的子宮里有個約莫十五公分大小的嬰兒,正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嘴里含著自己的大拇指,安穩的熟睡著……
這是他的孩子。
靳海楊伸手撫模著正孕育這生命力的冰冷表面,淚水就這麼滑了下來,他真的好愛好愛他,可是自己真的能當個好父親嗎?他會不會真的在無形中也傷害了孩子?就像他傷害了孩子的媽一樣?
同樣的錯他不能再犯第二遍!靳海楊這麼跟自己說。可是要這麼做呢?真的只能離婚嗎?他緊閉雙眼的思忖。
到了早上七點多,齊姐打了通電話過來,提醒靳海楊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他這個主角可是要記得現身。
靳海楊正好請齊姐將這座可以說是他的作品當中做完美、也最有感情的作品,載去會場,因為這是要送給還沒出世的孩子的見面禮。
待齊姐親自開著一輛小貨車過來,看到眼前的作品,臉上有著被撼動的表情。
「你要幫它取什麼名字?」她深受感動的問著。
「爸爸的寶貝……」靳海楊說著便自嘲的笑了笑。「很俗氣嗎?qunliao」
齊姐思索了下。「不會,很直接,讓人一看就懂了,我現在就把它載過去,希望還來得及把它展示起來,你也快點回家洗澡換衣服。」
「恩。」當靳海楊目送齊姐開車離去,這才決定回家一趟。
當他搭電梯上樓,進了家門,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床頭開著一盞小燈,欣荷還在睡覺,他放輕腳步,來到床頭,靜靜地看著月復中正懷著他的孩子的小女人,他的妻子。
想到自己口口聲聲說愛她,那麼就不該讓她繼續痛苦才對。
靳海楊深吸口氣,至少這才換他來順從欣荷的願望,還給她自由。
愛不是霸道的佔有——這教訓他要永遠記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