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後——「去他的死老頭!」一進屋,我便用力甩上大門,毫不掩飾其差無比的壞情緒。心情壞到我想沖到超市去食物區大采購,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搬回食物大吃大喝一場,干脆撐死自己算了。幸好,在最後關頭,可靠的理智還是勝過抓狂的情緒,我的荷包才沒大出血。
瞪了超市的大門幾秒,我的荷包還是「平安」隨我歸來。
不能靠采購和食物轉變心情,在外面又得顧及重要的形象不讓臉部抽搐,以免嚇到無辜路人的我,一回到家,自然再也忍不住亟須發泄的沖動。
可憐的門,就是第一個倒霉的。
「可惡,有沒有搞錯?都到了這種時候、這個節骨眼才來找我麻煩!」光摔門還不夠,火氣十足的我把包包往沙發上一甩,幾乎無法控制的爆發了。「我是欠了他耍,還是命格不好,這麼多年的心血就讓他毀了,要我怎麼——」
「喝!你怎麼會在?」甩完皮包,我才發現沙發上有人,嚇了一跳。
從任峽的姿勢看來,他剛閃過那個突然襲向他的皮包。
「一直都在。」口氣很平淡,他卻動也不動的望著躺在他旁邊的皮包,暗示我他老早就坐在客廳里,而且差點被我用包包擊中。
一時氣憤,我發火的眼楮沒看見家里有人在。
沒注意到他的存在,我有點心虛的緩下脾氣問︰「我不是說過我幾點會回來,就算提早回來你不在也沒關系,你不用像是怨婦一樣的給我等門的。」雖然委托關系在,我也沒意思要把他整天綁在家里,只要他去哪里聯絡得上就好了。
否則,久了他也會悶壞,受不了吧。
「我不覺得自己像是怨婦。」揚起眉,他似乎有點不滿我的用詞。
「是怨夫總行吧。」心情還沒轉好,我的口氣好不到哪兒去,多少有轉移發泄對像的感覺。
罪魁禍首不在眼前,在眼前的就是替罪的倒霉鬼了。
是他倒霉,不能怪我。
「我今天有出門,剛買了些東西回來。」他直接推翻我說他在等門的猜測。
「不會吧?你又買東西回來?」一听見他的話,皺起眉頭的我不由得抬手,輕輕壓著隱隱發疼的太陽穴,視線本能逡巡著屋內又多了什麼東西。
電視、冰箱,甚至電腦、子母分離式冷氣機……本來簡陋的屋子,在他住進來一年以後,已經什麼奢侈品都有了。雖然我沒有要把他綁在家里的意思,可是他每回出門晃蕩,不是采購一堆食物和他所謂的「生活必需品」,就是訂購貴到會讓我缺氧的家具和電器用品回來,真的讓我很頭疼。
現在我是他的委托人,看他花錢就好象間接花我的錢一樣,感覺很痛呢!
要不是我全力阻止,他恐怕連最新型的電動縫紉機都會替我買。
錢多也不是這樣花的吧!讓我不得不懷疑,他是不是購物狂?我到目前為止付給他的委托費,還不夠他一年來用來「裝飾」這屋子的金額呢!
腦袋有問題嗎?又不是他的房子,他超支的部分我可不另外付費啊。
雖然他離開的時候,大可把他買的東西都帶走,可是五年不是短時間,我很怕自己從此被慣壞,習慣了這些可怕的奢侈品,沒辦法回到原來的生活方式。
人人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嘛!
瞧,天氣變熱了,他說要付電費我就由著他用電了。兩個夏天跟著他吹冷氣,我不也漸漸習慣天氣一熱就開冷氣?現在有他付電費,等他離開以後不就慘了。
習慣某件事,是很可怕的!
凝望著我,任峽只是沉聲地道︰「我買了些花盆和蕃茄種子。」他大概很習慣我一听到他買了東西,臉上就出現小丸子專屬的黑線條吧!
在他面前我也很習慣,不去為了面子問題,刻意隱藏自己的節儉成性。
只怨他反骨的性格,像是存心挑戰我的極限似的,老愛買奢侈品向我宣告。反正是花他的錢,買了也就算了;偏偏,他還很喜歡跟我報告他買什麼、花了多少錢,順便研究我的反應。明知道他拿我的反應當消遣,我卻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態度。
不能怪我,什麼都可以假裝,心痛的感覺怎麼可能掩飾得了?
家里多出來的奢侈品,都是錢換來的啊!
更可惡的是,他自己浪費也就罷了,還把我不花分文帶回家的一些東西,趁我不在家時全不知給扔到哪兒去,害我每次都差點跟他翻臉。雖然他花他的錢買了新的替代品,但我一想到那些能用的東西被當垃圾處理,每回看到他還是一肚子的悶氣。
「花盆、蕃茄?」我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听錯了。
跟他以往買的奢侈品相比,他這次買的東西真的便宜得很可疑,讓我不自覺松了口氣,卻忍不住懷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承受不起壓力而產生幻听。
「嗯,這次買的是好東西吧?」看見我松了口氣的神情,他露出隱喻不明的微笑。
一個大男人,干嘛這樣笑?狐疑的感覺作祟起來,我忍不住小心翼翼猜測︰「你該不會是買了很貴很貴……例如上萬元的花盆還是種子吧?」不是我多心,而是他的笑容真的好詭異。
詭異得很,讓我的心髒不停怦怦跳,泛起很不對勁的感覺。
「種子三包,一包二十五元;花盆十個,一個三十九元。」他毫不掩飾地對著我嘆氣,下一秒卻很得意的說︰「而且我有殺價,讓老板給我打了九折。」
不等他說完,我已經暗自計算起來。
種子七十五元,花盆三百九十元,加起來一共四百六十五元還打九折,算算不過花了四百二十元上下。算完,我突然無法控制臉上極度訝異的表情;平常不屑殺價的他,總算把我的「諄諄教誨」听進耳里,也懂得跟老板殺價?
比起他花了多少錢,後知後覺發現的事實更讓我驚訝。
「嘴巴干嘛張那麼大?好象河馬剛出水。」糗了我之後,他像是不願意說謊,又看出我眼底的無法置信,終于自曝真相的說︰「事實上,是老板自己給我打了九折。」
嘖,我就知道,他怎麼可能跟人殺價!
「老板是女的對不對?」腦袋還沒多想,我已月兌口而出。
難掩話里質問的口氣,話里那股騙不了自己的酸味,亦讓我感到錯愕。
危險的警鐘,突然在我腦海里死敲活敲了起來。不過才第一年而已啊……「咦,你怎麼知道?」他毫不掩飾地笑了,似乎很佩服我的聰明。
「用腦袋啊!」一的在他旁邊坐下,我暗自翻了白眼。
天知道我不是聰明,而是擁有女人天生就有的直覺,不像男人一樣凡事駑鈍。那個好心的女老板,肯定是被他迷得暈頭轉向,巴不得能撲在他身上不讓他離開店里。連本來就便宜的小東西,都自動給他打了折扣,不就是希望他下次能再度光臨。
一年下來,我看盡他如何發揮男性的魅力。
光每個月例行的返家日,看到自家姐妹討好他、不斷找機會和他說話的模樣,總被排擠到一旁冷眼旁觀的我就覺得好笑,心里帶著莫名不愉快的情緒。
不用腦袋,光用眼楮也能夠看出來,連市場賣菜大嬸都不放過的他,有多麼受到女人歡迎。
唉!看著看著,感覺愈來愈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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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咕噥聲中,任峽突然拍了拍我的頭。
「你干嘛?」被嚇了一小跳,我轉過臉去看身旁正在對我微笑的男人,完全不能理解這拍小狗似的舉動里,有任何他想表達的意義存在。
奇怪的是,他拍的是我的頭,而我的胸口卻莫名的震了一下。
共同生活了一年,我還是不了解這男人。
「听你的話,用用你的腦袋。」聳了聳肩,他笑得很惡作劇。
吞了口氣,我好笑又好氣地問︰「你想跟我吵架嗎?」
不知為了何故,他似乎愈來愈以欺負我為樂,根本沒把我這委托人看在眼里。要不是認為委托的工作限制了他的自由,讓他原本可能是多采多姿的生活,變成過于單調乏味是件可憐的事,我絕對不會對他的行為忍氣吞聲。
或許,我是很怕他半途而廢,不願意繼續這份工作吧!
「我看,你今天已經跟別人吵完了,不需要多我一個吵架對象。」顯然欺負過人,報告完今天的戰利品之後,他沒忘了我進門時發的那頓脾氣,總算導入正題問道︰「你為什麼心情不好,誰大膽惹了你呢?」
「我失業了。」重提那件事就氣憤,我又是一肚子火。
要不是理智尚存,我拿把菜刀就沖到林家去父了。
「為什麼?」听見我壓抑火氣的聲音,他沒有掩飾他的訝異問︰「你設計的服裝,銷售量一直都很好不是嗎?」
忙起來的時候,我幾次硬是把他抓來當幫手,替我裁紙裁布的,所以他很清楚我受公司重用的程度,應該不太可能讓我丟掉飯碗。
可恨外力所致,他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啊!
「說到這個我就想吐血,你能相信嗎?那個臭老頭,竟然擅自作主干涉我的工作,還用可惡的勢力跟公司施加壓力,硬是讓我留職停薪一年!」心中翻攪著怒火,我的怒氣一發不可收拾。「臭老頭以為我做的是什麼樣的工作?停掉設計一年,走出去有哪家老板會記得我累積的知名度,一年後還有沒有公司要我啊?」
怕生意和資金調度會受影響,老板自然不敢得罪林家的勢力。
所以,今天被告知的我,就失業了。
還好我本來就是個未雨綢繆的人,靠著拼出來的業績獎金和省吃儉用的習慣,幾年下來已經預存了不少養老本,繼續按月支付任峽讓我心痛的委托費,失業還可以撐個一、兩年沒問題。只是想到一年沒有工作,少賺了多少錢,就讓我相當、相當的心痛。
因為真的相當、相當心痛,所以,完全不能怪我想砍了老頭,驟然產生父的沖動。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不用說,任峽很清楚我口中的臭老頭,絕對是指我父親。
「說到理由我更吐血!」握緊拳頭,跟老頭聯絡過的我沒能挽回頹勢,懊惱得心中五味雜陳,是既生氣又無奈,更覺得可笑。「那老頭竟然說我的工作壓力太大,為了確保我肚子里的孩子安穩生產,必須保持愉快輕松的心情,所以當然不能讓我繼續工作。」
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你懷孕了?」他的表情突然有些嚇人。
「你腦袋秀逗,跟老頭一樣全燒壞了嗎?」無心分析他那反應下所代表的涵義,我沒好氣地瞪著他,簡直想拿榔頭敲他的頭。「每天都跟你在一起,你連喝醉酒後亂性的紀錄都沒有過,我跟誰懷孕去?」
連吻都沒有過就會懷孕,我又不是聖母瑪利亞!
「你在怪我太安分,不該一年都沒有表現嗎?」他看著我的眼神充滿猶疑,好象很同情我欲求不滿,自責不該沒發現我有生理上的需要似的。
「去你的!」不只粗話,我連髒話都想出口了。
明知他故意欺負人,我還是禁不起這樣捉弄人的調侃,氣血上沖的臉還熱了起來,幾乎讓人錯覺我是被說中了心事,所以才會有這種燥熱反應。
「可是你不是說……」
「我的意思是,我根本沒懷孕,老頭卻在發神經!」紅著臉打斷他未竟的調侃,我死盯著他臉上捉弄人的笑意,一肚子不快地辯駁。離開公司之前,老板還直盯著我的肚子瞧,好象想看出什麼端倪來般。
天知道老頭是怎麼告訴人家的!
「既然你沒懷孕,令尊大人又是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壓抑著笑問。
「還用說,不就因為我們的約定。」帶著不爽的心情,我還是只能實話實說︰「說好兩年內給他添個孫子,老頭說我今年也該準備懷孕了。」
老頭擅自作主替我辭退工作,不就是為了讓我好好準備懷孕生孩子。
沒想到老頭那麼堅持這項約定,真的讓我無奈也無措。說不定,該告訴老頭我和任峽其中一個人有不孕癥,好躲過這條不人道的約定。
不然,真的要去接受人工授孕?
不知為何,本來就沒有找個男人共築家庭、建構幸福美滿生活的我,卻似乎不怎麼排斥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孩——一個遺傳自任峽基因的小孩。
只是,一想到要用那麼冰冷無情的方式擁有孩子,我就隱隱產生不能接受的抗拒感。總覺得人工授孕,對孩子來說很不公平,好象缺少什麼似的。
「原來如此。」他若有所思的點頭。
「煩死了!」
「煩什麼,你不是一年前就同意這個約定嗎?」
「可是……」
「還是你覺得人工授孕不好?」一如往常,他輕易看穿了我的心事。
楞了一下,我眼中閃過慌張的神色。
「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是我本來以為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慢慢考慮做好心理準備,誰知道老頭拿竹子在後頭趕驢了;我卻到現在心中都還沒個譜,不確定該不該這麼做……」頓口氣,我更猶豫地問︰「你確定你願意……賣精子?」
當初是他同意,委托才能成立,可我還是很擔心他會後悔。
畢竟我們不會結婚,他會有個不屬于他的孩子呢。
「當然,我們說好的不是嗎?」拍拍我的後腦勺,他倒是毫不猶豫回答,似乎不把這件事情看得分外重要,很純粹當作是工作上所需的付出。
同一個屋檐下一起住久了,我們之間的感覺一直都是這樣,像是委托關系又像是朋友。
人在朝夕相處之後,沒日久生情總會比較熟稔。只是我們在愈來愈親匿當中,彼此還是保持著適當、純屬于委托關系的默契。
沒有什麼不好,我卻總是有種不舒服的排斥反應。仿佛……不願意和他只是朋友……「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還可以拖一陣子,再走著瞧吧!」嘆了口氣,我突然發現他很像把我當自家兄弟,不由得有種莫名的悒郁。我兀自從沙發站起來,索性想去換下套裝、洗個澡放松自己,像是想到什麼事情的又回頭,「對了,你買種子和花盆做什麼?」
差點忘了問他這件怪事。
「沒什麼,我看陽台還有空間,光擺三盆植物有點浪費。」
他望著我,深邃的眸光讓我有些不自在起來,好象想傳達什麼想法給我。可是,我怎麼想都不明白,一片混亂的腦子亦沒法深思。
想到那三盆他細心養了一年,結過幾次可愛的金黃色果實,讓感動不已的我因此每天在出門前都會去看兩眼的植物,有空時順便也蹲在旁邊模一模,讓我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看我會這樣,所以打算種更多的盆栽讓我開心。
不,不太可能。
說實話,我之所以對那三盆蕃茄那麼有好感,是為了不用花錢買,就有蕃茄可以吃。所以才會每天去跟它們說上幾句,要它們努力長蕃茄給我吃啊。
不過,八成是閑著也是閑著,他才會想找些事做,拿養盆栽當作遣吧。
除了會陪我上市場買東西,三餐和家事都是我在做,他要不閑得發慌也難。常勞碌自己,是不用上健身房就能保持身材最好的方法,只要他不嫌東嫌西愛指使我欺負人就好,我倒是不怎麼介意家事和三餐都是我在做。
而且,看他把我煮的菜都吃完,其實是種很愉快的享受。
自己喜歡,做任何事都會覺得快樂,沒啥好埋怨。
那種滿足感,很難以言喻就是了。
「哦。」難得他會有浪費的自覺,雖然他是浪費錢去自覺浪費了。
對他點了點頭,我應了聲也沒多問,只是暗自推翻自作多情的想法。轉過頭之後,總覺得背部似乎有些灼熱的視線投來,我還是當自己多心的走開。
無論如何,他都沒道理用熱情的眼神,緊盯著我的背影看吧!
想歸想,我並沒有勇氣回頭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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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任峽共同生活之後,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生活作息。
雖然連自己都很訝異,原來不正常的作息還是有得救,卻無法、更不願去深思,因為他改變作息的意義何在。
所以,我今天依舊不到八點就醒來。
在起床以後,我照慣例在刷牙洗臉之後,準備去做早餐。經過客廳,我倒是訝異習慣早起的人,今天沒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等著吃我起來做的早餐。
停頓下腳步,我突然發現落地窗外有黑色的人影晃動。
他在給盆栽澆水?
本來想直接走進廚房,猶豫了會兒後,我管不住雙腳的往陽台的方向走去,直接拉開緊閉的落地窗門,看著蹲在地上弄東弄西、似乎相當投入樂在其中的男人。
「你在做什麼?」為了跟他說話,我問了很明顯的事。
「混合培養土和古早肥,準備放入種子。」回答我的問題的時候沒有轉過頭來,滿手是土的任峽用手臂擦去額頭的汗,正在小花盆里放入混合好肥料的土壤。
「不用多久,你就會有我親手種的蕃茄可以吃了。」
他是說我有蕃茄可以吃,不是我們?
這麼說,好象蕃茄是為我而種的嗎?是無心,還是他根本不曉得這麼說有何不同?不知不覺中,倚在落地窗旁還站在屋內的我,只是呆呆俯視著一大早便蹲在陽台上、此刻仍忙碌不已的健碩背影,無法自抑的胡思亂想起來。
「你怎麼了?」察覺到我的安靜,他突然轉過頭來,莫名所以問道。
僵硬地搖頭,我看著他拿著小鐵鏟的大手,一時也說不上心底感覺的話來;只覺得一些不該有的悸動蜂擁而至,讓我有股想要退縮、逃避理解的。
我不想知道、不想听見心底的聲音。
總覺得一旦面對,有些規則和默契就會從此崩潰。
任峽從地上站起來,朝我伸出手卻又突然想起,他的手沾了土很髒似的縮回去,只能朝我有些疑惑地問︰「還在生你父親的氣,還是哪里不舒服?」
臉上冰涼,不用他說我也知道,自己的臉色看上去應該有些蒼白。
「你忙吧,我去做早餐了。」深吸口氣,我強迫自己振作,擠出要他安心的笑容,然後便若無其事般的轉身離開落地窗旁。
此刻,我的思緒都混亂了,怎麼有辦法跟他說清楚講明白呢?
我需要時間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