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齊維!你是全宇宙、超級、頭號大混蛋!
將車門大力甩上,她怒氣沖沖地往前走,直至走到前面貼著「工地危險,閑人勿近」的警告牌前才停住。
韓湄深深吸一口氣,希望能在見那個混蛋之前找回四散的冷靜。
可是無論吸多少口,就是沒辦法平息那股自走出監理所後,經過一段長時間,在漫長車陣中有如烏龜般慢行所蘊生的怒氣,它現在正沸騰滾滾,根本無法降溫。
真是愈想愈火大,有哪個秘書做到她這種程度?除了處理公司大小公事之外,還要處理老板的私事!
──替他買。
──替他安排和女人的約會。
──替他面對-他甩掉的女人。
──替他選購禮物、代訂鮮花給正在追求的女人。
──替他搜尋適合的珠寶和補償給分手的女人。
──替他清理他在辦公室和其他女職員亂搞後的殘局。
──替他到監理所為他繳交酒後駕車被警方攔戳到的違規罰款。
──甚至還被要求擔任其「妻」一職。
她是怎麼熬過這一年?為了每月二十萬的高薪,可以折腰折成這樣,真是愈想愈窩囊。
初時對這些工作,還能接受,畢竟她的薪水的確高得嚇人。
從另一方面來看,老板私生活怎樣,是他的事,拿人薪水,本來就無法有太多的自我,盡其所能奉獻,只要不是做傷天害理的事即可,這樣也才稱得上敬業,不是嗎?
但現在她決定,夠了!已經夠了!有錢又有何用?沒有尊嚴呀!
國中時,梁啟超不是有教過,人必須要敬業樂業;現在的她,既然無法從目前的工作中得到尊重,不能敬業,又如何能樂業?如何找到自己生存奮斗的價值?
她瞪著那塊「工地危險,閑人勿近」的牌子,哼!她現在不是以一個「閑人」的身分進去,但出來絕對是。
去他的經濟景氣差、去他的工作難找,最重要的……去他的孟齊維︰她仰起頭,大步走進工地去面對她的老板,然後她要對他唱「歸去來兮」。
孟齊維正和工地監督及建築師商討相關事項,從眼角瞥見一個熟悉人影,立刻抬起頭。「啊!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趕不過來,事情辦完了嗎?」他笑道,渾然不覺他的秘書情緒正處于極糟的狀態。
韓湄慢慢走向他,面無表情的開口。「路上塞車,耽誤了時間,事情已經辦好,現在就剩下你自己那一份。」
「什麼?」
「道安講習課要本人去上。」
「喔!」他不以為意她笑一笑,然後轉過頭打算繼續討論時,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向她。「你去戴一下安全帽,這邊還在施工,不是很安全。」
她嘴巴張一張然後合上,不想立刻提出辭職,看這情形,似乎不宜,只有忍著氣,轉過身走到管理處,討了一頂安全帽後才又走回他的身邊。
看他那股認真勁,她又覺得自己的態度開始有軟化的跡象;老實說,在公事上,他真的讓人無法挑剔,從他身上真的可以學到很多,和他私生活比起來,有種強烈的對比。這也是過去一年來,讓她無法狠下心提出辭呈的主要原因;但現在……不行!這次絕不可以心軟,她一定要提出。待他和其他人討論完之後,她走向他。
「我有事要跟你說。」
「什麼事?」他專心地看著手中的設計圖。
「是──」她話還來不及說完,就被他打斷。
「我們邊走邊談,有幾個地方我要看一下。走吧!」說完他就帶頭往前走,-幾個工地監督及建築師,立刻亦步亦趨-著。
她嘆了一口氣,真是的,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氣,又消了下去;抬起腳無奈地跟上去,眼楮盯著他的背,心上琢磨著。到底是要現在口頭提出,還是明天書面提出呢?
現在提出,還可以順便破口大罵他一頓,一吐心中怨氣;但是看他現在這麼認真工作,她反而不好意思去打斷。若是等明天提出……怕就只怕今晚睡過一覺後,又覺得沒什麼。又開始想起找工作的困難──尤其是要找到有目前薪資水準的工作,然後找了一大堆不該辭職的理由來說服自己,決心就會愈來愈縮,終至不見。
這種「懶」,真是她所有完美個性中的最大缺失,她不自覺出神地想著。
齊維和工人正在說話,突然覺得頭皮開始癢起來。這頂帽子到底被什麼人戴過?他停下腳步,將帽子拿下來,看了一下,然後轉向韓湄,正要叫她去幫他拿一頂新的時候,卻發現──」
「韓湄!快離開那里!」他驚惶地大喊。在韓湄頭上不到十公尺的地方,正吊運著一些鋼條,也不知是不是工人疏忽,那些鋼條看起來搖搖欲墜。
兀自陷入思緒中的韓湄迷迷糊糊地抬起頭望向他。「什麼?」
突然那些鋼條滑了下來,在千鈞一發之際,齊維大力地沖向她,將她撲倒在地,整個人覆在她身上,那些鋼條雖沒直接在落地時擊中他們,但是因為墜下的高度太高,使得它們的反彈力道相當大,並重重倒向他們。
韓湄過了好一會兒,才弄清發生了什麼事。
耳邊傳來許多驚慌吵雜的聲音,她眨眨眼楮,看到許多張臉俯望她。「韓小姐,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這時倒在他們上面的鋼條已經被搬開,可是不知怎地,壓在她身上的齊維卻一動也不動。
「齊維?」她試探地叫道。
仍舊一無反應,突然她覺得有股溫熱的液體正緩緩流下它的胸膛。
「喔!老天!快來人呀!」她開始尖聲明起來——
韓湄將最後一份文件批好後,已經有些不支,她疲倦地坐下來,揉揉眉間,希望能將頭疼祛除,現在的她,像老了好幾歲,整個人變得好憔悴。
自從孟齊維發生意外,在醫院昏迷不醒三個月以來,孟氏企業幾乎都由她一手打理,雖然和往常處理沒有多大不同,只多了份對決策的訂定及判斷,此外孟氏企業的主管干部,都願意和她同心協力共度難關,張振君更是二話不說前來協助,不致因為首腦不在而癱瘓,這些都應歸功于齊維平時就讓部屬盡性發揮,尊重其所長之故,所以才能讓公司運作制度健全。
一想到那場意外,她就無法不自責、不愧疚、不痛苦,當時若是她-覺心夠強的話,說不定事情可能就不會發生,也不會讓齊維為了救她,全身替她承受那強烈的重擊,更不會讓那些鋼筋打中他毫無防護的腦袋,造出顱內出血,雖然經過急救,撿回了二條命,但是人卻從未清醒過。
當她走進加護病房時,已經華燈初上,醫院除了看護家屬及工作人員于其間穿梭外,已經平靜下來,正靜靜迎接著黑夜的來臨。
這三個月來,她總是會在下班後來探望齊維,看見他全身插滿管子,完全靠機器維生,她就不由得鼻酸,其實這些日子,她眼淚不曾停過,地無法原諒自己。
孟老爺子在這段期間,請遍國內外腦科、神經科的權威,來為孟齊維醫治,但情況始終不樂觀,腦中的積血塊在經過三次大手術後已經成功清除干淨,能否清醒,沒人敢保證,只能盡人事听天命,多數人都有心理準備──齊維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再醒過來。
為了這場意外,孟觀文變得蒼老無比,若不是抱著一線希望,只怕他也會衰竭而亡。
而韓湄像是自我懲罰似,竭盡所能地協助孟老爺子處理孟氏企業,也想盡各種方法,來幫助齊維復原,她每天下班固定去探望他,和他說著話,同他報告公司發生的大小事,為他朗讀報上的新聞消息,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是很傻、很徒勞無功的事,畢竟听者只是一名躺在床上,毫無知覺的植物人罷了。
因為她記得有本書上寫過,有許多腦部受傷的人,只是暫時失去意識,進入深沉睡眠中,所以需要有人在旁持續呼喚他,直到他再度醒來為止,對她來說,這是她唯一能作的。
今天照往例,將公司大小事作個報告後,她突然停住了,愣愣地看著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齊維。
他變得好瘦……原本粗壯結實的手臂,迅速消瘦得有若皮包骨,頭上的毛發更因為開刀之故,全部剃光。
原本擺滿鮮花和慰問禮物的病房,如今只剩下床頭櫃上擺的那一束百合,那是孟爺爺特別交代,他希望齊維的病房能充滿自然氣息。
在齊維出事後的頭一個月,他的過去、現在的「紅粉知己」們,紛紛從台灣各地涌來,甚至有人遠從國外飛回來探望。每個人的反應不一,有人一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齊維,便撲上去哭得死去活來,嘴巴直嚷著心肝、寶貝,也有人幸災樂禍,特意跑來罵一聲「報應」!總之在那一個月,所有他過去造成的愛恨情怨,全都襲向他。
之後,拜訪的人愈來愈少,三個月後,大概除了她和孟爺爺是固定訪客,以及振君會不時來探望外,幾乎沒什麼人來。
現實!她頭一次感受到那種人與人之間相處的現實感。
當人意氣風發時,就像蜂蝶般擁土來;當人落寞、形容枯槁時,叉立刻散去她柔柔地開口。「真不曉得該不該罵你是不是做人太失敗,要不然怎麼都沒有什麼人來看你,連你那些紅粉知己也是。瞧瞧你,負盡天下人,天下人也將負你。」她傾身為他將被子蓋好。
現在護士都會固定進來為他翻身,使褥瘡不致太嚴重,她將他的眼皮撐開,仍沒有清醒的跡象,她突然有種強烈的挫折感。
「雖然你很差勁,是全天下女人的頭號公敵,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一睡不起,因為我已經累了,不想再做你的秘書,若是你一直睡,我要怎麼向你提出辭職?你听到了沒有?而且我不想欠你,若是你一直不起來,我要怎麼還你債?」她忍不住在他耳邊大吼,吼完之後,她頹然生了下來,望向窗外,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不要呀!老天!千萬不要讓他一睡不起,這筆以命換命的債,對她而言,太沉重了,她不知道該怎麼還,該怎麼承受?她需要機會去償清這筆債,求求你!老天爺!
強烈的自責就像一層無法解開的繭,緊緊包裹著她整個人,讓她無法動彈——
為什麼那個聲音突然變得那麼大聲?
為什麼听起來那樣不高興?
其實這個聲音對他而言並不陌生,輕輕柔柔,叫人听了舒服,當他有感覺時,便是听到這個聲音。初時,只從遠遠傳來,細細鑽進他混沌意識中,漸漸的,這個聲音清晰起來,雖然不懂她在說什麼,可是他已經習慣,每隔一段時間,固定听到這個聲音。
當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個黑暗虛無的世界時,這個聲音為他的世界帶來了改變,他想要追隨這個聲音走出這片黑暗,可是還來不及走出時,這個聲音又會消失不見,直到下一刻又響起,他每回就隨著這個聲音,一步一步往前邁去,直到他可以將聲音听得更清楚,甚至可以感受到其他的東西。
他的眼皮經常被人掀開,那是他偶爾能見到光明的時候,這次他看見一張臉,清美細致,雖然不知道它是誰,但直覺告訴他,她就是那個聲音的主人,當她台上眼皮時,他想叫她不要走。
後來聲音停掉了,周遭再度陷入靜寂,又留下他一人孤零零地待在黑暗中,他不要!
別走!他想叫住那個聲音的主人,努力地、奮力地和這片黑暗搏斗,想要掙開,等等我!他想吶喊出聲。
突然之間,他從那片黑暗中掙月兌出來,一陣強烈光亮刺進眼中……過了好一會兒,眼楮瞳孔才適應,苜先進入眼中的是一片光亮潔白的天花板,他眼球慢慢轉動,然後他看到一個女人正愕然、嘴巴張大地瞪著他。
那張臉,是她!那個聲音的主人!他想對她說些話,可是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講些什麼才好,最後他吐出從剛剛就一直想講的。
「不要走!」——
這是奇跡嗎?倘若是的話,他會好好感激天地間所有的神明。
孟觀文佇著杖,老淚縱橫地望著清醒過來的孫子,接到醫院電話告知時猶不信,即使此刻就站在床邊,他還-疑是不是老眼昏花。
「齊維!」他抖著聲音。「你可醒了,這幾個月來,你可把爺爺嚇得老命差點沒了。」一邊說著,一邊將眼角淚水拭去。
坐在床上的人困惑地望著他,似乎不解他的舉動,然後轉向站在旁邊、手被他緊緊握住的韓湄。「他是誰?」聲音透露著不解和恐懼。
孟觀文聞言立刻望向她,用眼神詢問︰又出了什麼事?
韓湄對老人輕輕搖頭,然後才轉向齊維,以非常溫柔的聲音說道︰「他是你的爺爺。」
「什麼是爺爺?」仍舊不懂。
「爺爺是……」她咬住唇沒再講下去,怎麼向他解釋?以他現在的情況根本解釋不清。「爺爺和我一樣,」她舉起被握住的手。「都會牽著你的手,不會離開你。」她邊說邊示意孟老爺也牽起他的手。
孟觀文雖搞不清情況,仍依言欲拉起他的手,沒想到孟齊維受驚似的將手縮回,一臉警戒地靠向韓湄。
孟觀文震驚不能言,這時站在一旁的醫生輕拉住他的衣袖,將他帶出去——
「什麼!喪失記憶!」听完醫生說明,孟觀文失聲叫出來,他完全不能接受孫子認不出他來的事實。「可是他為什麼認得韓湄?」
醫生輕咳一聲。「這正是我們想要告訴您的,希望您能做好心理準備,令孫在經過這次撞擊後,能夠清醒過來,沒有成為植物人,已經是奇跡,但他的腦神經受到嚴重損傷,連智力也……」
「什麼?智力?」孟觀文枯槁的手有力地抓住醫生的肩膀。「你是說他會變成白痴嗎?」
「不!沒那樣嚴重,」醫生專業地說。「我們還要繼續觀察,但是現在──」
「現在怎樣?」
「目前他除了對以前的辜一無所知,整個心智更是像小孩一般,他對韓小姐的強烈依賴的情況即是源于此。」
「什麼意思?」他愈听愈不懂。
醫生換個說法。「他現在就像小雞破殼而出,會將第一眼所見之物視為母親,而韓小姐正是他清醒過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所以他現在唯一信賴的人即是她。」
「有沒有復原的希望?」
醫生吞了一口口水。「我想全世界的腦科權威都無法給您確切的保證,因為人腦仍是極復雜的領域……」
沒等他說完,老爺子倚著拐杖危危顫顫地轉身走進病房,站在門口看著;韓湄正低頭輕聲安撫齊維,一見此景,他忍不住又鼻酸,連忙退出來。
他不忍見到這種情景,也不願見到那樣的齊維,那不是他傲視群倫的孫子呀!
他強忍心中的悲痛,現在他得從混亂的腦袋中理出清晰的思緒,好仔細為自己、為這個寶貝孫盤點,同時也不放棄任何希望,畢竟上天已經讓齊維清醒過來,沒有理由不讓他的記億恢復過來。他得好好想出個辦法——
齊維集中心力看著周遭一切,希望能從這個陌生的環境中找到熟悉的東西。
那個滿頭白發的老人,自稱是他的「爺爺」,還有一些穿著白袍的男人女人,時時進出這個房間。
可是無論怎樣努力,他腦中還是一片空白,突然之間,他覺得驚慌起來,他不認識他們,這里的一切一切,他都不知道!
她呢?那個聲音的主人呢?她說馬上就會回來的!怎麼還不來?
當他正急得四處張望,正想起身下床去找時,她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一進來,他所有的驚慌立刻平息下來,想都沒想,手直直伸向她,表情充滿了渴求。
見到他那無助驚慌的表情,她整個心都擰了起來,才離開他不到五分鐘呀!
對他這種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賴,讓她既恐慌,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不明白,為什麼齊維不認得所有人,唯獨對她竟會如此依賴,難道真如醫生所-的,只因她是他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
可是……可是她又不是母雞。
她走過去,慢慢將手放到他的手心,他立刻握緊,一個重心不穩,她-坐到他的身旁。
「怎麼去那麼久?」他低聲說道,神情就像一個受了極大委屈的小孩一樣。「下次不會了。」她停了一下。「你真的都想不起來嗎?」
他茫然地注視她。
她嘆口氣。「我叫韓湄,隨便你要叫我什麼。」
「湄……」他細細想了一下,然後他露出微笑。「我記住了,湄、湄……」他喃喃念道,然後又抬起頭。「我是齊維,對不對?」
「對!你是齊維。」她露出一個極勉強的笑容,不知怎地,她覺得心中有根弦繃斷,她知道眼前這個人,不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人。以前的他,絕不可能叫她「湄」。
齊維嘴巴反覆不停地念著韓湄和自己的名字,之後,他打了呵欠,可是隨即又搖搖頭,似乎在抗拒什麼。
「累了吧?想睡就睡覺呀!」其實她自己也累慘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都沒合眼,一直陪著他。
「怎麼睡?」
老天︰她定定心神。「就是把眼楮閉上……」
一听到要閉上眼楮,他的情緒再度激動起來。「不!我不要睡,不要閉上眼楮!」
「為什麼?」
「我不要再一個人待在黑暗中,我不要。」他緊緊抓住它的手。
她立刻明白他的恐懼。「好!不睡!不睡!」她連忙誘哄道。
他再度安靜下來,可是眼皮仍舊不听話,自動合上。
「別怕,我含在你身邊,不會讓他一個人待在黑暗中。」她輕柔地說。
听到這個保證,他立刻抬起頭。「真的?」他邊打呵欠邊問道,他真的快無法抵抗那片黑暗了。
「真的。」她堅定地向他保證。
他閉上眼楮,整個人埋進它的懷中,折騰一番後,齊維終于再度睡去,不過這次不用擔心他會一睡不起。
韓湄望著懷中的人,即使睡著了,她的手仍舊被緊緊握住。
她試著抽開,卻發現他握得更緊。
看著他們兩人緊握一起的手良久,她突然有種感覺,命運的鎖煉似乎已經將他們緊緊煉住了。
而這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