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她伸手,示意他起身,「追查亂黨也是本宮身為天家帝姬應盡之責,本宮哪里會怪你?反倒得感激你出謀劃策,替皇上分憂才是。」
她很欽佩自己,這個時候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想必真正的玉惑帝姬,也會如此吧?借了她的身體這麼久,仿佛也越來越像一個天家帝姬,仿佛肉身里有殘留的靈魂,漸漸與她交融。
她越來越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慶州城,果然繁華了許多……」蘇巳巳站在憑欄處,不禁感慨道。
的確,比起小時候,比起她腦海中模糊的記憶,她的故鄉現已繁華富庶多了。
亦可見睦帝登基後,還是有幾分利國利民的。尋常百姓也不奢望許多,只求三餐溫飽,不必流離失所即可。
所以對于追查南國主之事她倒不反感,只是賀珩如此利用她為誘餌只為引出南國主及其黨羽,終究令她有些心寒……
「帝姬在生氣嗎?」此刻,一襲青衫的賀珩正悠然坐在桌邊,端起一杯清茶對她的背影問道。
「駙馬此話怎講?」她澀笑,故意說著反話,「本宮配合你逛了這一整天,就是為了引亂黨現身,像是生氣所為嗎?」
「帝姬一定在責怪賀珩吧,」他淡淡而笑,「嘴里說著對帝姬如何愛戀,轉眼卻要將帝姬置于危險之境……換了我,心中也會難過。」
蘇巳巳不語,聰明如他應該知道這樣的沉默表示什麼。
「帝姬還記得,那時候賀珩患上狼瘡之癥的事嗎?」他忽然問道。
「像是听駙馬提過……」她抿唇。
他說過因為生病之時深受玉惑帝姬照顧,感激至極才會對玉惑帝姬眷戀不已。
不知為何,听到這段往事總是讓她嫉妒。假如他們認識得早一點兒,在他病重之時換她親手照顧……他還會愛上玉惑帝姬嗎?
「那時,帝姬為賀珩遍尋天下名醫,然而都說狼瘡之癥無治,只有一位隱士開了個海上偏方,一看之下用藥卻皆是劇毒之物,無論宮里還是將軍府都反對用此偏方,唯獨帝姬你堅持為賀珩用藥……沒想到賀珩只喝了一副,病就痊愈了。」
蘇巳巳靜听不由得瞠目。原來,玉惑帝姬是如此手段凌厲的人物。
「帝姬……」賀珩微微笑道︰「當時為臣問你,為何對臣如此狠心,就不怕臣真的中毒,一命嗚呼?還記得你是如何回答的嗎?」
「記不清了……」她听見自己聲音輕顫。
「你說,假如不用藥,賀珩就會不治而亡。與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他低沉道︰「今日也是同樣的道理,若不將敵人引出鏟除,一絕後患,帝姬始終會被其所擾,時刻有性命之憂……賀珩寧可冒一時之險,換來帝姬此生太平。」
她怔住,仿佛殘酷的告白,听在耳里卻驟然變成暖意融融。
的確,他始終是為了她,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
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丫頭,朝堂上風雲變幻,陰險權謀,她不曾懂得,實在不應該以尋常百姓的眼光看待他的所作所為。
「我定會保護你,」他望著她眉心深鎖,知道她心中的忐忑,溫和笑道︰「要取,也是先取我的性命……」
「駙馬……」她實在害怕這些不吉利的預想,仿佛前路有萬丈深淵,一不小心就會踏空。
「逛了這半日,帝姬餓了吧?」他莞爾,適時轉開話題給她寬慰,「不如先點菜吧,這沐風閣可是慶州城里第一大酒樓,有許多好吃的。」
蘇巳巳頷首,翻開手邊的菜單,望著琳瑯滿目的菜名一時間倒沒了主意。
「臣記得帝姬喜歡吃蟹黃酥,」賀珩建議,「慶州是產蟹的地方,這道點心倒比宮里的滋味好。」
「開水白菜……」她忽然眼前一亮,「除了蟹黃酥,再點兩盅這個。」
如果她沒記錯,開水白菜是賀珩的至愛,傳說賀夫人生前最擅長做此膳,賀珩從小吃到大,仿佛成了一種習慣。
此刻他听她提及這道菜倒也沒什麼特別表情,仿佛不知道她是專門為他點的。
不過這樣也好,免得被他看穿心思,讓她尷尬害羞。
綠宛守在一旁記下了菜名,轉身走到樓下吩咐掌櫃料理。
雖然沒刻意向掌櫃透露帝姬的身份,但賀珩奢侈地包下整整一層樓,掌櫃自然知道來客非富即貴,不敢怠慢,菜色很快上齊。
開水白菜用碧色瓷碗盛著,清爽鮮女敕,蘇巳巳指望它能讓賀珩展眉一笑。
然而賀珩只嘗了一口便擱下了,將碗推到一旁,他繼續飲茶,仿佛再無食欲。
當了他的婢女這麼久,她知道他其實是很挑剔的,從小的養尊處優造就他眼高于頂,一食一物若不合他的胃口,看也不會再多看一眼。
「怎麼,駙馬不喜歡這道菜?」蘇巳巳笑問。
「還好,」賀珩回道︰「只是……像缺了點滋味。」
「開水白菜里所謂的‘開水’,其實是最高檔的上湯,用母雞、母鴨、火腿、干貝、肘子等上料調制,鮮美無比。只是因為調得好,湯清亮如水,不見一點兒油星子,才叫這麼個不起眼的名字。」蘇巳巳淡笑評論,「只可惜這沐風閣的開水白菜差了點火候,湯清卻不夠濃,所以少了滋味。」
「帝姬對這道菜怎麼如此了解?」賀珩意外地瞧著她,「平時倒不見你對吃的如此上心。」
「本宮只覺得這道菜特別,所以多加留意了些,」其實若非為了他,她真懶得記這許多,「有一次,還特意去向御廚請教……」
其實她是向廚房的王嬤嬤請教過。這王嬤嬤跟隨賀夫人多年,自然對開水白菜的做法了然于心。
「駙馬,」蘇巳巳忽然提議,「不如,讓我親手為駙馬做此膳,如何?」
「什麼?」她突如其來的好意,讓他吃了一驚,「為臣怎麼敢勞煩帝姬親自下廚……」
「如今我不只是帝姬,更是你的妻子。」她笑意盈盈,「駙馬,就讓我盡一次妻子的本份,好嗎?」
他萬萬沒料到她居然會有此提議,一向孤高出塵的玉惑帝姬,居然也會甘願化為平凡女子,素手做羹湯?
他再遲鈍也看得出,這一切是在討他歡心。
一個人失了憶,連本性也會變?
從前的玉惑帝姬個性多疑,他帶她至慶州,將她置于險境,無論如何她也不會輕易相信他是出于好意。
然而眼前的她卻輕易地信了,不僅信了,還主動討他歡心,天真得仿佛一汪清水。
若非她變了性情,就是她在偽裝。但他寧可相信她是真的因為失憶而改變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從小到大在他身邊的人都太過聰明,他寧可喜歡這樣笨笨的,好騙的。
不過,假如她洞悉了他的陰謀,還會這般天真待他嗎?
賀珩胸中忽然涌起一陣患得患失的惆悵,這種感覺從未曾有過,如今卻傾注在一個女子的身上,令他非常詫異。
「不過今天是我第一次試做此膳,若是做得不好,駙馬也要給個面子,別只嘗了一口就扔在一旁。」蘇巳巳調皮地眨眨眼楮。
「放心,只要是帝姬所烹,賀珩一定連湯都喝干淨。」他抿了抿唇笑著回答,真情還是假意連他自己也弄不清。
「有美人兮,傍水而居。明眸善睞兮,顧盼有神。月夜生香兮,借來梅花一縷魂……」
蘇巳巳才跨過園門,便听見歌聲。
日暮之後歌聲越顯縹緲,一句句落在心坎上,倒是引起莫名的愁思。
唱歌的竟是月媚,只見她依舊一襲綠衫,坐在假山石邊撫琴緩歌。或許因經過打擾了她,歌聲剎止,她推開琴架淺笑著站了起來。
「給帝姬請安……」月媚施禮道。
「原來月姑娘有這般好嗓音,」蘇巳巳頷首,「許多宮伶都比不上呢。」
「帝姬過獎了,不過隨便唱唱罷了,膳後消食。帝姬也是為了消食才出來散步的吧?」
「你方才唱的是什麼?」蘇巳巳問,「這曲子沒听過,甚是動人。」
「換魂曲。」月媚神秘一笑。
「換魂?」她聞言心間不由得一怔,眸眼一凝。
「從前奴婢學過些奇門遁術,這首換魂曲是我師父教的,其實我也不太了解其中的意思,隨便唱唱罷了……」月媚答道。
換魂?就像她現在這樣嗎?借居著別人的身體,暫寄忐忑的靈魂。
「這世上……真有此等怪事?」蘇巳巳清清嗓子,佯裝隨口一問。
「換魂之事?」月媚淺笑,「有是有的,我師父就曾幫人換過魂。」
「如何換呢?」她瞪大眼楮。
「曾經有一對姐妹陰差陽錯訂了親,兩人都看上對方的新郎,死也不肯嫁。而那兩樁親事,也礙于一些門楣觀念,斷不能退。于是她們的父母就找到我師父,替她們換了魂……」
「哦……」蘇巳巳難抑心中錯愕,久久不能言語。
說不定她和玉惑帝姬就是如此易軀而棲……此刻,她的肉身里就住著玉惑帝姬的靈魂?
她得找著她,一定要找著她!換回自己的身份,換回自己的生活……
可玉惑帝姬到底去了哪兒?假如她還沒死,沒道理遲遲不回宮,反而無聲無息消失。
「月媚,你師父現在何處?」蘇巳巳忍不住問。
「帝姬難道想召見我師父?」月媚回道︰「不過她一向雲游四海,行蹤不定,怕是一時無法奉召……」
「月媚姑娘,你能不能……」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忽然,只覺得四周氣氛霎時一凝。
月媚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整個兒猛地往前一撲倒在地上,像被什麼擊中一般。
樹影在風中搖動,蘇巳巳發現眼前多了一人。
「江承恩?」她認得這張面孔。為何這隱衛總是冷不防地出現?
「帝姬恕罪……」他屈膝抱拳道︰「只因事發突然,不得不緊急求見帝姬。」
「你把她怎麼了?」她俯身探探月媚鼻息,還好只是暈厥而已。
「帝姬放心,她性命無恙,屬下方才只是用石子擊中了她的昏睡穴,」江承恩正色道︰「只是日後還請帝姬不要跟她太接近的好……」
「為什麼?」蘇巳巳不解。
「此女來歷不明。」他似在含糊其詞,「駙馬收留的一個孤女,平時行為有些古怪。」
「你們也不要杯弓蛇影了,」她倒不以為然,「一個姑娘家能有多大害處?」
江承恩抿唇不再強辯,只輕聲道︰「上次的事屬下倒查得有些眉目了。」
「本宮墜河之事?」
「沒錯,這事……似乎與將軍府有些關系。」他猶豫再三,終于啟齒。
「將軍府要對付本宮?」蘇巳巳愕然,「賀珩不是說對付本宮的是什麼……南國主嗎?」
「南國主?」這話倒讓江承恩萬分吃驚,「帝姬難道真不記得南國主是何人了?」
「何人?」她一頭霧水。
「所謂的‘南國主’,就是帝姬您自己啊!」
就是玉惑帝姬本人?
剎那間她瞠目結舌,仿佛踏進了自己挖掘的陷阱。
「帝姬,您的記憶已經完全喪失了?」江承恩萬分擔心地看著她,「哪怕一點點,也想不起來了?」
「皇上為什麼沒告訴本宮……關于南國主的事?」蘇巳巳再沒見識,也意識到這其中情狀萬分復雜,如深淵龍潭,非她一個小女子能夠涉足。
「帝姬在民間的種種行事、稱謂外人也許不知也不能參透,而這股身後的力量是帝姬為在危難時保住夏楚、甚或是帝姬您自己而存在的。」江承恩深邃的目光投映在她臉上,讓她更加焦急不安。